她抬头见外面的天色已经发灰,空气中又开始弥漫起硫磺味,暮色迫不及待地降临。
余秋估摸着廖副书记就是再不要脸,再想榨干了何东胜,也得放人走。毕竟,作为东道主,他就算吝啬得要死,不打算自己请客,也得送二小姐的兄弟姐妹们回头吃晚饭。
余秋跟朱教授打了声招呼,慢慢走出医院大门。
街道边上,梧桐树下,有心急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跟小伙伴显摆着爹妈给自己买的擦炮掼炮。看,多漂亮,整条街就没有比他更气派的崽了。
小家伙还没神气活现几秒钟,屋子里头就传来母亲的斥骂:“现什么现?还不来家吃饭!”
本来得意洋洋的小东西立刻缩着脑袋,抓起自己的宝贝赶紧回家端饭碗。再迟一步的话,他就要吃亲妈的毛栗子了。
周围的小伙伴们发出嘲笑的哄闹,而后拍拍屁股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余秋看着这群小家伙,忍不住笑着摇头。她心中涌现着说不出的暖洋洋,像一股温暖的气流,一点点地顶着她的心,顶着她的胃,让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像是在泡温泉。
余秋很想找人说说话,说说她此刻内心的感动。也许什么都不用说,找一个人靠在一起,感受此刻的温暖静谧也让她心中满是欢喜。
她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公交车,看着车窗外的世界飞快地往后退。她的心跟着汽车一块儿奔驰,飞跃整座城市。她想抓住一个人,她渴望见到何东胜。
也许这就是男朋友存在的意义,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悲喜,他都能够与你共享。
或许他未必理解你此刻真实的心情,但是只要陪伴就好了。陪伴就足以让内心温暖而充实。
公交车到站了,余秋拼命地往胡家跑。
她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还没进屋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
胡杨的母亲听到动静过来开门,见到余秋就笑:“赶早不如赶巧,正好,坐下来吃饭吧。”
余秋伸头看屋里,见到饭桌上围坐着胡二姐、林斌还有二小姐,却不见何东胜跟其他人的身影。
她不由得奇怪:“他们还没回来吗?”
二小姐表情古怪:“他们去食堂吃饭了。”
余秋惊讶不已:“为什么呀?”
难道家里招待不了这么多人吗?其实也还好,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一二个。
林斌抬起头:“廖副书记说了要开会,大家一起开。他们就在食堂里头一边吃饭一边开会。”
余秋瞪大了眼睛:“他们去省政府了?”
胡二姐立刻摇头:“不是,就在我们军区的食堂。”
她其实很怀疑廖副书记是趁机在这儿蹭饭。虽然这么想很奇怪,但她总觉得廖副书记能够做得出来。
余秋顿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这的确很符合廖副书记做事的风格。
二小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余秋。
余秋愈发无地自容,赶紧转移话题:“你们的服装讨论的怎么样了?你们要生产什么样的衣服呀?”
胡二姐立刻兴奋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兴冲冲地拉着余秋:“小秋,就生产那个旗袍,上身蓝色的下身黑裙子那种,又漂亮又舒服。”
余秋听她连笔带画了半天,反应过来是民国女学生装扮。
她顿时头皮发麻,感觉胡二姐还真是有些二啊,一挑就挑最敏感的款式。
没看到她妈表情跟便秘一样了吗?
胡杨在边上不以为然:“我觉得要生产解放鞋绿军装,这样穿出去才精神才气派嘛。”
他可不是故意要跟胡二姐打对垒。而是你出去问问看,哪个姑娘小伙子不希望有一套精神的绿军装?再配上解放鞋,嘿,那叫一个气派!
林斌还煞有介事地跟二小姐强调:“你得放眼全球市场,要做成世界知名品牌。你们讲的那些都太普通了,跟其他地方比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我们的衣服不一样,拿出去就要人眼前一亮。”
胡二姐不服气:“我们现在说的是满足大陆地区顾客的需求。你是女孩子还是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我比你更了解。”
胡母有些不自在,帮着林斌说话:“我倒觉得小林同志说的挺有道理的。你在部队大院里头长大,军装不稀奇,解放鞋也是天天穿,当然觉得没什么了。你看看你的那些表姐妹们,是不是人人都向往绿军装?”
“哎呀,妈,你就自己骗自己吧。”胡二姐不耐烦地一挥手,“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可想要一套裙子了,有腰身的那种,不过是你们不让我们穿而已。”
胡母焦急又窘迫,狠狠地在下面踩了下女儿的脚。
胡二姐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叫唤出来。这下子饭桌上的人都看着她的脸。
林斌立刻道歉:“对不住,我就是想给脚挪个位置,不是故意要踩你的呀。”
胡二姐瞪眼:“我看你就是说不过我,故意的。”
二小姐倒是笑了,还主动给胡二姐盛汤:“桌子底下的事情,眼睛哪里看得到,喝点儿汤吧。你母亲的手艺可真好,这个萝卜鲫鱼汤很不错。”
胡母赶紧接话:“那你多喝点儿啊。这个鱼是他们今天才钓的,很新鲜。”
二小姐笑容满面:“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姜太公的鱼了。”
胡二姐不明所以,拉着余秋的胳膊,希望找支援:“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喜欢我讲的衣服?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
林斌似笑非笑:“那你可找错人了,余秋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喜欢呀。”余秋抬头笑,“人都希望与众不同的,也渴望被一眼看见。这就好像天天吃萝卜,突然有一天换成了酸白菜,所有人都会觉得胃口大开。这倒不是说酸白菜就比萝卜营养或者是味道好,而是人都需要新鲜的刺激,这是人作为生物的本能。”
她也盛了一碗汤,用汤勺轻轻搅拌着,面上带笑,“其实我觉得你们说的都可以生产。既然是合资企业,那么就应该满足双方的需求。而且现在两边有电影交流,大家对于海峡另一边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
尤其是年轻人,在此之前,对于对方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认知就是一张白纸。电影一出现,满足了他们对白纸的想象,同样的,也会引起他们的好奇心。
苔弯的年轻人会模仿大陆的穿着,大陆的年轻人也希望体验另一种风采。所以我觉得两边的衣服都可以做,最好多加点儿传统特色。”
二小姐笑容满面,声音慢悠悠的:“做出来以后,要是不让卖怎么办?”
胡二姐茫然:“衣服为什么不让卖呀?有人肯买就行啊。”
胡母真是恨不得捂住女儿的嘴,这丫头也是20多岁的人了,怎么脑袋瓜子这样不好使呢。
苔弯那边的衣服是什么呀?是搞资本主义,是反动,是不正经。谁穿了那样的衣服上街,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林斌不以为意:“为什么不让卖呀?我看你姨爹也没那么小气。不就是衣服嘛,美国人的衣服都能在你们那儿卖,为什么我们的衣服就不行啊?”
说着,他还抬起头,满脸严肃地强调,“这样子可不行,要真这样子的话,就是叫美国人钻了空子。”
二小姐似笑非笑:“我姨父的确不小气,不过你们也说了,我在这儿投资建厂,就意味着我有好几亿人口的潜在顾客。假如这部分生意我做不了,那我建厂的目的何在?”
林斌不以为意:“所以我说要生产绿军装跟解放鞋呀,到时候你总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二小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只能在这儿卖绿军装跟解放鞋了?其他的衣服是不是都不可以生产?”
林斌一本正经:“你生产完了以后也可以拿回苔弯拿到世界其他任何地方卖呀。衣服是顾客的选择,他们愿意选择什么样的衣服是他们的自由。”
二小姐慢悠悠地喝了口汤,然后放下汤勺:“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建制衣厂呢?”
“因为我们这儿人工非常便宜。”林斌并没有放弃自己想法的意思,“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可以让你的生产成本大幅度降低。”
二小姐一边搅着汤勺一边摇头。
瞧的胡二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着急,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你别搅了,鱼汤要趁热喝,不然会腥了。”
二小姐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勺子,抬起眼睛,笑容满面:“要是腥了的话,就再换一碗汤。”
林斌也停下了手中的勺子,直接端起碗喝汤。
胡二姐不明所以,只着急的很:“哪里能腥了就倒掉呢,这也太浪费了。”
二小姐看着她,笑容满面:“如果是你给我舀的汤,那就永远不会腥。”
余秋真是要拍案而起了。
光天化日,哦不,朗朗乾坤,当着人家亲妈的面,二小姐居然就如此胆大妄为,也不怕警卫员进来一枪崩了她!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余秋浑身一抖,暗道自己不会如此乌鸦嘴巴吧。
大家有话好好说,二小姐嘴欠实在讨厌,但不至于直接动刀动枪。
廖副书记一进来,面对的就是一屋子的沉默。他有些惊讶:“怎么了这是?放心,我们吃完了回来的。不用怕饭不够。”
余秋瞧他满脸红光,再看旁边二小姐的兄弟姐妹们表情也颇为轻松兴奋,心里头就有数了,看样子双方已经谈的差不多。
二小姐的这些兄弟姐妹还有侄子侄女儿,除了有人在美国的,还有长居在东南亚的。他们能做的生意范围可不少。
何东胜朝余秋微微点头,示意事情差不多了。
余秋却没办法冲何东胜笑,因为她这边的情况的确不太美妙。
衣服款式不过是幌子,二小姐关注的是意识形态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的话,双方的合作就会埋下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将彼此都炸的粉身碎骨,甚至彻底撕破脸,再也不往来。
二小姐没有回答廖副书记的问题,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继续喝汤。
倒是胡二姐沉不住气,又开始拉自己的同盟军,非得让廖副书记支持她的观点:“怎么就不能穿了?衣服做出来本来就是给人穿的呀。我觉得那种衣服很好看很气派。”
二小姐的兄弟姐妹还有侄子侄女儿们的表情微妙起来。尽管胡母一再邀请,他们也都谁都不曾落座。
廖副书记却表情轻松:“我当是什么事呢,怎么就不能卖了?哪有什么资本主义的衣服,社会主义的衣服。衣食住行,其实本质上都是一回事。世界上好多人都吃大米饭,你们说是资本主义的大米还是社会主义的大米呀?美国跟苏联互相看着不顺眼,可不照样都吃面包,那面包到底要拜在谁的门下?
衣服就是衣服,做出来穿就是咯,怎么就不能穿了?”
二小姐笑容满面地看着廖副书记:“那到时候我们做出来的新衣服,还得请书记您帮我们做广告当活招牌呀。”
廖副书记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这有什么不行的,有现成的衣服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你们这个衣服可不能太贵,我一个月就这么点工资,还要养孩子,太贵了的话我买不起。”
二小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您愿意穿的话,您今后的衣服我全都包办了,绝对不用您掏一分钱。”
“哎呀,哎呀,这个可不行。”廖副书记两只手立刻摆得跟车窗雨刷似的,一本正经地强调,“这可是要犯原则性错误的。我们的宗旨是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同样的,也不能拿生意人的一分一文。不然我们成什么了?不叫公仆,成了公贼了。”
二小姐笑着站起身,颇为遗憾地拍了下手:“我本来还为您准备了一件衣服,想看看效果来着。看样子,您是不会收下了。”
廖副书记颇为认真地询问:“能租吗?要是能租的话,我租回去过个年,刚好还可以凑一身新呢。”
旁边二小姐的侄子辈有人笑了起来,似乎没想到中公的省委干部居然是这样子的。
廖副书记脸上挂着笑:“要是不能租的话,那我可真不能拿。我拿了衣服回去,我老婆是不会让我回家过年的。”
二小姐笑着点头:“能租,租金就是你的广告费。您过年肯定要去各地给老百姓拜年,我就是想让大家伙儿都看看我们厂里头要生产的衣服。”
说着,她招呼身旁的工作人员拿出衣服来。
余秋瞧见飞行员皮夹克,顿时感觉整个脑袋都要炸了。
天啦!二小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廖副书记穿着美军空军皮夹克招摇过市,简直就是在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呀。
余秋在这里急得要命,廖副书记却像是一无所觉一般,直接接过衣服,立刻套在身上,还夸奖了一句:“新衣服就是暖和,不错,这衣服多少钱一件啊?”
二小姐的亲友们相互交换着眼神,似乎在做无声的交流。
二小姐却笑着摇头:“您不用担心,我说了,这个正月里头这件衣服就归你穿。到时候你完璧归赵就行,我不收你一分钱的。”
廖副书记却坚持:“那可不成,我还是要问问清楚的。要是衣服太贵,我上了身,大过年的,大家总要喝两杯酒。万一衣服脏了的话,我再还回去,你这衣服就卖不出去了,还是得我自己掏钱买。我一个月的工资是368,要是超过这个数,我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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