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姐跟那些总共下放没几个月就凭借家里头的关系走后门顶了别人的名额,被招兵招工招学走的高干子弟比起来,已经算是一股清流。她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在乡下呆了三年多。
这一趟回城静养,胡二姐势必少不了要跟以前的小伙伴们碰面。人跟人最怕的就是比较。原本在海南农场的时候,周围的知青过得还不如她,胡二姐内心自然没有那么失衡。
但是一回城里头,深入地了解了自己童年小伙伴的生活状况,她不心态失衡才怪呢。
人家的爹妈位置没有她爹妈高,结果人家里头直接早早就安排好了他们的出路,个个都是吃国家粮,压根都不知道下田是怎么回事?
自己好了,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居然还要回乡下当农民。
田雨眼睛越瞪越大,结结巴巴道:“农民怎么了?没有农民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呀?当初要不是农民用小车推着粮食交公粮,我们也打败不了反动派跟帝国主义。要论起对国家的贡献,农民一点也不比干部做的少。凭什么在他们嘴里头,农民就是低人一等啊。”
“因为社会资源的分配。”余秋看着田雨,“哪个阶层拿到的社会资源多,就会被社会认为是尊贵的。反过来,就是低贱的。”
田雨气得跺脚:“他们才低贱呢,他们做了什么,不过是社会的蛀虫。特权阶层思想,臭不可闻。”
余秋笑了起来:“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取消特权,什么时候人们才不会把特权当回事。不然的话,权力永远都有寻租空间,人们也会永远追求特权享受。”
她捏了捏田雨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好了,你赶紧去劝劝胡杨吧。我怕胡杨会气出个好歹来。”
胡杨现在是大队书记,对自己要求尤其严重。结果闹出他姐的事情,他肯定面上无光。
田雨撅着嘴巴过去找胡杨了。
小胡书记果然沉着张脸,站在医疗站门口一语不发。
他姐人在里头做检查呢,一会儿说这儿不舒服,一会儿又是那儿难受。他倒觉得他姐是心里头坏了,所以哪哪儿都舒服不了。
田雨偷偷地戳胡杨,笨嘴笨舌地安慰:“你也不要生气啦,我不是要跟你姐生气。就是大宝他们年纪小,被这么丢在教室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为了取暖,教室里头还做了土取暖器呢。这是老师必须得精心小意盯着的,安全无小事,哪里能够不当回事?
胡杨眼睛都红了,反复强调:“我姐以前不这样的。”
他姐以前特别文静,特别乖巧也特别柔弱,他爸说让他姐去广袤的天地好好摔打的时候,他其实也很心疼,完全舍不得。
可是他没想到他姐摔打过后反而愈发娇气了,现在恨不得变成了个老佛爷,要周围人跪在她面前供着她过日子。
田雨被他红红的眼眶吓坏了,颠三倒四地重复了一遍余秋的话,然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觉得吧,你姐可能还是人生没有目标。大概为人民服务这件事框子太大了,她不晓得具体应该怎么做。”
胡杨眼睛还红着:“你怎么就知道啊?你从一开始就清楚要多为社员着想,多做点儿事。我爸妈都说如果我二姐能有你一半,他们都高兴死了。”
现在杨树湾的学校能办得这么好,田雨当初打下的基础功不可没。没有她起这个头,后面大家也想不到这么多。
田雨有些不好意思,开始拿脚踏地面:“那里也是你们帮我的,而且杨树湾人对咱们多好啊。都是一颗心换一颗心呗。你别在你姐面前说这话,她会不高兴的。”
她舅舅舅妈老拿她的事情说表妹,什么她又受到表彰了,什么主席都接见过她,还表扬了她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表妹现在连信都不肯跟她写了,嫌弃她讨厌。
胡杨却沉下了脸,愤愤不平道:“她有什么脸不高兴啊?我看有些人,他们的心是捂不热的。他们以为自己是老爷是太太是少爷是小姐,理所当然要被人伺候着。”
医疗站里头传出胡二姐不满的抱怨:“我就是不舒服,我每天都心慌,下午就潮热盗汗,夜里头咳得根本睡不着。你能保证我没有肺结核吗?我先前查过,我就是肺结核。”
周医生微微皱着眉头,他没有接触过像胡二姐这样的大陆病人。
他在杨树湾在红星公社碰到的体检病人个个都是和颜悦色,谁要是听说自己没病,全都欢天喜地。没有谁跟胡二姐似的,非得装病。
最可笑的是她装病的手段就是强调自己不舒服,连伪装体温升高之类的都不用,好像她是女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样。
周医生可不惯着他,他当惯了“御医”,见过的权贵多的是,压根不把胡二姐放在眼里。
他语气硬邦邦的,一点儿都不客气:“抱歉,作为大夫我只能依据我看到的听到的检查到的结果来判断病情,而不可能病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假如这样的话,那病人为什么要来看病呢?他们完全可以自己诊断,然后上药店买药吃。”
胡二姐脸涨得通红,指着周医生道:“你们就是资本主义洋大夫那一套,根本不知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胡杨的脸唰的一下白了,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居然可以从他姐姐嘴里头说出来。
先前小秋要给他看病的时候,她表现出对赤脚医生的不屑一顾。现在给她请了苔弯的专家,她又指责别人是资本主义。
什么时候起,二姐变成了这样?是非对错的标准不过是到底合不合她的意。不合她的意,她就能打着反格命的旗号给别人扣帽子。
假如她在杨树湾在红星公社的话,那些当初劈斗小秋的人群当中,是不是也会有她的身影?而且是叫嚣最厉害的那拨人。
格命成了什么?格命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是被人利用打压旁人的工具,是冠冕堂皇的无耻之极。格命的目的本来是为了消灭特权,可为什么反过来倒是让特权滋生的更厉害了?
屋子里头的胡二姐还在不依不饶。她父母18年时间培养出来的谦虚礼貌,在三年多的下放时间里头就被磋磨得一干二净。此刻的她,蛮不讲理起来丝毫不逊色于她最看不上的农村妇女。
她一个劲儿追着周医生,非得周医生跟她保证她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到天年。否则要有什么不好,全是因为这次她生病没有调养好。
周医生简直要发火了,不知所谓,这都是什么人啊?
陪同下来的省卫生厅干部简直没脸见人,怎么让这泼妇跑到苔弯客人面前来了?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瞧见余秋,党委书记一个劲儿冲她使眼色。赶紧的啊,这姑娘还傻愣着干什么?马上想办法解决这个事。
余秋本能地想翻白眼,装什么病不好装肺结核。真搞不懂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恶趣味。
历史上大诗人拜伦希望自己死于肺结核,因为这样女士们就会说他弥留的样子很有趣;小仲马更是给茶花女安排结核病死去,跟古早期的韩剧女主必患白血病一样恶俗;甚至还有文人墨客表示肺结核是高贵与浪漫的象征。大概他们觉得咳出来的血也有一种凄凉的美。
他们显然不知道结核病究竟有多凄惨,居然还能看到浪漫。真正的病人都很痛苦的,尤其是在化疗技术出现之前,结核病就是绝症。
余秋看了眼胡杨,心中叹了口气。人在恶劣的环境下想要保持绅士淑女,那非得有极为强大的内心不可。不然怎么会说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节呢。
她走进屋中,朝胡二姐露出个微笑:“你是肺结核?”
胡二姐立刻点头,趾高气扬地拍出了病历与病假条:“你看看清楚,这是我们部队医院诊断的,大夫又红又专,不会搞阶级破坏。”
余秋点头微笑:“那你应该是得过肺结核了。不过没关系,很多人都得过肺结核。甚至有的人感染的时候压根就不知道,也没有出现过临床症状。这个病治好了,还是能够正常的工作生活的。我看你现在就不错。”
胡二姐怎么肯承认,她立刻捂着嘴巴开始咳嗽:“哎呀不行,你没看到我虚弱着吗?你们这些大夫也太不负责任了,完全不拿贫下中农的命当命。你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余秋笑容不变:“病没好啊?那好啊,继续吃药。”
她转过头招呼韩朝英,“拿药过来,这个病人必须得进行规范化化疗,不然的话病是好不了的。”
胡二姐的脸色变得诡异一些,她立刻强调:“我不用吃药,我先前已经吃过药了。现在就是恢复期,需要静养。”
余秋保持微笑:“那你的药物用的肯定不够,时间也不够啊。结核病必须得早期、规律、全程、适量、联合化疗。整个治疗方案分强化期和巩固期两个阶段,疗程起码为6个月。要是药物治疗无效的话,还需要进行手术。”
胡二姐被吓坏了,结结巴巴的重复了一遍:“手……手术?你……你要开刀。”
“对呀。”余秋温和地看着她,“既然肺都坏掉了,为了防止病灶进一步扩散,我要在你的胸口上开刀,然后切掉肺组织。”
最后三个字,她肺字加重,组织两个字轻轻的,还冲胡二姐咧嘴一笑。
可怜的胡二姐吓得心慌手抖。术业有专攻,在装病之前,她显然没有做好充足的功课,三两句话就面如土色。
余秋还安慰她:“你不要怕,我们尽可能还是选择药物治疗。不过在给你用药之前,我必须得先跟你说一下药物的副作用。比方说严重的胃肠道反应,恶心呕吐是很常见的。吡嗪酰胺、利福平这些药物容易导致严重的肝损害,吡嗪酰胺可以导致高尿酸血症、痛风,乙胺丁醇也有类似的副作用。任何药物都有可能会导致过敏,普通的是出现药疹,还有更为严重的情况。当然还有部分患者在服用抗结核药物后会有视力损害的表现,常见于乙胺丁醇副作用。”
胡二姐的脸越听越白,到后面她都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余秋还一本正经地强调:“虽然药物有副作用,但是为了治病,你还是得好好吃药。来吧,先把这些药给吃了。”
胡二姐整个人抖成筛糠,结结巴巴地强调:“我……我要回家治病。”
“那可不行。”余秋煞有介事,“你不知道肺结核会传染吗?你这样的最好隔离。刚好我们红星公社卫生院有一个专门的肺结核病房,你送进去就可以了。那里头全是肺结核病人,谁都不要嫌弃谁,大家相互鼓励,可以早日战胜病魔。我会跟你父母说这件事的,他们一定会为你高兴。”
胡杨在外头替余秋背书:“我爸妈说了,我二姐的所有情况全听你的。你说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
胡二姐的精神环境彻底崩溃了,她发出一声尖叫,拼命地喊着:“我没病,我好好的。”
余秋不为所动:“那可不行,必须得好好治疗。万一你以后恢复不好,岂不是都成了我们的责任。我们可是要对贫下中农负责的。”
“不关你们的事。”胡二姐惊慌失措,想抱余秋胳膊,却被余秋轻轻巧巧地避开了。
作为大夫,她也得要自保嘛。虽然肺结核人群易感,大部分人感染了之后也不会有临床症状,最多就是体检的时候在胸片上发现陈旧的钙结节。但好歹她也得爱惜着点儿自己。
胡二姐只能抓住周医生这个救命稻草,拼命地催促:“你快点跟她说呀,你们快说呀,我没病。”
周医生侧过了脑袋,不想搭理这年轻的姑娘。果然不管在什么样的世界里,特权阶层都是最恶臭无边的。
余秋看着几欲疯狂的胡二姐:“你没病,可以正常工作生活,对吗?”
胡二姐拼命点头,一个劲儿地强调:“对,我没事,我好的很。”
余秋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示意胡杨进屋子:“既然如此,你就给她安排工作。我们杨树湾不养闲人。劳动是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的义务。想要复习迎接高考的话就去夜校,我们这儿都是一边学习一边搞生产的。”
她侧过头盯着胡二姐,“你要是不愿意就回家去,谁愿意养着你谁养去,我们这儿不是收容站,不免费提供食宿。”
田雨目睹全场 ,简直要给余秋跪下了:“小秋你太厉害了,这就是我想说的话呀。我就是不晓得要怎么讲。”
余秋点她的脑门子:“这话我能说,你不能说。”
田雨茫然:“为什么呀?”
傻妞妞,余秋都想揉她的脑门子了。
因为人家是你的大姑姐呀。你得罪了大姑姐有什么好处?没看到胡杨他妈都护着她这个闺女吗?你得罪大姑姐等同于得罪了婆婆,顺带着还得罪了婆婆娘家人。以后你进门能有好脸色看才怪呢。
唉,真愁啊,难怪人家说低头嫁女儿,高头娶媳妇。这姑娘嫁进了豪门也叫人犯愁,生怕姑娘被身份尊贵的婆家人看不上,要给她小鞋穿。
他们家小田雨以后要嫁到胡家去了,这日子可不一定好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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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捉虫)
余秋给胡二姐做了次测试, 彻底断绝了胡杨想让她继续当小学老师的想法。
开什么玩笑, 就她这水平, 当老师那叫误人子弟。真搞不懂海南那边的农场缺人缺到这份上了吗?怎么什么人都能随便拉出来当民办教师!教育为百年大计,必须得慎重。
胡二姐被她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下嘴唇都快被咬破了。
偏偏余秋那张嘴还不饶人,继续嫌弃地点着她刚刚考完的试卷:“这就是你回城复习准备高考的结果?你这样考10年都考不上,白浪费时间,底子这么差。你也是高中毕业, 这水平差距也太大了吧。我告诉你,我们这儿也有高中毕业生,高考的时候能够排进全省前二十名的。
你别看我,看我做什么呀, 打击你吗?我参加过一次高考,全省第一。而且明人不说暗话,我基本上没复习,因为我太忙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卷子,直接下了决定,“你这样的,只能继续上课,你没资格给任何人当老师。他们就是对你太宽容了, 居然还让你教学生。”
余秋越说越激动, 丝毫不掩饰嫌弃之情, 又一次表示怀疑, “你当年真的是高中毕业吗?这才离开学校三年多点儿的时间吧。这点儿功夫大学都不够上完的, 你怎么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呢?还是你一开始就学的不怎么样,那张毕业证本来就水分十足。别这么看我。”
余秋敲着桌子,“我没为难你,你自己好好看清楚,你手里头拿的就是我们公社高中的试卷。我不会拿错的,我们公社中学今年才开始正儿八经的招高中生。你拿着的是高一试卷。
你连这个都做不好,你到底什么学识水平,难道自己心里头没数吗?”
胡二姐又羞又气,声音都拔高了:“我擅长的是文科。”
拿个物理卷子来给她写算什么意思呀?故意刁难她。
余秋从善如流:“文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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