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哪门子的平等啊。
可惜马医生没有给她发挥的机会,直接推着余秋就出去了。
到了后门口边,余秋才发现隐隐绰绰的月光下停着辆吉普汽车。
郑教授与金教授都冲他点点头,然后笑着朝旁边的人介绍:“这位就是小秋大夫,她在防疫站帮忙进行疟疾防治工作,宮腔镜腹腔镜手术,她都做过很多台,没有一台是失败的。还有那个拇指再造也是她做的,很漂亮没话说,绝对拿得出手。那个教学纪录片一次就拍成功了,谁看了都说底子扎实。”
被两人围在中间的中年男人点点头,示意余秋上车。
等到那辆吉普轿车开起来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小秋大夫是不是?现在组织上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开一台示范刀,给外国友人观摩。你能不能完成任务?不丢了我们中国赤脚大夫的脸?”
余秋立刻挺起胸膛,大声保证:“我一定全力以赴,努力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她朝郑教授与金教授投去感激的眼神,郑教授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余秋努力保持住平静,胸口却是心潮起伏。
成功了,她那曲折荒唐到不可思议的计划真的成功了。
张楚茹与她分别前,她曾经跟这个姑娘感慨过,她只觉得对不起父亲,因为她向父亲允诺,希望成为林教授那样的医生。
其实这句话里头有个深层含义,文格发生后,林教授靠边站,甚至被发配去洗厕所。但是1970年有外国友人来中国,提出希望见一见林教授。
外交无小事,军管会满足了外国友人的请求,林教授得以见到了朋友。
现在有外国人说要看她开刀,所以她余秋也被放了出来,又从还没有审判就被定下罪名的犯罪嫌疑人变成了国家赤脚医生的代表,要为国争光呢。
生而为人,要时刻学会感激,起码她还有工作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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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梦到了很小的时候在阁楼上写作业, 奶奶在楼下跟老姐妹摸麻将。
电饭锅跳档了, 她下楼找奶奶给当天刚发下来的期中试卷签字。
奶奶的老姐妹们看到试卷上的100分, 全都夸奖奶奶有福气。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从手帕里头摸出5块钱, 牵着她的手去巷子口的卤菜店斩鸭子。
江南人也吃烤鸭,不过不是片切成片蘸酱吃,而是斩成一块块的,浇上店家特配的卤汁, 味道美得很。
卖卤菜的阿姨笑眯眯,夸奖余秋:“小秋今天又考100分啦。”
她斩了1/4只鸭子上秤称,然后跟奶奶打商量:“哎哟,小秋奶奶, 这还差点儿分量,我给你们家两块卤干当添头可好?”
奶奶心情好,大方的很,也不要找零,连连点头:“行,反正这丫头最喜欢吃卤干,你多给点汤,她爱拿这个伴饭吃。”
其实余秋看得很清楚, 那1/4只鸭子不是不满5块钱, 而是已经超过了。
阿姨夹了卤干, 又舀了汤, 眼睛笑成了漂亮的月牙形:“奶奶有福气哦, 小秋将来有大出息呢。”
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躲在了奶奶身后。
大人们笑,哎呀呀,这姑娘可真文气,叫夸了还害羞。
那些笑脸那么温暖,那些笑容那么亲切,闭上眼近在咫尺,睁开眼,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奶奶去世了,巷子拆了,邻居各自散落天涯,她只有她自己了。
吉普车一路飞驰,终于停在了红星公社卫生院门口。
天空蒙蒙发灰,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就连熬夜的人也陷入了酣眠。天上的星星与月亮迫不及待地想要下班,太阳懒洋洋地赖床,在床上翻了好多滚也不愿意爬起来。
何东胜就这么站在卫生院门。头发跟眉毛上都沾着雾水,一双眼睛看着也是湿漉漉的,像梅花鹿,温顺乖巧的梅花鹿,年头上的犄角也是那么的温柔。
余秋下了车,径直走上前去摸着他的脸,只说了两个字:“傻子。”
真是她的小傻子,聪明的傻子。
何东胜张开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秋被抓走的第二天,他们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因为来了一堆调查组,说是要调查走资本主义路线问题。
不是抓意识形态,而是抓经济了。杨树湾的这些产业都是大大方方在人前亮了相,也在县里头过了明目。突然之间就要有人过来调查,说是走公贼刘的路线,以小资产阶级那一套妄图颠覆伟大的文化大格命。
那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变味儿了,显然是有人抓着非法出版物做由头,想要做文章。
他们想找廖主任打听上面的情况,不想收到的消息却是廖主任去省里头开会了。
因为是非常重要的会议,所以他与外界不能有任何联系。
大队书记是老格命,对于风向动态最为敏感,按照他们收到的回复,廖主任被喊去开会,而且还是高级别的保密会议,那显然是上头很欣赏他。
既然如此的话,为什么要查他们杨树湾呢?谁都知道杨树湾是廖主任的一面招牌,可以拿出去炫耀的。
事有反常即为妖,唯一的理由就只能是廖主任出事了,而且上头不希望外人知道廖主任出了事。
为什么?因为他们害怕引起旁人的警觉。
到底怕他们警觉什么呢?
后来那个看守所的女看守特地过来看余教授,又学了余秋的话,更加让众人笃定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何东胜找上了省工人医院的教授们。穆教授刚好也要去找他,两边一商量,都认定了小秋肯定出事了。
廖主任一倒霉,县里头就没有人能护着小秋。毫无疑问,他们的确要对小秋下手。只是他们并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又为什么非要如此大动干戈。
还是余教授在见到了张楚茹之后,捋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因为也只有他知道余秋的真实身份,明白她已经实际上成为了2号首长的潜在医疗顾问。
杨树湾的这个医疗器械厂是光明正大存在的,2号首长的病情对于上层人物而言也不是秘密。杨树湾卫生院大规模的做膀胱癌手术,上层人物摸不清真正目的才怪。
他们这是在给小秋扣帽子,只要扣上了一顶白帽子,以后她都没有机会再接触红色。
到了这样的级别,在想往上反映情况获得援助已经不可能了,唯一能够求助的就是外援。
余教授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请求自己的老朋友们,赶紧想办法联系对新中国医疗技术发展感兴趣的外国人。
即使他们没兴趣,只要他们见过小秋做手术的录像就肯定会产生兴趣。没有大夫会对新技术无动于衷的,何况是这样见效斐然的新技术。
偏偏今年是1973年,从去年开始,中美关系破冰,国家的外交政策做出了重大调整,各个访华代表团也相应增加。
负责接待的人都在绞尽脑汁怎样才能展示社会主义新中国光鲜亮丽的一面,还有比发达的医学技术更加长脸的事情吗?
看我们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实现了跨越式的突破。
还是郑教授发了声,招呼大家:“先进去吧,小秋也累坏了。赶紧休息,下午还有手术呢。”
余秋走进医院大厅,才发现王大夫跟陈敏他们都没睡,集体眼巴巴地守在门口,等着她回来。
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接到通知,要他们赶紧准备,明天我不准确点儿讲,是今天会有重要的客人来参观。这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一定要保证圆满完成,坚决不可以出任何纰漏。
从昨天晚上他们就开始忙碌,手术后的病人一律转去杨树湾,好让卫生院看上去更加整洁有秩序些。
消毒药水拖了一遍又一遍,他们都担心自己会要被药水味道熏晕过去。
然而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因为上级领导要他们准备好宫腔镜,这就意味着宫腔镜也是手术范围。
除了余秋以外,谁还能做这个手术呢?
陈敏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余秋,眼泪簌簌往下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余秋笑着摸她的脸,调侃小姑娘:“熬夜催人老,还会掉头发,到时候你要成长发小仙女沦落到秃顶姑娘喽。”
李伟民在旁边抱怨:“你再不回来的话,我们的头发都要白了。”
她在里头两眼一抹黑,恐怕什么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哦不,准确点儿讲是整个红星公社都要闹翻天了。
那些专案组的人手里头拿着一叠叠材料,到处找社员签字画押,让他们证明余秋是十恶不赦的叛徒,利用当赤脚医生的机会,毒杀残害格命群众。
就连王大夫本家的那位大伯,明明是胃癌晚期根本就没得救,也被他们说成是她故意耽误治疗。
其他的,一顶顶帽子多不胜数,反正小秋在他们的口中就是个草菅人命,居心险恶的女特工,是潜伏在格命群众中的破坏分子,阴险毒辣,残害了无数生命。
到现在那些要他们签字画押的材料还摆在办公室里头呢,他们在各个大队之间流窜,正在寻找更多的证人。
王大夫也焦急地搓手,眼巴巴地瞅着她,只喊了一声:“小秋。”
他有千言万语要问,却当着陌生人的面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余秋笑容满面,轻描淡写地安慰众人:“没事了,大家赶紧休息吧。一会儿还有硬仗要打。”
余秋吃了一碗红糖蛋,直接倒在值班室的床上呼呼大睡,真怀念舒服的床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心了。
她一觉睡到中午,直接上食堂吃午饭。
见到她的医生护士,还有过来打饭的病人家属全都跟她打招呼:“小秋,你回来了啊?
她朝每个人点头,笑容可掬:“回来了,县里头有点儿事情,我就耽搁了几天,叫大家惦记了,谢谢大家啊。”
余教授给学生们上完课放学回来,见到余秋,也是点点头,同样一派风轻云淡:“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天亮才到呢。”
余秋保持镇定自若的态度:“昨晚上有车,我就跟着回来了。”
众人一看父女俩的态度,悬着的心都落回了腔子里头。
就是嘛,小秋大夫跟余教授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特务呢?瞎说八道要说他们父女俩是坏人的话,那就没得好人咯。
“小秋大夫回来啦?”
王大夫的本家大伯娘匆匆地走进食堂,大老远地就招呼余秋的名字。
她身上还带着孝,连别着的黑布都没有拿掉。
余秋见到人立刻道歉:“对不住啊,大娘,我刚好有事走不开,没有去给大伯上最后一炷香。”
大娘连连摇头,抓着余秋的胳膊认真地强调:“小秋大夫,我一早就说过了,我们对你只有感激,绝对不可能怪你的。你千万不要认什么鬼罪,没有罪的。我老头子得这个坏病谁都不想,发现就已经晚了,人家开了刀的都没活3个月。我们这么太太平平地过了9个月,老头子死的时候也没遭什么罪。我们真的只有谢谢你。”
余秋鼻子发酸,伸出手抱了抱老人,轻声道:“对不起,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假如是年轻人,说不定她还会鼓励他们拼一拼。可是老人都已经这么大了,身体也扛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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