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在卵巢上?或者根本就是黄体破裂?余秋又仔细探查了患者的卵巢, 仍旧没有发现出血点。
好在肚子里头的东西就这么多,她仔细翻找子宮的时候,总算有所收获了。
患者的子宫底靠近脊柱的方位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肿块, 还在往外头冒血。
郭主任都惊讶了:“居然长到这儿来了, 我这真是头回见。”
余秋也感觉长见识。她虽然在资料上见过腹膜内妊娠, 但这样亲眼在手术台上看到,意味还是完全不相同。
陈敏跟上台拉钩,看到这样的病灶,她无比疑惑:“这个要怎么切?把子宮也切掉吗?”
“把这个包块和附近的子宫肌层都切掉送病理化验。”余秋抬起头跟郭主任商量, “主任, 我们查个血β—hcg吧,都没看到绒毛。”
郭主任皱眉:“咱们医院检验科不查这个呀。”
“不行就送到市里去吧。”余秋试探着问, “市里头应该查这个吧?”
她记得林巧稚教授50年代就有篇论文提到了定量测量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来观察绒癌的预后问题。
陈敏好奇不已:“不是已经确定她怀孕了吗?为什么还要查那个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啊?”
“现在我们并不能肯定病灶已经完全被切除了。”余秋叹气, “还有可能其他地方存在病灶, 但我们没有看到。如果这个手术之后,患者的血β—hcg持续下降,那就代表我们手术治疗效果很好。如果降得很慢或者甚至升高,我们就得考虑其他可能性,还要给予药物治疗甚至二次手术。”
陈敏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妈呀,这也太麻烦了,开过刀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病吗?”
郭主任笑了起来:“病理诊断是金标准,我们得看病理诊断说话。”
陈敏开始犯愁:“那我们要怎么跟她妈妈说呀?”
经历过一个程芬的事情之后,小陈大夫现在都有心理阴影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骗人,人家要追着她问,她到底该怎么回答呀?
“你就说你不知道,你就看到她肚子里头有血。”余秋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实诚了,她一个实习的赤脚医生,一推三二五比谁都简单啊。
陈敏委屈:“人家以为我是大夫呀。我还穿着白大褂呢。”
手术室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麻醉医生调侃道:“对,谁说我们小陈大夫不是大夫的话,我第一个跟她急。”
“不要想那么多。”郭主任安慰小姑娘,“术后病人家属要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们让她过来找我。”
台上的护士也安慰陈敏:“别想啦,那个是婆婆,这个是妈,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气得要死,亲妈还能拿姑娘怎么办?到时候还是一床棉被压下来,把事情瞒得死死的。
陈敏想不通:“既然都是亲妈了,那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妈妈呢?”
“因为患者是有独立民事自主能力的成年人,她有权决定关于自己的所有事。”余秋叹了口气,“她未必高兴她母亲知道。”
事实上,父母对子女往往知之甚少。很多时候父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也是子女最不希望知道的人。
“这姑娘也真是造孽,年纪轻轻的自己不晓得惜护自己。”护士摇摇头,“结果吃亏的还不是姑娘。自己出门在外不小心着点儿,倒霉的就是自己呀。”
郭主任轻声细语道:“她年纪小,身边又没个大人带着,难免吃亏。其实年纪轻的时候吃点儿亏是好事,早点长教训就不容易再上当受骗。”
下了手术台之后,余秋写完手术记录也没有回值班室睡觉,而是趴在医生办公室里头开始默写第9版《妇产科学》关于异位妊娠的章节。
其实第9版的书2018年才出来,余秋本科阶段用的还是第8版教材,不过她有个习惯,一但教材或者指南更新的时候,她就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将更改的部分标注出来。
陈敏伸长脖子好奇地张望:“余秋,你怎么记得住这么多东西?”
看看这一条条的,她简直文不加点,比背语录都迅速。
余秋心道,真让她,说不定她还得疙疙瘩瘩,不过默写教材是她的拿手好戏。
在她成长的年代,学生培优上辅导班已经稀疏平常,但是她跟奶奶相依为命,就奶奶那点儿退休工资维持祖孙俩的生活都捉襟见肘,哪儿来的钱给她上什么辅导班。
余秋不知道该如何提高成绩,她就采用最笨的方法,将所有的教科书都背下来。
后来她发现,这个毫无创造力可言的笨办法其实效果非常。无论小升初还是中考或者高考,她都是佼佼者。因为万变不离其宗,书本上的例题才是最经典的题目。
等上了大学以后,她也没有放弃这种学习套路。常年在背书上积累的丰富经验让她面对医学院后的能够当砖头拍死人的教材,也能一章章的背下来。
所以她虽然算不上多聪明,医学院八年制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但她的基本功是出了名的扎实,考执业医压根就不用复习,直接上场还能考全院第一的那种。
余秋故意逗弄陈敏小姑娘:“我们家的书不都被抄掉了嘛,我没办法,又不敢偷偷的抄写,就只能记在脑子里头。”
陈敏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样也行啊。”
余秋一本正经:“那当然,人都是被逼的。”
郭主任拿了两个熟鸡蛋过来递给办公桌旁的小姑娘。产房里头的大肚子生了,家里头人拎了一包红鸡蛋过来。
她随意扫了眼余秋笔记本上的东西,忍不住感慨道:“知识更新的实在太快了,我都跟不上趟了。”
余秋一颗心狂跳,生怕叫郭主任看出端倪来。她赶紧起身,从柜子里头拿出另外一本本子:“主任,您看看,我写的关于球囊压迫宮腔止血的文章,准备寄给《赤脚医生》杂志。”
郭主任点点头,一边逐字逐句地看文章,一边表示肯定:“应该的,这个方法很好,在农村没有什么药可以用的情况下尤其适用。”
以前不注意卫生,产褥热是产妇最常见的死亡原因。
这些年经过爱国卫生运动以及新式接生法培训,产褥热的发生几率已经降低了很多。但产后大出血的发生概率却没有明显下降,一跃成为产妇致死原因的首位。
郭主任看完了文章,非常高兴:“以后你就多写写这些内容,简单直接实用好学,我相信编辑也会喜欢的。我给你个建议,你最好配上插图,这样大家学习操作的时候能够更加直观。”
余秋连连点头:“是我疏忽了。”
对她来说稀疏平常的东西,于现代的人而言可能就是西洋镜,新鲜的很。光用文字描述而不配插图的话,人家未必能够理解。
她趁热打铁,又提出一桩事情:“主任,我想将新生儿窒息抢救的方法贴到墙上去,这样大家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
郭主任点点头:“我看这样,你给全科的医生护士都做次培训吧。这样的孩子大家接触的少,处理起来也不够规范。”
余秋心里头直打鼓,尴尬不已:“我做这个培训不太好吧。”
县医院正式的医生护士跟赤脚医生们到底不一样。
后者本身就抱着学生学习的心态,就好像班上成绩差的孩子向成绩好的小孩请教,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成绩好的小孩上讲台当小老师帮助自己的同学也稀疏平常。
但县医院的医生护士相当于她的老师呀。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可以为师矣。”郭主任笑容满面,“你不要想太多,这段时间忙没顾上,前头我还让产房的助产士老师给大家都做接生培训呢。”
余秋这才放下心来。
她心念一动:“那主任,不知道你跟学校熟不熟,就是县里头的小学中学。我想如果做培训的话,将他们也拉进来。”
郭主任放下了笔记本,疑惑地看小赤脚医生:“你要给他们培训什么?给他们讲新生儿复苏,恐怕没什么效果。”
“不,我想在学校里培训心肺复苏法跟心前区捶击复律以及海氏冲击法。”
余秋穿越之前就始终非常遗憾,国民缺乏急救知识相关培训以及意识。紧急情况下,打完120之后,他们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然而事实上,那本车来的几分钟时间是最宝贵的抢救时机,如果急救手法得当的,能够挽救很多条生命。
在2019年,对全民进行急救知识培训其实并不容易。因为第一人口流动性过大,难以全方面辐射。第二不是所有的学校都可以提供相关培训。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没有人想当第二个彭宇,就是在路上碰到突然间倒地的人,大家也不敢上去帮忙。
但是这个时代不一样,这个时代的人有运动热情,对于任何事情的投入都带着极大的激情。
农药用来灭虱子这件事给了余秋很大的启发。明明仔细想想就能知道该有多危险的事,却流传了好几十年。因为他们当年就是受到这样的教育。
同样的,如果用好了这股热情,说不定她可以提高全民的急救意识以及急救能力。有效的院前急救对于挽救生命实在太重要了。
郭主任点点头:“你这个想法倒是挺好的。这样吧,回头我碰到院长,跟院长说说看,最好有医院出面组织这个事情。”
不管国家宣传的多好,县城里头的学校可不会卖赤脚医生的账。
余秋笑逐颜开:“哎,好呢。”
郭主任也笑:“那在此之前,你得先把你的同学们培训出来。这种事情真的得手把手的教,光看效果并不好。到时候我给找找看,能不能多拿几个模拟人出来。”
外头护士进来汇报,那个回城女知青张楚茹目前生命体征平稳,回病房后一小时测量血压110/70mmhg,脉搏每分钟88次,体温37c,呼吸平稳。
郭主任点点头:“今晚你们多费点儿心,注意观察她的情况。尤其是小便,不要疏忽。”
护士赶紧应声。
陈敏按捺不住好奇的心:“郭主任,你怎么跟她妈说的呀?”
“我什么都没说。”主任表情也无奈,“要怎么说,看她自己吧。”
回值班室睡觉的时候,陈敏还在惴惴不安:“她妈妈会不会打她呀?她妈肯定气坏了。”
余秋摇摇头:“这我哪儿知道啊?不过要打,估计也得等出院再说。这会儿要打的话,真是能打出人命来的。”
她打了个呵欠,催促陈敏:“你别管了,咱们早点儿睡吧。”
明天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要做呢,她的计划表已经列了十几张,每一桩事情推进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
余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在迷迷糊糊间被吵醒。她听到外头响起哭喊的声音,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妈呀,这该不会又是危重病人吧?
陈敏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余秋,怎么了?外头。”
余秋已经从长板凳上跳起来,慌里慌张地朝外头跑:“我去看看。”
一推开门,外头的吵闹声就更大了,哭喊的声音直往她耳朵里头钻:“不得了咯,那我去死吧,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余秋赶紧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病房门半开着,那哭泣悲鸣的声音,就从病房里头传出来。
待看清楚病房的具体位置,余秋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张楚茹住这个病房啊。昨晚她急诊过来的,没有正式的床位了,就住在小杂物间改成的加床上。
她昨晚才开的刀呢,这会儿到底谁在闹腾啊?也不顾病人的死活。
病房里头传出护士的声音:“别哭,宝云,你哭什么呀?孩子才刚开过刀呢,要好好休养。”
没想到那个宝云的声音更大了:“休养个屁,老张家没养过这样的混账东西。”
余秋赶紧跑进病房,就看到张楚茹伸手就要拽女儿:“起来,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死远点,死得越远越好!”
护士伸手拦着:“你干嘛呢?这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对孩子动什么手?”
没想到朋友的阻拦反而激怒了张楚茹的母亲,她狠狠一巴掌甩到女儿脸上,满脸憎恨愤怒的神色:“我没养过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早死早干净,死了才清静。”
余秋慌忙拦住:“你干什么呀?这才刚开过刀呢。”
“呸,开什么刀啊?有什么好开的?”当母亲的人满脸通红,眼睛里头全是血丝,“本来就没有任何用的东西,现在连娃娃都不能生了,活着还有什么用?早点死了干净!”
她看着女儿,像是什么恶心的垃圾,眼神丝毫不掩饰厌恶憎恨。
眼前这个人,跟昨天对女儿身体充满担忧的母亲完全像两个人一样。
余秋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毛:“第一,应该没有任何人跟你讲,你女儿以后肯定不能再生孩子了。
第二,女性的价值绝对不止生孩子而已。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要去死吗?没有孩子的女人就没有活的价值吗?宋副主席邓大姐,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她们没有孩子,可她们的人生照样有价值。
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妇女也顶半边天。不生孩子的女性,照样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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