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瑶抿了抿唇,本来一肚子话要说,如今是一句都吐不出来了,最后只得福了福身,向王爷道了声安,转身回了一方楼。
菜圃堂屋内
“王爷,”噶礼直起身,双眼通红,“老臣确实做了许多大逆不道之事,可是之所以有今天,也是因为早年扶持太子之故啊。老臣和家母的恩怨也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若不是家母被人挑拨利用,起了向万岁爷告发老臣的心思,老臣的家人也不会有毒杀之举啊。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八阿哥、九阿哥一党从中谋划!他们跟曹李两家沆瀣一气,打算结党共谋大事,老臣就是他们的绊脚石,他们这才想尽办法除去我啊。”
“胡说八道!”四阿哥冷哼一声,别过头,双眼却微微眯起,“你与张伯行互参一案,皇阿玛已经罢免了你两江总督的职位。只是因接替之人一时半刻没有定下来,才让你暂时代为处理总督事物。如今皇阿玛已有意调查弼纳为新任两江总督,就算老八他们有所图谋,也没道理把工夫放在你身上。”
“王爷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噶礼已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什么都顾不得地向四阿哥全盘托出,“老臣虽然被皇上罢免,但这么多年在地方经营的势力都还在。曹李两家深受皇恩,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江南府库亏空,织造、盐务都是补无所补的大窟窿。老臣是除了曹李两家外,最了解江南财政的人。八贝勒想要和曹李两家联合,势必要除尽后患。老臣是太子旧部,若只是被免职,他们又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四阿哥站起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紧了袖口,缓缓走到窗边。
噶礼又随后跟了上去,继续道,“还有一事,请王爷仔细想想。新任两江总督就快到任,八阿哥一党却把目标首先放到了老臣身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位新任两江总督最起码不是与八阿哥一党对立之人。甚至很有可能,他就是八爷党的人!”
四阿哥眉头紧蹙,身子越来越僵硬。
噶礼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权臣,他之所以冒险来向雍亲王求助,并不是背水一战,他抓住了眼下皇子相争的重心。
而四阿哥的心里,原本平稳的天枰渐渐向一方倾斜。
“王爷,”噶礼压低了嗓音,语气微沉,“江南之富庶,天下尽知。曹李两家的泼天富贵,加上两江总督的权势,王爷,难道真的不想争一争吗?”
一方楼那边,福晋和孩子们用了膳,早早都散了。
年氏带着凌兮走到厨房,想亲自给王爷炖碗参汤,正巧看到苏伟拎着食盒往菜圃的方向走去。
“小主,”凌兮叫了一声停住脚步的年氏。
年氏回了回神,略有些征愣地冲凌兮摇了摇头。
“苏公公都给王爷叫了什么膳食啊?”走进厨房,凌兮找了个做菜的厨子问道。
“哦,苏公公叫的都简单,”厨子答得有些拘谨,“就要了几盘点心,让我们下了一锅面条,还挑了两样酱菜。”
年氏选参的手微微顿了顿,最后又若无其事地自己掏了水,准备给王爷炖参汤。
凌兮无声地叹了口气,跟在年氏身边打下手。
苏伟拎着食盒晃荡回菜圃,估摸着四阿哥该跟那个噶礼谈得差不多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还是少往他们府上扯为好。
可谁想到,苏伟回到菜圃时,菜圃里竟然没人了!
“师父——”小英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儿?”苏伟放下食盒,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主子人呢?”
“张,张公公让我赶赶紧通知你,”小英子扶着腰,张大嘴喘了两口气,“王爷带着那个噶礼,往畅春园去了!”
畅春园
噶礼之母叩阍状告其子,刑部已将状纸递到了康熙爷案前。
四阿哥带着噶礼刚一进畅春园,噶礼就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四阿哥自往九经三事殿,向康熙爷陈诉了自己的想法。
康熙爷坐在龙案后,一手轻抚着额头,“你是说,噶礼不能杀?”
“是,”四阿哥抿紧了嘴唇,额头渗出了几滴冷汗,他冒险了,但是他没有选择,“江南亏空一事,不能只凭曹李两家之言。噶礼在江南时日已久,对江南财政最是了解,皇阿玛若要补足亏空,需要一个了解实情的人替皇阿玛行监督之责。”
康熙爷眯起双眼,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
四阿哥看不出康熙爷此时的情绪,只得强行镇定自己继续道,“如今西北用兵,黄河又年年大水,朝廷正是用钱之际。江南是鱼米之乡,本该为国库首要来源,可如今却是自身难保。儿臣窃以为,噶礼此次虽是罪无可恕,但念其在江南尚有用处,不如用百万两亏空换他一条命。若他不能堵上江南财政上的窟窿,皇阿玛再将他按律处置也不迟。这样,也算给那些在地方浑水摸鱼的官宦一个警醒。”
“警醒?”康熙爷睁开眼睛,“什么警醒?贪赃枉法、弑亲杀人,只凭百万两银子就能洗清罪责了?”
“皇阿玛,儿臣不是——”
“混账!”
一碗滚烫的茶水直直地朝着四阿哥泼过来,硬生生地打断了四阿哥未说完的话。
四阿哥不敢躲,被水泼到的皮肤霎时一片通红。
“朕看你是被权利迷昏了头!”康熙爷一改适才的泰然,满面怒色。
四阿哥内心震动,抬起头看向他高高在上的皇阿玛。
“你平素的冷静自持呢?你惯常的公正秉性呢?”康熙爷绕过龙案走到四阿哥身前,“被人鼓动到了心坎里,一时就全忘了是吧?”
四阿哥紧抿着嘴唇不说话,身上一阵阵发寒。皇阿玛说对了,他这一晚,把这二十多年的坚持全都丢了。
康熙爷在四阿哥跟前走了一圈,嗓音越发冰冷,“今晚,你给朕跪到九经三事殿外头,好好清醒清醒!”
“是,”四阿哥未再辩驳一声,一头叩在地上,躬身退出了殿门。
苏伟早就赶到了畅春园,跟张保一起焦急地等在九经三事殿外头。
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四阿哥出来,竟看到他直直地跪在了台阶上。
“万岁爷有旨,”传旨的小太监挡在了苏伟和张保跟前,“雍亲王今晚在九经三事殿前自省,任何人不得打扰!”
苏伟愣在原地,只能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四阿哥的背影,两人隔了二十六级台阶,却好像隔了一条银河。
“小伟,我输了,”四阿哥看不见苏伟,只能看着九经三事殿敞开的大门,在心里偷偷道,“我以为我可以赌一把,只要噶礼不死,老八就得不到江南。可是,我错了,这个赌我根本就没有筹码。皇阿玛说的对,我是被权利冲昏了头脑,连做事的基本原则都忘了。白费了你这么多年的用心良苦,到头来,我还是个为了追名逐利不择手段的人……”
“主子!”
苏伟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四阿哥猛地一惊,转头就看到苏伟换了身衣服,正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上来的?”四阿哥左右看了看,负责监督他的小太监都不见了。
“哎呀,这世上哪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儿啊,”苏伟扇了扇手上的两张银票,洋洋得意的小模样倒好像完全没被四阿哥受罚的事儿影响。
“快回去吧,爷没事儿,别一会儿让人发现了,”四阿哥直起身子,不再看向苏伟。
苏伟把脑袋凑到四阿哥眼前,大眼睛眨了眨,“万岁爷罚你,是因为你为噶礼求情了?”
“是,”答完,四阿哥的嘴唇又蠕动了两下,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苏伟伸手摸了摸四阿哥脸上的红痕,两眼蓦地一瞪,“这是怎么回事儿?万岁爷打你了!”
“不是,”四阿哥躲开苏伟的手,生怕让人看到,“只是被茶水烫了一下,现在都快好了。”
“好什么好啊,这边都起泡了!我¥#%——”苏伟把袖子塞进嘴里,硬生生忍住要脱口而出的脏话。
“爷没事儿,”四阿哥勉强地笑了笑,神情却颇为苦涩。
“诶,哪个人能一条岔路都不经地走到头啊,”苏伟揣着袖子蹲到了四阿哥身边,“那个噶礼是个段数高的,好在他活不了多久了,咱们吃一堑长一智嘛。”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蹲在他身边的人又拿手肘捅了捅他。
四阿哥转过头去,就见他家苏公公用嘴型对着他念了七个字,然后捧着脸到一边害羞去了。
四阿哥愣了愣,片刻后轻声笑了起来,虽然人还跪着,但心里已是一片承平……
第350章 羞辱
康熙四十八年
五月二十日,夜
胤禟、胤誐一起聚在八阿哥的恩泽园里,内侍们掌着灯笼,将水榭四周映得通红。
胤禟、胤誐都喝得多了些,笑着给八阿哥斟酒。
“这回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胤禟歪着头对胤誐道,“我和八哥还在想怎么对付噶礼,没想到他家里竟放着一只现成的火药桶。稍加挑拨两句,这位前任两江总督就被‘砰’地崩上了天。”
胤誐喝得多了些,端着酒杯只是笑。
胤禟又转头对八阿哥道,“这回可得恭喜八哥了,等查弼纳上了任,这江南可就是八哥的囊中之物了。”
“诶,”胤禩弯着唇角摆了摆手,“说什么囊中之物?这事儿还是多亏九弟尽心谋划,以后有了曹李两家的扶持,咱们兄弟在朝堂上也能站得再稳当些。至于其他的事儿,八哥现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啊。”
“唔,八哥,八哥就是太小心谨慎,”胤誐大着舌头道,“我就看看好八哥,八哥放心,以以后,兄弟们肯定助八哥,助八哥——”
“胤誐喝得太多了,”胤禩笑着打断胤誐的话,让奴才们赶紧端醒酒汤上来,又回头对胤禟道,“今儿天晚了,你们两个就住在我这儿吧,我让奴才们收拾两间客房出来。”
“好,好,都听八哥的,”胤禟也有些迷糊,撑着额头揉了揉眉心。
“贝勒爷,”水榭里正热着醒酒汤,何焯走到了莲池旁。
“是先生啊,”八阿哥朝何焯招了招手,“胤禟、胤誐喝得都不少,先生有事过来说就是。”
“是,”何焯躬身上前,胤禟、胤誐喝了醒酒汤,也都清醒了两分。
“回禀贝勒爷,”何焯拱了拱手,“畅春园传来消息,雍亲王带着噶礼一起面见圣上,结果惹得圣上大怒,噶礼被刑部带走,雍亲王则被罚跪在九经三事殿门前自省,听说要跪上整整一夜。”
“什么?”醉酒的胤誐倒是第一个有了反应,随后很是幸灾乐祸地连连大笑道,“真是老天有眼,让他平日教训那个,教训这个的,还敢把小爷关进宗人府里!现在活该他被罚跪,跪一个晚上都是少的,跪废了他那双腿才能让爷出口恶气!”
“胤誐,”八阿哥念了十阿哥一句,回头与九阿哥对视了一眼,“行了,今晚也不早了,你们两个早些去休息吧。”
“我不去,”胤誐一兴奋,酒意又退了一半,“我现在就要去畅春园看看,看看那张一板一眼的脸跪在九经三事殿前还敢不敢摆谱?”
“胤誐,不许去!”八阿哥眉头一皱,向九阿哥示意了一眼。
九阿哥上前,一把搭住十阿哥的肩膀,搂着他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哎呀,要看热闹,也用不着大半夜的啊。要去明早再去,这时候去,万一吵醒了皇阿玛,咱们不是自找苦吃吗?”
九阿哥劝走了十阿哥,水榭里就剩下了八阿哥和何焯。
“依贝勒爷见,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何焯上前一步问道,“雍亲王竟然自己卷进了噶礼一事中,对于咱们来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啊。”
“先生说得有理,”胤禩走到水榭边,望向夜幕中的莲池,“不过,四哥可是很少干这种糊涂事儿的。既然他那么在乎噶礼的命,那咱们就帮帮他好了。”
五月二十一日,清晨
九经三事殿外,四阿哥当真跪了一个晚上,膝盖已经没了知觉,精神也开始恍惚。
苏伟在台阶下头急得团团转,偏偏昨晚万岁爷就歇在了偏殿里,看人的小太监一点儿不敢马虎。任苏大公公几百两银子掏出去,也就换得在四阿哥身边陪了半个时辰。
卯时三刻,偏殿里有了响动,张保与几个小太监交涉不成,皱紧眉头走回苏伟的身边,“皇上已经起身了,可外面的守卫不肯替咱们通传。这一会儿就到上朝的时辰了,也不知万岁爷要让跪到什么时候?”
苏伟两手在袖子里攥得死紧,台阶上四阿哥的背影已经不再直挺挺的了,那地砖又硬又凉,后半夜才给加了垫子,这一大早就下了雾,现在肯定都湿透了。
“德妃娘娘还在宫里,咱们除了等皇上赦免,也没别的法子可想,”说这话时,苏伟把牙龈都咬得咯吱响。
张保敛眉思索了片刻,眼睛突然一亮道,“德妃娘娘不在,咱们还有贵妃娘娘啊。以贵妃娘娘跟咱们王府的关系,求她给万岁爷递句话,应当不难吧?”
“不行,”苏伟暗地里咬了咬嘴角,“主子是犯了错被罚跪,特意找人求情就显得心不诚了。更何况,咱们跟贵妃娘娘的关系,还是不要引人注意为好。”
“可——”张保有些犯难地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在此时走下台阶。
“魏公公!”苏伟双眼一亮,连忙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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