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两人径直往西配院走,从不在路上耽搁半分,在这偌大的王府后宅里,如同隐形人。却不想,在这样一个平常的上午,竟被王府里赫赫有名的苏大公公刻意拦下了。
郭氏还算镇定,面向苏伟盈盈一拜道,“苏公公有礼。”
苏伟侧身避过,嘴角带笑道,“郭小主客气了,奴才今日给西配院各位主子送了不少补身的药材,只可惜小主不在。幸好在此地碰上了,就请小主一起带回去吧。”
“多谢苏公公,”郭氏低下头,示意立夏上前接过木盒。
立夏咬紧了嘴唇,头埋的低低的,接过盒子时察觉到苏大公公幽幽转过的目光,身上还是猛然一抖。
苏伟微微眯起了双眼,审视的目光重又落到郭氏的身上,“不知小主在王府里住的可还习惯?咱们这儿地方虽然宽敞,但到底比不得永和宫精致。要是有什么不便,小主大可直说,奴才愿代为向王爷禀报。”
郭氏眉目一动,慌忙弯下身道,“婉竹出身卑微,能进王府已是天大的福气。福晋、侧福晋都待婉竹很好,婉竹恨不能毁己身以报万一,哪会有什么不便?苏公公这话,真是折煞我了。”
“是奴才鲁莽了,”苏伟闻言一声浅笑,眉心却微微皱起,这个郭氏果然不简单。她话里话外透了多层意思,未提德妃一句,却已隐隐让苏伟知道,她与德妃的关系并不和谐。
作别郭氏,一直跟着苏伟的小英子十分不解,见路边没有了旁人,便赶上苏伟小声地问道,“师父特意等了那么久,就为了问郭氏住得习不习惯?那个沈氏闹出了那么大的幺蛾子,王爷没一起处置了郭氏就不错了,师父何必再理会她呢?”
苏伟轻飘飘地瞥了小英子一眼,“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开窍啊?德妃赏下来的人怎么可能一个傻,一个呆的?想当初,李侧福晋就是德妃娘娘给王爷挑的秀女,这回这两个也差了太多了吧,中间肯定有猫腻!”
“那您当初还劝王爷留下郭氏?”小英子立时瞪大了眼睛,却被苏伟一个爆栗敲在额头上。
“我劝王爷留下郭氏,是不想他和德妃娘娘的隔阂再深一层,”苏伟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可是,德妃竟然给十四爷也赏了两个秀女。这般行径,总让我毛骨悚然。若是欲盖弥彰,那么这个郭氏,就万万不能小看了。”
郭氏与立夏回到西配院,又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年氏。
“妾身给年侧福晋请安,”郭氏俯身一礼。
年氏点了点头,一手轻轻抬了抬,“妹妹别多礼了,这是刚从福晋那儿回来?”
“是,”郭氏低下头,“婉竹粗苯,只一点绣工入得了福晋的眼,最近都在给三阿哥绣制外袍。”
“辛苦妹妹了,”年氏微微一笑,目光落到立夏怀里的木盒上,“是苏公公送来的药材吧,怎么让妹妹自己拿回来了?”
郭氏闻言腼腆地弯了弯唇角,“苏公公送去妾身屋里时,妾身恰好不在,想是药材矜贵,屋里几个小丫头也不敢收。还好我回来时正碰上了苏公公,否则还得劳烦人家再跑一次。”
“原来是这样,”年氏神情清淡,似并不在意,与郭氏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去。
凌兮扶着年氏出了西配院的门,见周围无人便压下嗓子道,“奴婢真没看出这个郭氏有什么能耐?那个姓方的也真是死心眼。”
年氏叹了一声,眼神渐渐飘远,“也是郭氏的手段。为了让咱们多看顾入府的旧主,竟宁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白瞎了他的一身功夫。”
凌兮撅了撅嘴,又皱起眉道,“可是,这个苏培盛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他要是顺杆往上爬,很容易就能查到福晋身上。福晋特意派人将他的亲戚引到京城,等于让他多了一处软肋。现在跟踪他的方宝又供出了福晋,他难道就能生生忍下去?”
“百忍可成金,”年氏念得一声,神情却越来越落寞,“或许,也真是咱们估计错了。这后院的一众女眷,人家根本没看在眼里。”
东小院
歪着帽子的苏大公公从东屋跑到西屋,东躲西藏地一通折腾,还是被醋大了的雍亲王一把拽到怀里,隔着裤子在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两把。
“你这个醋坛子,小气鬼!”苏伟捂着屁股跳到榻子上,“我就是去探个病,哪有你这样徇私报复的!”
四阿哥负手站在榻边,一张脸黑得堪比包公,“后院的事儿自有福晋她们去管,平时闹出大天来,也没见你伸个手。怎么人家一病,你就不怕麻烦,不怕忌讳了?”
“诗玥是我的朋友,”苏伟一屁股坐到垫子上,结果疼的直筋鼻子,“女子身体本来就弱,小病也不能忽视。再说,诗玥进了西配院,你也有责任!”
四阿哥冷哼一声,掉转头坐到榻边。
苏伟揉了半天屁股,挪到四阿哥旁边撞撞他的肩膀,“那个得麟的事儿落实了没有?皇上有意谁去胶州啊?”
“还没定论,”四阿哥轻叹了口气,“不过,老八有孝在身,又整天地病着,这差事是怎样也落不到他身上了。”
“那是好事儿啊,”苏伟眨巴眨巴眼睛,“九阿哥、十阿哥都不得皇上看重,诚亲王又一身文人习气——”
四阿哥转头幽幽地看了苏伟一眼,苏伟话音一顿,砸了咂嘴,“不会,是十四爷他——”
四阿哥又冷哼一声,往软榻里一靠,不再说话。
苏伟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这对别扭死犟的亲生兄弟,他头发都要愁白了……
十月初十,苏家小院
苏伟刚一进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吵闹。一个高亢的女声,与王氏句句顶撞,乔氏在一旁劝解,没说两句,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来。
“大哥也才四十岁,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饭,有屋有田慢慢考就是了。非得捐什么监生,最后不还得靠二哥张罗?咱们一家才刚刚团聚,您就不能让二哥省省心吗?”
苏伟推门而入,屋内一个插簪少妇俏生生地站在屋子中央,几句话噎得王氏差点喘不上气来。苏伟知道,这应该就是小他五岁的四妹了。
“哎哟,是二哥来啦,”一直恨不得缩进墙角的乔氏,见到苏伟连忙迎了上来,“昨天大哥和小妹他们才到,老三领着大哥出门去了,这是小妹——”
说着,乔氏把愣在屋子中央的苏小妹拽到苏伟跟前,一张跟苏伟像了六七分的脸,竟让苏伟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二,二哥,”苏小妹看了苏伟片刻,眼眶红了起来,“我来京前,天天想二哥是什么模样。原来,竟是这般熟悉……”
苏伟摸了摸苏小妹的头,她早已嫁为人妇,只是天不怜见,如今寡居在家。苏伟能猜到,若是原来的苏培盛活着,一定最喜欢这个小妹。
各自落座,苏伟从苏小妹那儿知道,他们是在为替苏家老大捐进国子监而争吵。
王氏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走仕途以弥补自己的丈夫到死都没能中举的遗憾,可惜苏家老大也跟其父一样,中了秀才后就再难前进一步。
“捐生本非正途,就算进了国子监也是遭人排挤,”苏伟坐到首座,在面对王氏和乔氏时,脸孔就冷了下来,“更何况,我身份特殊,家人还是低调些为好。若是想继续考举,大可找个好些的师父潜心学上几年,其中花费我来供应就是。”
“二哥说的没错,”苏小妹横了眼睛,“娘就是太固执了,我看大哥就不是考学的料!”
“你这个死丫头,你怎么说你大哥呢?”王氏气得直拍桌子,又生生咽下火气对苏伟道,“小二啊,也不是娘攀高踩低,这在村子里种一辈子地能有什么出息啊?咱们家,就你大哥能看进去书,你说他要也一辈子就是个秀才,娘死了哪有面目见你爹啊?”
说完,王氏又捂着帕子抹起了眼泪。苏小妹背着人冲苏伟一阵摇头,苏伟好笑地叹了口气。
屋里的人还在安慰着王氏,苏伟的大嫂薛氏撑着病弱的身体,在女儿苏静芳的搀扶下往正屋走来。
苏静芳今年已经十六岁,长相俏丽,识得些字,比寻常家的女儿多了几分书卷气。到苏家说亲的人不少,可苏静芳都相不中。苏培文就这一个女儿,任她挑来挑去,硬是留到了现在。
母女俩沿着石板路刚走到正屋台阶下,背后的院门突然被推开,一辆马车停到了门口。
“苏公公,王爷到了!”张起麟冲屋里喊了一嗓子,忙回头替四阿哥打开了车门。
第336章 百无禁忌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初十,苏家小院
苏静芳从没有看到过这般俊朗的男子,修长的身形包裹在华丽的锦袍下,那长袍上的暗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花纹。纯黑的长靴稳稳地跨过门廊,腰间的玉佩垂着鎏金的丝绦。此时此刻,就是她曾经憧憬的跨马游街状元郎,也抵不上这男子的一根手指。只可惜,她尚且来不及让自己的身影映进男子的眼中,就被娘亲薛氏慌里慌张地塞到身后。
“草民见过王爷!”屋里的苏家老小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外,七扭八歪地跪了一地。
苏静芳在人后嫌弃地撇了撇嘴,学着话本上大家小姐的模样,慢慢俯下身去,却见一片暗青色袍摆,倏忽地从眼前飘过,正巧挡住了巡视而来的目光。
苏伟走到人前冲四阿哥鼓起了腮帮子,四阿哥弯嘴一笑,抬起右手轻咳一声道,“本王也是顺路过来看看,诸位不用多礼,都起来吧。”
“谢,谢王爷——”王氏几人互相看了看,却不敢轻易起身。
苏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扶起王氏道,“王爷宽仁,既说了免礼,就都起来吧。”
几人跟着王氏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又都不知如何回话,还是一直白着脸的薛氏,强撑着上前福了福身道,“不知王爷驾临,未曾远迎,还请王爷恕罪。民妇们鄙薄,只能请王爷入正堂略饮粗茶,歇息片刻,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苏伟闻言眉目一动,没想到这位久病的嫂子倒是个知书达理的通透人儿。
四阿哥被引进正屋坐下,王氏慌里慌张地叫乔氏泡茶,又吩咐下人赶紧叫另外两个儿子回来。
苏静芳和守寡的苏小妹回了偏屋,王氏带着两个儿媳战战兢兢地接待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客。
苏伟忍着一肚子气站在四阿哥身边,张起麟缩在角落里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乔氏泡上茶来,被苏伟伸手接过,“王爷在外不宜饮食,这茶只尽个心意便好。”
四阿哥挑了挑眉,无奈地抿唇一笑,转头对王氏几个道,“几位夫人都坐下吧,苏培盛跟了本王二十几年,立下大功无数,与本王的情分也和其他奴才不同。突闻他与亲人团聚,本王心里也惦记着,今日顺路便过来看一看,几位夫人就不用多礼了。”
“哎哟,”王氏拘禁地攥住手绢,堆着满脸的笑道,“王爷能来,真是我们老苏家天大的福气。也是小二命好,碰上王爷这样仁善的主子,我们做爹娘的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放心了。”
王氏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说话丝毫不懂得忌讳,站在一旁的薛氏平白落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苏培文、苏培武回来的很快,薛氏、乔氏都避到了偏屋。
苏伟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个大哥,规规矩矩的文人装束,脸孔较苏家老三白上很多,倒和苏伟有个三四分的相像,只是说话行动都十分木讷,见到四阿哥更是头都不敢抬,还没有薛氏行为大方。
四阿哥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便也恹恹地失了兴趣。本来,他对苏伟的家人是存了十足十的好奇,既想替苏伟弥补他失去的亲情,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一家人能生出苏伟这样纯情纯性的人物。可如今看来,苏伟在他们家里也同样是个特例。
四阿哥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苏伟的频频眼刀下准备起身了。苏家老小自然要齐齐聚到院子里恭送。
苏静芳站在薛氏身后,偷偷抬眼描摹着四阿哥的模样,一张脸羞得通红。
王氏把石头拽到跟前,让他给王爷行礼,又指着苏静芳道,“这是小二的侄子、侄女,孩子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让王爷见笑了。”
四阿哥弯着嘴角点了点头,示意张起麟给赏。好在张起麟早有准备,掏出两个红封递给两个孩子,算是讨个彩头。
苏静芳抿着嘴接过红封,还没等薛氏说话,兀自上前一步道,“静芳谢过王爷。”
薛氏立时变了脸色,苏小妹瞪了苏静芳一眼,伸手把她拉到身后,冲四阿哥躬了躬身道,“多谢王爷赏赐,我们一家进京,也只是为了与二哥团聚,如今借着二哥的机缘,得了这天大的福分,实在是诚惶诚恐。日后,二哥还要在王爷身边当差,若有疏漏,还请王爷多多宽宥。草民们回乡后,也一定本分做事,时时记得王爷的恩情。”
从苏家小院出来,苏伟还生着闷气。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四阿哥轻笑一声,把人搂进怀里,“行啦,爷就是好奇。再说,好歹是生你养你的家里人,进了京,爷怎么也要过来看看。”
苏伟嘟囔了两声,别着头看向车外。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向后靠到车壁上,“爷看你那个妹妹倒有你的几分机灵劲儿,还有你那个大嫂,想是书香门第出身。至于你大哥的事儿,不过就捐点儿银子,若是他日能混个一官半职,对你也算个助力。”
“哪有那么容易?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的饭,”苏伟转过身子,“捐生本来就让人瞧不起,再牵扯到我身上,更让人说闲话了。他要是真能考个进士,要当官我也不拦着。但想走这条捷径,绝对不行!你也少管闲事,我自己的家我自己做主!”
四阿哥抬手敲在苏伟的脑门上,脸色沉了沉道,“爷瞧你那个妹妹不错,既然寡居在家,不如跟了茉雅奇或伊尔哈,日后再寻个好人家嫁出去。”
“不行,”苏伟往后撤了撤,免得自己的脑门再遭毒手,“王府哪是那么好呆的?再说,小妹她不懂京里的规矩,进府也是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她的婚事我自己能安排,也不用嫁进什么高门大户,我瞧着老实稳当就行。”
“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四阿哥一双好看的剑眉陡然竖了起来,“爷想让你的家人进府,也是为了你着想。茉雅奇本来就和你亲厚,你的妹妹放在她身边,她还能刻意为难不成?日后,茉雅奇成亲建府,爷也想她身边能有几个会管事的自家人。爷看你那个妹妹差不了,规矩嘛,稍加调教也就是了。”
苏伟扁了扁嘴,低头默默寻思着,心里却突然有些刺痛,四阿哥这是在为他安排后路吗?
大格格成亲建府,是建在京城还是建在蒙古,是公主府还是郡主府,从前都只能听天由命。可时移至今,夺嫡之争已经进入了最后关头。成功了,两位格格的婚事自然就是四阿哥的一句话。失败了,两位格格远嫁蒙古,虽然苦了些,但也算远离京城纷争。
那时,他的妹妹若跟了大格格,四阿哥就可顺势将他也塞进送亲队伍里,远赴蒙古,从此天人两隔,生死离别……
苏伟越想越伤心,最后全忘了自己穿越人的身份,把康雍乾的历史一股脑还给了老师,兀自揪起袖口,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来。
四阿哥惊愕地瞪大眼睛,实在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他是打定主意不让两个女儿扶蒙的,一同留在京里,也算给苏伟多培养起一方势力,怎就惹得他掉起眼泪来了?
十月十三,十四爷府
萧永藻进了书房,十四阿哥刚刚吹干一页宣纸,“采芝兄来的正好,帮我看看这篇策论写的如何?”
萧永藻拱了拱手,上前接过一看,眉目蓦然一亮,“是征剿海寇的兵策?十四爷谋划的很详尽,更有颇多出其不意之处。看起来,十四爷对山东一带的地形十分了解。”
十四阿哥得意一笑,“我特地向皇阿玛讨了胶州一带的海事图,又与兵部的两位侍郎讨论了很久,依采芝兄看,现在可否呈给皇阿玛一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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