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焯微微蹙眉,八阿哥抿着嘴角继续道,“如今,几经辗转,明相的这一番心血,到了我的手里才总算没有白费……”
“恭喜贝勒爷,”何焯沉吟片刻后,俯身拱手道,“也是太子殿下急于求成,太过鲁莽。江南一事,关乎谋逆,皇上一经发现势必不会轻纵。贝勒爷这时候将结党证据呈上去,正合时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八阿哥缓缓地吐出口气,转过头看向何焯道,“胤禩能等到今天,也多亏先生规劝教导。无论结果如何,胤禩都铭记先生教诲之恩。”
“卑职不敢,”何焯连忙行礼推拒,被八阿哥扶起后,紧抿唇角道,“卑职今日求见,其实是有一事想求贝勒爷援手。”
“哦?”八阿哥眉梢轻扬,“有何事能让先生为难?先生但说无妨。”
“是,”何焯低了低头,“不知贝勒爷可曾听说,近来皇上将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的一封奏折下发给了刑部审理,这封奏折参的是翰林院编修戴名世私刻文集,语多狂悖。”
“这个……”八阿哥思索了片刻,“我确实听闻一二,戴名世也是世家出身,家学渊源,只怕是年轻时有过一些狂傲之词吧。”
“确实如此,”何焯点了点头,“卑职与戴名世是故交,此人年轻时颇有文名,举止不羁,更有修史之志。只是,如今已然沉稳下来,年前入京供职,当年之言都已沦为笑谈。不知为何,竟被都察院提了起来。”
“先生放心,”八阿哥微微一笑,“都察院整天监察视听,这种文禁之事上奏过不少,都被皇阿玛轻轻放过了。毕竟,有明史案的惨烈在前,皇阿玛也不想再疏离文人之心,这种小事想必不会重责的。”
“卑职原也是如此之想,”何焯微微皱眉,“只是,如今民间朱三太子之言盛行,而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正记载了不少前明之事。卑职私下里打听,刑部正打算以此大做文章,如此一来,卑职恐怕——”
“前明,朱三太子……”八阿哥心头猛然一紧,恍惚了片刻开口道,“先生可有南山集印本,拿来与我一观。”
四月十五日
刑部上呈赵申乔弹劾戴名世一折的调查结果,查实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偶抄》却有悖逆之处。
其中,《与余生书》一文中录有南明三王年号,并将南明与蜀汉、南宋相比,认为未可以伪朝视之。
在另一文《与弟子倪生书》一文中提到清开端应为康熙元年,顺治朝不得为正统。
而最令康熙爷变色的是,《南山集》中隐晦地记载了前明太子之死,虽将罪过推给了多尔衮。但康熙爷曾以相同手法,处决了崇祯皇帝的另两位皇子,遂震怒不已。
而有关《南山集》接下来的调查,却不单单只在戴名世一人身上了。
《南山集》中记录的南明三王年号及事迹是戴名世从方孝标一书《滇黔纪闻》处抄得的。而方家的另一位大学士方苞又为《南山集》做了序文。
至此,家学渊源的世家大族,安徽桐城方氏也被卷进了这起文禁之案中。
四月十八,雍亲王府
苏伟一连几天把这辈子读的书都读完了。
正院藏书阁,四阿哥的书房,后院小主子们的书架都被一一翻检查看。
不只是《南山集》,凡是与前明有关的书册都被一一挑出或烧,或埋。
这个时候,苏伟也管不了什么焚书坑儒对后世是多大的损失了。实在是明史案的风头太盛。纵然苏伟没能赶上,但从宫中老人的讲诉里,也大概能想象出,当年那血染十里是幅什么模样的人间惨剧。
明史案从顺治十八年起,到康熙二年才结案,千余人入狱遭贬,七十几人被处死,光受凌迟之刑的就有十四个。
可惜,当时是奸臣鳌拜把持朝政,康熙爷未能力挽狂澜,致使多年以后余波犹在,文臣离心。不过,也间接致使,康熙爷亲政后,文禁稍宽,江南学子得到颇多优待。
不过,谁也不敢保证,明史案的惨剧会一直不再重演。眼下,刑部对南山案的调查,就让沉浸多年的阴霾再次笼罩了京城上空。
四月十九,八爷府
刑部尚书齐世武亲自带人到了八阿哥府上。
一众人等堵住大门,齐世武向走出来的八阿哥微一拱手道,“微臣给贝勒爷请安,今儿微臣带人来,只是想请何编修入刑部配合调查,还请贝勒爷见谅。”
八阿哥闻言一声冷笑,扬着下巴对齐世武道,“齐大人这般架势,爷还以为是我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呢。看来,我这贝勒府的门庭是还不够高啊,任谁想堵就能堵的?”
“微臣鲁莽,贝勒爷恕罪,”齐世武向属下使了个眼色,众人收起剑拔弩张的架势,俱都退到门外,“圣上非常重视戴名世一案,何编修与戴名世是故交,微臣不能不查。还请贝勒爷恩准,让何编修跟微臣走一趟。”
八贝勒闻言一声冷笑,“齐大人把皇阿玛都搬了出来,我就是不恩准又能怎样?只是本贝勒尚且不知,何焯这一去,还能不能出得了刑部的大门了?”
齐世武低着头,嘴角微弯,“贝勒爷多虑了,只要何编修与南山案无关,刑部自会立马放人。”
“贝勒爷,”何焯从内院而出,冲八阿哥拱了拱手,“请贝勒爷放心,卑职一向谨言慎行,断不会与南山集一事多有牵扯。更不会因一己之私,连累贝勒爷声誉。”
“先生言重了,”八阿哥看了看换上一身布衫的何焯,微微抿起唇角道,“先生只管与齐大人同去,相信用不了多久,胤禩便能亲自接先生回来了。”
第298章 大逆
康熙四十六年
四月十九,雍亲王府
齐世武带着人从八爷府出来,又站到了四爷府门前。
其属下刑部司务魏和见状,上前两步轻声道,“大人,咱们今儿已经抓了何焯,衙门里正等着审讯呢。雍亲王府也并没有涉案嫌犯,更何况,殿下那儿早有交代……您看,咱们是不是——”
“闭嘴!”齐世武打断了魏和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高扬起下巴朝迎上来的侍卫走去。
刑部来人的消息一路飞快地传进东小院。苏伟正一脚蹬着软榻的边沿,一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抢着四阿哥手里的明朝诗册——《隐秀轩集》,听了这话劲儿上一松,差点又摔个狗吃屎。
“刑部?”四阿哥蹙起眉头,及时扶住了自家苏公公。
“你看,我就说赶紧烧了吧,”苏伟扑腾着站起来,又伸手去抢书,“这回头要让人查出来,咱们得多冤啊!”
“好了,别闹!”四阿哥把书放进抽屉里,朝苏伟额头上敲了个脑瓜蹦儿,“皇阿玛都还没说怎么处置南山案呢,哪里轮得上旁人在爷的头上耍威风?”
苏伟撇了撇嘴,看向来报信儿的小英子道,“刑部来了多少人,谁带的头,说来干什么了吗?”
小英子挠了挠后脑勺,“是那位姓齐的尚书大人,守门的进来通报后,长史就先迎出去了,没看到外面带了多少人,好像是来搜什么东西的。”
“胆子倒不小,”四阿哥冷哼一声,面有怒色,“这个齐世武是被二哥惯出毛病来了,敢到本王的头上撒野!”
正院,
纳穆图客气地将齐世武及几位刑部官员迎进大门,其余随从则被迫留在门房外头。
“我已经派人通报王爷,还请众位大人等候片刻。”
齐世武微微翘起唇角,负手而立道,“早听说王爷平日里最好收集古册,今天我等前来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若王爷府中还留有《南山集》一类的禁书,未免有损王爷声誉。”
“这点尚书大人大可放心,”纳穆图蹙紧眉头道,“自南山集案发起之日,王爷已命下官们多次查检府内藏书,绝不会存违禁之册。更何况,”
纳穆图顿了顿,沉下嗓音道,“圣上也没有旨意查抄各府藏书,尚书大人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
齐世武面上一寒,转身看向纳穆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屋内气氛瞬间僵持起来,好在小英子带着四阿哥的命令适时到了前院。
“长史大人……”小英子走到纳穆图身侧,小声耳语了几句。
纳穆图微微翘起嘴角,冲小英子点了点头,又转身对齐世武几人道,“我们王爷今天事情繁多,恕不能接见几位大人了。王爷知道尚书大人的来意,特意吩咐下官,带几位大人到藏书阁看上一看。”
齐世武与魏和对视一眼,得意地扬起唇角,冲纳穆图一摆手道,“那就有劳长史大人了。”
纳穆图头前引路,将几人带到了正院最后最后一进的藏书阁前。
雍亲王府的藏书阁自四阿哥出宫建府后就几经扩修,如今已有三层高,内中藏书四千多册。每次晒书整理,都要动用二三十个仆役。
最近苏伟在藏书阁中查检,带了识字的太监、差役近百之数,才在三天内勉强翻了一遍。
进了藏书阁,纳穆图扬了扬手,让院内的奴才尽数退到外间,又转身冲齐世武几人道,“王爷有令,既然尚书大人不放心雍亲王府的藏书筛检,就请大人亲力亲为,将这藏书阁中的书册尽数查阅一遍,编成目录汇册,以便圣上验收。汇册未成之前,就请几位大人屈尊在这藏书阁中,下官会为几位大人安排好食宿。哦,对了,若要通知家人,也可书信一封,下官这就遣人替几位大人送去。”
齐世武、魏和俱是一呆,还未反应过来时,纳穆图已经让人将两大箱书册搬到二人跟前,还命小厮摆好了笔墨纸砚,随即又歉然一笑道,“接下来要辛苦两位大人了,也是因我们王爷爱书如命,不愿让这些珍本几经人手。所以,几位大人的随从恐怕不能来藏书阁帮忙了。至于我们王府的奴才,相信几位大人也不愿他们插手刑部公事,下官便将人都带走了——”
“等一下!”齐世武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厉声喝止纳穆图的举动,言语间颇为气愤道,“王爷这是要变向囚禁我等?鄙人好歹是刑部尚书,奉圣上之命调查南山集一案,怎可平白被拘禁在这书阁之中?既然王爷不愿接见,下官们也不便久留,这便告退了。”
“诶,”纳穆图一挥手,四名侍卫拦在几人跟前,“尚书大人当雍亲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人既是奉圣上之命调查南山集一案,阖该尽职尽责。今儿既然查到雍亲王府头上了,我们王爷也甘愿配合,大人又怎能如此马虎交差?”
“你——”齐世武面色铁青,怒视着一派安然的纳穆图半天说不出话来,一身的杀伐之气却是愈发浓厚了。
魏和见状,慌忙上前圆场道,“长史大人见谅,不是我等马虎交差,实是刑部事多,更有嫌犯等着被带回审讯,着实不能太过耽误。今儿到雍亲王府来,下官们就是例行探问,也想给王爷请个安,绝没有搜检之意。王爷那儿,还请长史大人帮着说几句好话,让下官们先带人回去,他日再来请罪谢恩。”
“还是魏大人明事理啊,”纳穆图微微一笑,随即瞥了一眼齐世武道,“只不过,我们王爷一向言出必行,命令一下就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几位大人既然冒然上门来了,今儿还是好好做事儿吧。赶上我们王爷心情好,念着几位大人的辛劳,说不准用不了两天就放你们出去了。反之,几位大人要是抗命而去,不将我们王爷的话放在眼里,今儿的事儿咱们就得到圣上那儿,好好掰扯掰扯了。”
齐世武牙关一咬,握紧了拳头就想上前,却被魏和一把拉住,“大人想想殿下的话,还有镇国公的折子,咱们不能招惹雍亲王!”
齐世武抿紧了唇,深深吸了两口气,低下头未再说话。
入夜,东小院
四阿哥坐在书房看折子,苏伟溜着墙边一点一点往门口挪去。
“你给爷站着!”
眼看要大功告成了,苏公公却又被发现了,气愤地踹了拉后腿的张起麟一脚,苏伟瘪着嘴蹭到四阿哥身边,“我就是想去看看热闹,刑部尚书在后院干苦力哎!那搬书、翻书、抄目录的活我可是深有体会,这种场景百年难得一遇啊!”
“你别跟着添乱了,”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齐世武那人心胸狭窄,做起事来又不择手段,不懂轻重。爷今天也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让他涨点教训。你别在这个时候晃过去,让他把没处撒的气都记在你身上。”
“我又不怕他,”苏伟回身坐到榻子上,“当初,你重病卧床时,刑部那帮人还借着太子的威风在咱们王府里杀人灭口。当时我就想好整一整这帮仗势欺人的东西了!不过,”
苏伟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道,“这个齐世武也真奇怪,明知道是主子帮他按下的弹劾奏章,他怎么还敢到王府里来捣乱?”
四阿哥闻言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个齐世武不仅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还一向不会顾全大局。来爷这儿找麻烦,估计是因为年羹尧参赞四川军务一事。这人虽然回了京城,却还惦记着西北军权,妄想隔了千里,还重兵在握呢。”
苏伟砸了咂嘴,默默地摇了摇头,又因为有热闹不能看,大字型地躺到软榻上,懊恼地踹飞了两只靴子。
齐世武、魏和几人当真在雍亲王府理了一天一夜的书册,四阿哥时时命人盯着,不准他们偷懒。
待记录了一千本书册的汇编名录被送到东小院后,四阿哥才下令,让几人回了刑部。
四月末,刑部对于南山集一案的调查总算告一段落。
主要涉案人员有《南山集》、《孑遗录》作者戴名世、《滇黔纪闻》作者方孝标、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汪灏,为《孑遗录》作序的王源、汪灏、方正玉等人。
刑部将南山集一案拟定为大逆之罪,戴名世应凌迟处死,已故方孝标锉其尸骸;汪灏、方苞立斩,方正玉、尤云鹗发往宁古塔,刘岩革职,其族人都应按律论处。
齐世武还上书言,“案内方姓人,俱系恶乱之辈。方光琛投顺吴三桂,曾为伪相;方孝标亦曾为吴三桂大吏。伊等族人,不可留本处也,”方氏族人拟发往乌喇、宁古塔……
除主要人员外,还有不少传印及收藏《南山集》的学士官员被检举揭发,刑部均上书拟罪论处,一时间受牵连之人愈达百数。
然,刑部拟罪的折子上交内阁后,却被暂且压下。不等刑部接连上书,康熙爷便搬进了畅春园休养五月初,几位皇子被召进了畅春园。
苏伟因吉盛堂忙碌没有跟着四阿哥出京,五月初三,又如约往平安面馆,与绣香碰面。
嘉怡晋封侧福晋,八福晋以退为进,毛氏和张氏成了二人博弈的棋子。如苏伟所料,当初让嘉怡捡了一条命,如今八阿哥的后院,果然再难恢复平静。
“既然有现成的筏子送上来,小主也是不用白不用,”苏伟弯着唇角道,“只不过八福晋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姑娘还是提醒你们家主子,平日要多小心些。”
“奴婢明白,”绣香低着头,坐在苏伟对面,一手紧紧攥着袖中的东西,心里不住打鼓。
苏伟喝了一盅茶,该打听的都打听完了,便站起身道,“那今天就这样,我先回去了,姑娘也别在外耽搁太久了。”
“公公,请留步,”眼见着苏伟向外走去,绣香一时情急,腾地站了起来。
苏伟略带茫然地转过头道,“姑娘还有什么事儿吗?”
“我……”绣香羞红了脸颊,抿着唇角支吾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个碧绿的如意八宝络子塞到了苏伟手里,“我给苏公公打的,额,可以挂到玉佩下面,还请公公不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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