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东小院
四阿哥刚一回府,就从张起麟的大嘴巴里听说了西配院的糟心事儿。
“苏培盛呢?”四阿哥满屋子转了一圈不见人影。
“回贝勒爷,师父在后院自个的屋子里呢,”小英子从门口探出个脑袋道。
四阿哥无声地叹了口气,举步往后院而去。
卧房里,敞着六口大箱子,衣服靴子扔了一地,苏大公公正撅着腚在床底下翻腾些什么。
“你这又找什么呢?”四阿哥被拦在无处下脚的房门口,左看右看后蹦过一个箱子,盘腿坐到了榻子上。
“我找当初送你的那箱东西呢,”苏伟吭吭哧哧地从床底下退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是装着拼图、风筝、华容道的那个箱子,你当胆小鬼时退给我的。”
四阿哥扁了眼,跟灰头土脸的苏公公面面而坐,片刻后咬牙切齿道,“你才胆小鬼呢,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找它干嘛?”
“烧掉啊,”苏伟一拍膝盖,“诗玥给我做副鞋垫都能做出事儿来,那箱东西要是被翻出来,说不定惹出多大麻烦呢,你忘了当初那块儿玉佩了?”
“你脑袋被什么塞住了,那不过是些玩具,有什么大不了的,”四阿哥往榻子里靠了靠。
苏伟扁扁嘴,从袖子里拿出两枚印章看了看,四阿哥霍地坐起身道,“你想干什么?”
苏伟咽了口唾沫,往床边缩了缩,“我也舍不得,可比起那箱玩具,这印章、指环的更惹人怀疑不是吗?”
“惹谁怀疑?谁敢怀疑?”四阿哥怒了,“你给我老实点,敢弄坏爷送你的东西,活得太安生了是不是?”
“我不是要弄坏,”苏伟讨好地咧咧嘴,“我是想,暂时把东西退给爷,放到你那儿,不就万无一失了嘛。”
四阿哥慢慢地眯起眼睛,屋里瞬时降了十度。苏伟搓搓手臂,想着一会儿钻进床底下比较保险,还是逃出门去比较保险时,就听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你休想!”
苏大公公气愤了,扑腾腾地爬起来道,“凭什么啊,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府内的人畜和谐,咱们俩的人身安全,怎么就不能退了?你当初退我那箱东西时,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大义凛然,可是一点没考虑我那么多年的心血,你知道我当时——”
“那我不是拿回来了嘛,”四阿哥扬声打断苏大公公的满腔抱怨。
苏伟一时征愣在原地,眼看着四阿哥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才束手束脚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拿回去的啊?”
“你还好意思问,”四阿哥踹走炕桌,往榻子上一躺,“当初从阿哥所搬到府里时,那箱东西就摆在马车的角落里,灰尘扑扑的,箱子边都磨破了。”
苏伟挠挠头,一蹦一跳地越过几个箱子,坐到四阿哥身边,“那箱东西塞到我床底下就一直没再拿出来过,搬家时我本想扔了的,后来又觉得挺可惜,就放车上了。再后来迁府一忙,就给忘了,我还以为一直在床底下呢。”
四阿哥偏头瞪了苏伟一眼,“那些东西爷都是保存了好久的,就算退给你了,你也不该这么不爱惜吧。”
“你少借题发挥了,”苏大公公不满地蹬蹬腿,“你保存了那么久,还不都是我花费心血一点一滴做出来的。你退给我,我本想当时就一把火烧了的,还是库魁又给我送回去了……”
四阿哥蹙着眉憋了半晌,慢慢地吐出口气,“今儿的事儿,我听张起麟说了,你也不要害怕,不是冲着你来的。再说,现在谁敢到东小院来翻东西?更何况,那些东西就算翻到也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苏伟薅着四阿哥的袖子,“我就是心里没底,现在朝堂上这么乱,各位阿哥都开始活动了,皇上像长了天眼似的一会儿什么都知道,一会儿又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因着咱俩的事儿牵出些什么来。”
“你放心吧,”四阿哥拍拍苏伟的背,把人搂到自己的胸前躺着,“后院的事儿翻不出天来,现在皇阿玛的眼睛都盯在太子和大哥身上,哪会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爷就算子嗣不多,但好歹有弘晖,嫡长子的身份搁在那儿,任谁也说不出大天去。”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听着四阿哥的心跳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摸摸那人毛绒绒的辫子,刚想做点儿什么,就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爷,你该洗澡了,一身马屎味儿。”
福晋院里
诗瑶领着李氏进了内厅,福晋坐在榻子上,手里握着卷佛经。
“妾身给福晋请安,”李氏福了福身子。
“起来吧,”福晋低头摸着经卷上的纹路,“劳你深更半夜的还要过来,先坐下喝杯茶吧。”
“多谢福晋,”李氏坐到了圆桌旁,“今儿的事儿,妾身本也想跟福晋禀报的,只是闹得有些晚,怕打扰福晋休息,就没赶着过来。”
“你是好心,”福晋叹了口气,“只不过,这事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着实扰人的紧。不跟你问清楚了,这一晚上,我怕是一眼别想阖了。”
“是妾身考虑不周,”李氏抿了抿唇角,“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宋格格误信了奴才们的以讹传讹,认为武妹妹和苏公公有个什么。我听了消息,过去劝说了几句也就散了,不想这么快就惊扰到福晋这儿了。”
“是嘛,”福晋轻缓了口气,“那我怎么听说,武氏还给苏培盛做了什么靴子、衣裳?”
“确实有此一事,”李氏弯了弯唇角,“但不过是些边角碎料,而且贝勒爷是都知道的。这寻常的人情来往,看在那不明人事的小丫头眼里就成了什么暧昧情愫了。但其实,苏公公怎么说都是个太监,武妹妹又那么得宠,这事儿于情于理都是不可能的。”
“恩,既是如此,我便能稍微安心些了,”福晋端起茶碗轻泯了一口,“但怎么说,内眷与奴才间都不该这样不清不楚的,否则传到外面去,岂非丢了四爷的脸面?”
“福晋说的是,”李氏略一低头,“好在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宋姐姐那儿虽说没一早禀报福晋,但也知道不宜声张。妾身回去跟武妹妹说一说,让她以后少跟奴才们私下来往也就是了。”
福晋看了李氏一眼,脸色微寒,“你封了侧福晋,又住在西配院里,这格格间的勾心斗角就多注意些。如今,伊尔哈也大了,当额娘的总得为女儿积些福分才好。”
李氏微微一愣,面色却未变化,只是缓缓低头道,“多谢福晋指点,妾身必铭记于心。”
福晋撇开眼,将经卷放到桌旁,沉下声音道,“宋氏自作主张、越权越矩,罚三个月的月银。武氏行径欠妥,罚一个月的月银,跟着闹事传话的奴才一人二十板子!”
“是,”李氏抿了抿唇,站起身行礼领命。
隔天
清早,福晋刚刚洗漱完毕,张起麟带了四阿哥的命令而来,“宋氏拈酸吃醋,胡闹生事,罚月银半年,禁足三月;武氏平白受屈,名誉有损,赏镶金头面一套,白玉手镯一对;另,大格格年满十岁,添妆首饰一盒,衣裳两箱。”
“主子,你看?”诗瑶送走了张起麟,回身问福晋道。
福晋轻叹了口气,坐到圆桌旁,“宋氏的侧福晋是没着落了,这人啊,最怕的就是自作孽。”
诗瑶咬了咬唇,皱着眉道,“那李侧福晋那儿——”
“你以为她得逞了?”福晋看了诗瑶一眼,“贝勒爷眼可明着呢,这给大格格添妆可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这是告诉府里的人,无论宋氏怎样,茉雅奇都是四爷府的长女,这宠爱眷顾是不会变的。”
六月初康熙爷北巡起程,京中暂时安静了下来,给各位阿哥建府的事项也暂时搁置了。
苏伟每天躺在东小院的枣树下,享受难得的清闲,四阿哥却是每天泡在书房里,眉头越锁越紧。
銮驾大军里,气氛略微诡异,皇上身边常伴着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太子与直郡王都不怎么露面。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每天打猎赛马,迎接蒙古贵族,倒成了最忙的两个人。
转眼八月将至,銮驾启程回京,四阿哥在吏部给年羹尧安排的外派职位皇上已经批复,不日既要与叶九思一起往四川赴任。
八月中旬,皇上回宫,原川陕总督觉罗华显病逝,朝臣中各个派系一时趋之若鹜。众位荐臣中,甘肃巡抚齐世武无疑是最有资历的。
此时,原本一直处于川陕总督职位争端之外的四阿哥却被一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拉进了漩涡中。纳兰明珠乞求太后做主,将其长子纳兰性德的女儿许配给即将赴任的年羹尧。
第181章 年氏
康熙四十三年
八月,东小院
苏公公在太后一连串的旨意下达后,彻底狂躁了。四阿哥盘在榻子上,看苏伟炸毛。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苏伟揪着辫子在屋子里转圈,“先是隆科多跟了直郡王,现在年羹尧又和纳兰明珠搞到一起去了。那年遐龄对爷不是很忠诚吗?他怎么会允许年羹尧做这种两面三刀的事?”
“年羹尧又不是三五岁的娃娃,”四阿哥扇着纸扇,看着苏伟转圈他就热,“年老知道他儿子的秉性,怕也不是一时半刻改得过来的。更何况是纳兰明珠直接找的太后,根本没有年老置喙的余地。”
“那皇上呢,”苏伟瞪着一双大眼珠子,“纳兰明珠这摆明了又是在拉帮结派啊,皇上怎么不反对呢?”
四阿哥摇了摇头,略无奈地扯扯嘴角,“这是姻亲,无缘无故的皇阿玛怎么反对?况且纳兰家祖上显赫,纳兰性德的女儿身份也高贵,如今纳兰明珠想求一贤婿,于公于私都在理。至于这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事儿,不是单单一桩姻亲就可决定的。佟国维的夫人是赫舍里氏的女儿,佟佳氏与索额图不是一样势如水火?”
“是吗,还有这层关系,”苏大公公挠了挠后脑勺,被恨铁不成钢的四阿哥瞪了一眼,“那咱们怎么办啊?总得想个法子吧,要不又被人挖墙脚了。”
“你老实坐下,”四阿哥把苏伟拉到身边,这八月的天一动就是一身的汗,“爷虽然不信年羹尧,但是信任年老。如今这事儿出了,年老势必会想办法挽救,爷等着便是了。至于纳兰明珠的这门姻亲,其中一定不简单。平白无故地盯上了年家,还是在年羹尧的任命状下来之后,必是与四川、陕西的权柄交替有关。”
“爷是说川陕总督?”苏伟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着四阿哥道,“不是说有了人选吗,那个叫什么武的。”
“齐世武,”四阿哥拍了苏伟脑袋一下,“这人接替川陕总督,应该是让纳兰明珠忌讳了。至于其中缘由,肯定跟毓庆宫脱不了关系。”
年府
年遐龄端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直立在堂中央的次子年羹尧。
“父亲,此一事已有太后做主,咱们也不好进言犯上,”年羹尧语态恭敬,神色却淡然无波。
年遐龄放在桌面的手微微弯起,沉默了半晌道,“纳兰明珠承诺了你什么?”
“父亲——”
“四川巡抚之位,是不是?”年遐龄打断年羹尧的话,年羹尧抿了抿唇,没有出言否认。
“糊涂!”年遐龄一巴掌拍在茶桌上,“四阿哥给你安排的前程已是最为稳妥的了,只等叶九思任期一满,你便可凭着资历、功绩高升一步。即便不为封疆大吏,也是重臣高官。你怎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地走,非得争那一时的长短?”
“父亲,”年羹尧神态冷峻,“您效忠四贝勒,儿子清楚,咱们年家欠四贝勒的恩情,儿子也明白。日后,儿子在地方为官,绝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只不过,这官场仕途不比其他,单凭一步一个脚印,何时才能出头?当初父亲不也是结交了四阿哥后,才平步青云的吗?”
“好,你倒是有理,”年遐龄站起身,走到年羹尧跟前,“我问你,纳兰明珠拿什么跟你保证四川巡抚之位?皇上任免叶九思的圣旨以下,即便纳兰明珠使了阴招,你以后又用什么回报他?直郡王与太子的争端满朝皆知,如今你是为了一己之私,甘愿把整个年家推进这场漩涡之中了?”
“父亲放心,”年羹尧低了低头,“儿子既然应承了此事,自会一力承担。与纳兰明珠结亲是以利而聚,这其中的关节,儿子心中明了,断不会拿整个年家的安危冒险。至于这夺储之争,父亲何必取重避轻,自父亲投到四贝勒门下,咱们年家就已经是局中之人了。”
年羹尧话落,便垂下了眼帘站着,任年遐龄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好,你既然事事有自己的主张,如今我也约束不得你了。但是,为父深受四阿哥的恩惠,不能在你身上污了忠名。你与纳兰明珠之事,我自会寻法周全。你若还自认是年家的人,便好自为之!”
明相府
直郡王从旁门下了车,一路被引进会客厅内。
纳兰明珠在门口迎接,两人一番寒暄后,坐下饮茶,“郡王来得如此匆忙,可是为了川陕总督一事?”
“没错,”直郡王将茶碗放在桌上,“策妄阿拉布坦接任准噶尔大汗后一直动作频频,土伯特内政教混乱,拉藏汗和巴弟桑结嘉错势如水火,现在西部军情可谓异常复杂。觉罗华显去世,吏部推举上来的人,只有历任四川、陕西、甘肃巡抚的齐世武堪当此任。可是明相也知道,齐世武是索额图的人。”
“老臣自是清楚,”纳兰明珠刮着茶末轻叹了口气,“之前臣属调查到的证据中,齐世武与索额图来往之深,几乎不逊于托合齐。但,咱们因担心牵连不到太子头上,遂一直瞒而未发。只是没想到,觉罗华显会在这关节病逝。如今,除齐世武外,不知还有何人可担当西北军务。算起来,倒是咱们晚了一步。”
“军情为重,皇阿玛十有八九会任命齐世武,”大阿哥握紧了扶手,“若是齐世武还效忠于胤礽,有这西北军权支撑,咱们以后就被动了。依本王之见,不如找人参上齐世武一本,把他曾与索额图勾结的事暴露出来。皇阿玛有所忌讳,或许咱们还能找到可乘之机。”
“此事老臣也想过,”纳兰明珠放下茶碗,“但郡王也知道西北军情复杂,齐世武几乎是不二人选。而咱们的证据只指已经亡故的索额图,恐怕不及军情重要。更何况郡王与老臣筹谋这么久,就为等待那一击即中的时刻,若是这时候被迫发难,怕是要毁了此前的所有功夫啊。”
大阿哥锁紧了眉头,思忖片刻道,“那明相打算如何应对?”
“郡王放心,”明相弯了弯唇角,“老臣已在川陕埋下了一根钉子,只要太子事发,皇上为了抑制齐世武,务必会启用此人,到时这西北军权说不准就是咱们这边的了。”
“明相是指,”大阿哥想了想,“年遐龄的儿子,年羹尧?”
“正是此人,”纳兰明珠捋了捋胡须道,“太后已降恩旨,将容若的小女赐给年羹尧。虽说他现在只是地方小吏,但是凭借年遐龄的功绩,以及皇上对年羹尧的看重,这人此后势必为一方重臣。老臣已经命人搜集新任四川巡抚叶九思的受贿证据,待证据十足,再由人举荐,年羹尧很轻易便可取而代之。”
“明相睿智,”直郡王略一拱手,复又踌躇道,“只是,年羹尧有能执掌军权吗?齐世武资历深厚,年羹尧即便任了四川巡抚,怕也难以与之相抗。”
“郡王的担心老臣也有所顾虑,”纳兰明珠清了清嗓子,“但以如今形势来看,此举最为妥当。其实,只要皇上了起了易储的心思,往日里与索额图有所来往的臣子都势必受到牵连。到时,咱们只要以手上的证据参上一本,想要如愿以偿应当不难。”
“阿玛,”纳兰揆叙匆匆迈进内堂,打断了纳兰明珠的话头,见到大阿哥又急急一行礼道,“臣给直郡王请安。”
“怎么这么莽莽撞撞的?”纳兰明珠皱起眉头道。
“阿玛息怒,宫中刚刚传来消息,”纳兰揆叙缓了口气道,“年遐龄入宫谢太后赐婚时,向圣上乞求恩旨,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四贝勒府上为妾。”
“四贝勒?”纳兰明珠与直郡王俱是一愣,“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当场允准了,”纳兰揆叙叹了口气,“还下旨道年遐龄功绩丰厚,女儿不能只为妾侍,特谕宗人府,年氏以侧福晋入四贝勒藩邸。”
“是老臣疏忽了,”纳兰明珠蹙了蹙眉道,“年遐龄当初是四贝勒举荐的,后来他与郭绣的案子也是四阿哥求的情。只是,老臣没想到,到了今天,年遐龄对四阿哥竟还是如此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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