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记得自己第一次到宋雨樵家里借宿的情形,那个时候,他虔诚得像个信徒,谨慎得像个小偷。虽然后来去第二次,变得随意了很多,不过那些随意有着许多刻意的成分,太过刻意,反而又显得不从容了。
可是,宋雨樵呢?
无论是上回还是这次,甚至是那个被台风天困住的夜晚,宋雨樵似乎从来不会拘谨。他表现得那么心安理得,而乔宇颂弄不明白,他究竟心安理得些什么。
从前的关系在他的预料之中吗?现在的进展也没有超出他的预想?乔宇颂再一次被对宋雨樵的不了解绊住了。
在宋雨樵发现以前,乔宇颂晃了晃因为太困而发沉的脑袋,找了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
浴室里的水蒸气散去不少,连地上的瓷砖也干了。
宋雨樵把头发吹干后,趁着乔宇颂洗澡,找出笔记本电脑。
需要加班的内容,他在航班上基本已经完成了,余下的部分得等回到单位才能做。
这个季度的思想汇报还没写。他对着空白的文档,回想这段时间以来,他和谁谈过心,又服务了哪些对象。
想了好一会儿,无果,他索性打开另一个文档,往培养考察表里写培养人意见。
洗衣机发出的声响十分催眠,宋雨樵写了几段话就打起哈欠来。他最终决定把这些东西留到之后的某个下午完成,而不是在乔宇颂家。
他合上笔记本,余光瞄见乔宇颂的收纳盒。
收纳盒没
有盖子,宋雨樵记得上回乔宇颂把一个安全套放在里面。他拿到面前,找了找,果然找到了。
这个收纳盒里放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乔宇颂明显没有进行分类,除了安全套外,宋雨樵还找到了润滑剂。素颜霜、口红、指甲剪、止汗露、香水小样……很小的一个盒子,真是装了不少东西。
一般的保守派不会把性用品放在没有遮掩的地方,会这么做的人,要么很开放,要么就是把这个整体环境当作自己最私密的空间,认为除了自己谁都不会发现,所以哪怕随意丢在显眼处也无妨。
宋雨樵拿出收纳盒里的口红,回想在飞机上见到的乔宇颂的唇色。他打开盖子,拧出一些膏体,画在手臂上,是玫瑰的香味,和乔宇颂的嘴唇一样。
把口红放回收纳盒的时候,宋雨樵发现收纳盒的底部有一样似曾相识的东西。他愣了愣,往下翻找,把被杂物压在最底下的那支润唇膏拿了出来。
唇膏底部印着生产日期,但时隔已久,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就连管子上原本印的黑色logo都残缺不全,只有使用过的人才能记得这支唇膏的出身。
宋雨樵打开盖子,要将膏体拧出来时发现这支唇膏早就用完了,残留在固定座上的膏体已经干透,再闻不到原本的花蜜香。
会是他从前用过的那支吗?唇膏上没有记号,宋雨樵不能肯定。他只记得那年他穿了乔宇颂借他的外套,后来又还给乔宇颂。
唇膏是在那天消失的。当时,宋雨樵找了很长时间,最后放弃。他认定它像所有一时之间找不到的东西一样,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出现,于是像忘了它落在哪里那样,忘了它曾经存在。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某个时候”会经历十三年。
“你睡沙发?”乔宇颂洗了澡出来,见宋雨樵躺下了,说,“床我重新铺过了,你睡床吧。我睡沙发。”
“没关系,你睡床吧,飞一天怪累的。”宋雨樵没有起身。
闻言,乔宇颂不禁后悔没在洗澡前和宋雨樵说好让他睡床的事。现在看宋雨樵躺在沙发上不动,他谦让也不是,不谦让也不是,只好道:“好吧。我关灯了?”
“嗯。”宋雨樵看着他的背影,在灯熄灭的同时,坐了起来。
乔宇颂借着手机的灯光走到床边,打开床头灯后发现宋雨樵坐着,吓了一跳,说:“先睡吧。我等衣服洗好,晾了以后就睡。”
他说完,捧着手机倚着墙坐,分明打算靠着划手机消磨洗衣服的时间。床头灯在他的身边,宋雨樵望着他,感觉全世界的光全聚拢在他的身上。宋雨樵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的嘴唇好漂亮。”
闻言,乔宇颂险些被自己的唾液呛着。他惊愕地看向宋雨樵,又很快低头看手机,偏偏他正在浏览选购新的口红,更是心虚地退出界面。
“什么呀……”乔宇颂窘促地笑了笑。
“你的口红快用完了吗?”宋雨樵问,“要不要买一支新的送你?”
或许是宋雨樵此时没戴眼镜的缘故,乔宇颂看他的脸,觉得有几分陌生。他本就不了解宋雨樵,面对一张有些陌生的脸,而这张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更让乔宇颂忐忑。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难相信宋雨樵这么问只是出于好意。他想了想,笑道:“平时哪可能那么容易就把一支口红用完呢?有新的当然好了。我挑好了,发链接给你?”
宋雨樵失笑,道:“好。”
他对他笑笑,又低头看向手机。
“一般的润唇膏也不会用完么?”宋雨樵问。
乔宇颂回想一番,摇摇头,说:“用不完的。我这个人,喜新厌旧。”
宋雨樵托着腮看他,问:“对我也是?”
没想到他把话题转得那么突然,乔宇颂一愣,嘟哝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雨樵淡淡地笑了笑,躺了下来。
见他盖好被子,乔宇颂错愕,问:“要睡了么?”
宋雨樵没有回答。
看见洗衣时间还剩下二十分钟,乔宇颂选择暂时把剩下这盏床头灯关掉,说:“晚安。”
灯熄灭没多久,乔宇颂的眼前还留着灯泡的轮廓,像是大脑还没有反应,光线消失的时间比灯灭的时间漫长一些。他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听见宋雨樵叫道:“小颂哥哥。”
闻声,乔宇颂的心咯噔了一声。他疑心自己听错了,而如果没听错,这个称呼未免有些滑稽。滑稽得,让他不知道该不该笑。
他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了?”
漆黑的房间里,宋雨樵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那像是来自宇宙的另一端。宇是无限的空间,宙是无垠的时间,他在时间和空间的尽头,对他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晚安。”
第56章 穿云-6
在看见窗外的阳光以前,乔宇颂睁开眼,看见的先是宋雨樵站在窗前的背影。
他吃了一惊,连忙抓起手机看时间,见到是九点,不算太晚,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雨樵听见声响,回头对他微微一笑,说:“早安。”
这还是乔宇颂头一回在刚睡醒的时候就看见他,想到这里,乔宇颂赧然笑了笑,说:“早安。你洗漱过了?”
“还没。”宋雨樵往浴室走,经过他的面前,说,“下雨了。”
闻言,乔宇颂一愣,险些从床上跳起。他望向窗外,玻璃上虽没有水滴,天空却是灰蒙蒙的一片。
怎么会这样?乔宇颂懊恼地搓了搓脸,跪起朝浴室喊道:“还出门么?”
“不出门,你想待在家里做什么?”宋雨樵的半个身子从浴室门里探出,一边挤牙膏,一边笑问。
乔宇颂听罢面红,说:“我看看能去哪儿。”
他们终究还没有到共处一室、无所事事,还能安然度日的地步。尽管宋雨樵那样问时,多半有玩笑的意味,不过乔宇颂不能否认,比起出门约会,和宋雨樵一直待在家里更令他紧张。
和乔宇颂交心的朋友不多,但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倒是不少。乔宇颂在群里问了一句附近有没有口碑不错的餐厅,很快就得到好几个回复,日料、西餐、粤菜都有,当然还少不了火锅。
他下了床,来到浴室门外,问:“中午吃川菜?”
宋雨樵打开刮胡刀,把晨间冒出来的胡渣剃干净,答说:“我都行。”
他回答得太轻易,完全不假思索,反而让乔宇颂不确定。
电动刮胡刀的声音很轻,但没人说话,连这么轻的声响也变得突兀了。乔宇颂张了嘴,却在看见镜中的宋雨樵后合上了嘴巴。他仓促地移开目光,但终究因为感觉宋雨樵没发现,又偷偷重新看过去。
宋雨樵扬起的脸带出下颌和颈项连贯又优美的线条,乔宇颂看着刮胡刀在他的下颌移动,那细微的声响莫名地在他的脑海里增大了许多。
嗡嗡嗡……嗡嗡嗡……异常嘈杂。
声音停止那一刻,乔宇颂迅速回过神,看向镜中的宋雨樵。
宋雨樵肯定地说:“我真的都行。”
“好。”乔宇颂迟疑了一下,建议道,“那我们吃完饭,去看下午场的话剧?我的几个朋友去看过,宜笑大方话剧团的剧,说是挺好看。或者你想看什么电影?”
宋雨樵拿起须后喷雾,用疑问的眼神看他。
他点头,表示他可以用。
“看剧吧。”只有唯一的选项和一个填空,宋雨樵觉得那个选项就是提问者最想得到的答案。
那部话剧,乔宇颂从还在析津时就想看了,可惜话剧团每年去析津巡演,他都碰不上,来到锦蓉后,他又总没有时间。现在不但话剧正好上演,他还能和宋雨樵一起观看,乔宇颂高兴道:“那我买票。”
“好。”看他兴冲冲地拿手机购票,起床后连牙也没顾上刷,宋雨樵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一旦开始张罗约会的行程,乔宇颂发现自己非常老练。他有过多年恋爱的经验,约会的次数数不胜数。可是面对宋雨樵的时候,他总忍不住变得“做作”一些,既是担心自己的安排不能合乎宋雨樵的心意,又顾虑太过熟练,会让宋雨樵产生“轻车熟路”的感觉。
于是,他的姿态总在兴奋和犹豫间摇摆,连原本轻易又妥当的建议,也变成小心翼翼的请求:“我们中午吃得简单些,下午三点就能去看剧了。演两个多小时,六点前总能结束。晚餐我们再好好吃?”
他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宋雨樵遗憾道:“晚餐不能一起吃了,我今晚得回去。”
“今晚吗?”乔宇颂愣住,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他是一轮飞四休二,没有工作日和周末的区分,但宋雨樵不一样,他在工作日得上班。
思及此,乔宇颂尴尬地笑,掩饰失落,说:“也是,明天周四。你得上班的吧。”
宋雨樵点头,看他笑得牵强,安慰说:“下回再找机会吃晚餐吧。”
他说要约会,乔宇颂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一整天的约会。为什么呢?因为以往约会——几乎每一次约会,都是全天。
乔宇颂从前谈过两段恋爱,几乎每次约会都会持续到第二天。他和他的前男友,保持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急于求成的默契,吃饭、逛街、看电影,最后一定少不了做爱,好像那样才是这个快餐时代里成年人恋爱该做的全套。
没有例外,是的,乔宇颂回想后确定,除非是恋情病入膏肓、走向终局的前夕,否则一定是那样一套完整的约会流程。
宋雨樵提出约会时,乔宇颂虽然不曾考虑最后会不会上床,但同样没有想过,约会会在午夜前结束,他们甚至没有办法一起吃晚餐。
下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乔宇颂真想立刻打开排班软件,看看下轮有没有飞析津过夜的航班。
“嗯,好。”乔宇颂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他的轻松不那么彻底,笑完后眉宇间全是遗憾,宋雨樵摸摸他的脸,问:“下午看的剧,听起来是喜剧?”
乔宇颂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那就好。”宋雨樵笑着解释,“想让你开心,但我不太会逗人笑。”
他听完微微错愕,失笑道:“少来了。”
乔宇颂选中吃午餐的地方在剧院附近,乘坐两站地铁就能到达。如果是平时,他觉得乘车过去会好一些,但单身公寓附近正修路,所以还是直接乘地铁更好一点儿。
他征求过宋雨樵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意见。故而后来哪怕决定乘地铁,乔宇颂还是没有一起出门约会的喜悦感。原因或许是宋雨樵的“毫无建树”,或许是他在突然间得知宋雨樵晚上得回析津,他不能确定。
可能是他在一开始的期望太高,所以当听见宋雨樵的回答全是“都行”、“都可以”、“我没关系”的时候,乔宇颂忽然感觉自己像是牵了一只傀儡出门。他甚至没有牵这只傀儡的手。
待到他们在餐厅里点菜吃饭,宋雨樵在乔宇颂的要求下点了两道硬菜,乔宇颂同样没有看出他对午餐的期待。
“不好吃?”这是乔宇颂好几个朋友推荐的餐厅,但宋雨樵吃饭时的平静让他忍不住担心自己是不是选错了地方。
宋雨樵摇头,说:“不会,很好吃。”
乔宇颂半信半疑地看他,却没有在他的脸上见到任何敷衍,不禁更为气馁。
“怎么了?”宋雨樵见他意兴阑珊,想了想,解释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晚上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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