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批人,几乎都是从小学艺,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接受太多的文化教育或者升学,别的不说……就说孟夆寒吧,在被逆十字征召前,他是靠开出租谋生的,那可不是什么轻松又钱多的工作。
单翰松也是一样,自幼就是孤儿,被道士收留,长大后自然而然就成了道士,可这并不是他自己的人生选择。
会道法又怎样?辈分高又怎样?终日挣扎在贫困线上,一件衣服穿了五年还在穿,道袍上的补丁都快比原本的布料多了也还在用……都活成这德行了,师父还让他“济世为怀”,要不求回报地用道术去帮人。
单翰松年轻时帮过的人并不少,可得到的回报大部分都是冷眼和脏话,他被人误会、不信任、被当成神经病、或是在玩“大冒险”……
纵然有人信了他,感恩也只是一时的,一转身,又是形同陌路。
单翰松也不怪那些人,因为他理解他们。
当下这个世道,不能用简单的“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来总结,只能说,当一个社会的环境使其底线变得相当低时,所有人都被逼着变坏了;你要是选择当好人的话,就可能就会被坏人坑,且站在旁边围观的人还会说被坑是因为你自己傻。
当一个社会本身的制度保护不了“好人”时,人们只能做出选择——要么就是为自己的正直和善良付出相应的成本,当然这个成本不是所有人都负担得起的;要么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妥协……
单翰松最终还是妥协了,而他妥协的契机叫做——“秋正一”。
当年,秋青平“借尸还魂”成“秋正一”并投靠联邦后,以“能力者”的身份平步青云,很快就在联邦立稳脚跟、身居高位;此时的他,便又重拾起了最初那个“将宗门并入联邦,依托政府的力量成立一个特殊部门”的计划。
秋正一倒也不是想要借此来传承道统什么的,他只是还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同时,也是有些心虚……
毕竟他师出道门,又干出了弑师灭门这种事情,尽管已经用“借尸还魂”之法换了身份,但他还是怕有朝一日会有正一道的传人来找自己算账。
因此,秋正一就想到了这个计划——首先,他通过自己的地位和一点点贿赂,在联邦内部走动关系,让“opa”这个机构的构想被提上日程;接着,他就去接洽那些有意被“招安”的门派掌事……结果,他和单翰松一拍即合。
几年后,opa正式成立,总部就设在龙虎山,至于人手嘛……愿意跟着单翰松干的道士也是不少的。
本来那些人多半就是看大门儿的、颠大勺的、开小卖部的……背地里再担着一个道士的身份,现在只是要求他们在原有基础上加一个公务员编制,就能多领一份比他们本职工作还高的工资;而且,除了每月开两次例会以外,基本也没有额外的事务要他们做。
按照秋正一的设想,他希望opa这个组织能够慢慢做大,等待实力够了,就利用组织背靠政府的优势,将opa变为“唯一正统”,然后把所有散落在世的道门传人都吸纳进来,不能吸纳的呢……就扣上一顶“旁门左道”的帽子,将其打压、消灭掉。
这无疑是个大工程,不过也不需要着急,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即是;反正他秋正一可以借尸还魂,哪怕五十年、一百年都能等下去。
待有朝一日,大计成矣,他秋正一就成了“道门正宗”的幕后掌控者;届时,他便控制住了道门内所有的言论和知识……不会再有人知道他当初做过什么,他可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甚至可以把自己说成是神仙,让别人来膜拜,并要求门徒们定期送上万里挑一的“供品”,以供他借尸还魂。
当然了,他这个宏大的计划,随着他本人的完蛋,早已破灭了。
而单翰松是不知道秋正一这个计划的,他只当秋正一是道门的救世主,和那些整天只会讲大道理的老家伙相比,秋正一提供给他的可是实打实的官方编制和真金白银。
另外,秋正一也跟单翰松说了自己曾经是秋青平的事——因为是同道,秋正一明白“借尸还魂”的事情很难逃过对方的眼睛,所以他干脆自己先承认了。
秋正一将自己杀死师父和同门的事情换了种说法……说成是自己想要带他们投靠联邦,结果对方不但不领情还先动了手,自己只能自卫,且在过程中被伤了肉身、不得不借尸还魂。
本来正一道那点儿事就只有李炳乙和孟夆寒知道,他们也没特意到处去传,再加上单翰松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带着倾向性在听,那听完之后肯定是选择偏听偏信。
所以,站在单翰松的角度上,对孟夆寒本就是带着敌视的。
后来,“九狱”被破、秋正一战死,作为联邦机构之一的opa自然也收到了相关的通报;在逆十字那群“乱党”的名单中,孟夆寒的名字又赫然在列……单翰松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就立刻认定秋正一的死和小孟有关了。
今日,于公于私,单翰松都不打算让对方活着离开。
先前单翰松在孟夆寒面前演戏,无非就是想让对方放松警惕,以此来争取时间……这样,他才能把周边地区所有的opa成员全部召集起来,在此形成围攻之势。
“看来……你已经把自己先给说服了啊……”孟夆寒见单翰松态度坚定,便知道想用祖宗规矩加礼义廉耻那套来绑架对方怕是行不通了,于是,他顺势开启了嘲讽模式,想以扰乱对方心绪的方式继续施压,“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人一旦舍弃了操守、同流合污了……就会像你这样,把自己原本坚持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然后用各种理由将自己现有的行为合理化……”他说到这儿,摊开双手、耸肩笑道,“呵……像我这样的‘道士’,在此刻的你眼中,想必是特别得碍眼吧?”
孟夆寒这话当真是字字诛心,宛若一把把刀子剐着单翰松的心窝子。
就拿网络写手举例(是的,我就拿这举例了,如果得罪了人……那就得罪了吧),如果一个写手从来不弄虚作假、不刷数据,那他就算扑街扑死,也可以死不承认是自己写得糟糕(当然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其实就是写得糟糕而已),并狠狠地去骂那些通过刷数据的行为抢占了各种网站推荐资源的人。
但如果一个写手自己也刷了数据,而且刷的比较明显,不认都不行的那种,他就没有骂这种行为的底气了(其实五十步笑百步的也不少啦),到时候他就会说“酒香也怕巷子深”、“这是当下的常态”、“这叫运营”、“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我也是无奈”、“作为大神要顾忌面子,榜单上被一个新人刷下去我没办法只能也跟着刷”等等。
人的妥协,是一个自我说服的过程,一旦立场发生变化,言行自会跟着改变。
有些人虽然妥协了,但是非观还在,所以他们会觉得无奈,更多时候他们会保持沉默,而不是为自己辩解,因为他们也知道辩解并不会改变事情的性质、因为他们依然没有完全说服自己……
但还有些人,的确是把自己给说服了,可潜在意识中他们仍是知道是非对错的……这种矛盾,在受到刺激后爆发出来,会变成愤怒和仇恨……指向那些没有做出妥协的人。
“你以为自己很清高?”单翰松这会儿就是又怒又恨,恨不得立刻就把孟夆寒那张嚣张的脸撕烂,“你又懂我们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好~那我也不装清高了。”孟夆寒却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回完这句又轻声嘀咕道,“虽然在你面前我的确是有资格装一下啦……”他清了清嗓子,又提高了嗓门儿道,“咱们来说点实际的吧……请问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认为……”话至此处,他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叫上这么一帮烂番薯臭鸟蛋,摆上一个‘四绝阵’,就能对付四凶和我孟道爷了?”
“哈!简直是笑话!”单翰松听罢,狞笑道,“今天就算是你师父李炳乙在此,也绝不是我单翰松的对手,凭你小子那点儿道行……踏入这四绝阵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顿了顿,“至于这四个妖孽嘛……的确是有点儿难办,不过,在张天师留下的法宝面前,就算是四凶,同样死路一条!”
话音一落,单老道已是大袖一扬,从道袍中抻出一个银盘似的八卦镜来,高举过顶。
不止是他,这一刻,那些在山坳四周包围他们的道士们也都各自拿出了一件法宝;从那些宝物上散发的灵力来看,皆是从天师秘境中出来的东西。
“原来如此……”见此情景,孟夆寒当即就想通了此前的一些疑惑,“看来在场的诸位,只要是有点儿道行的,基本都已进过这洞了是吧?”
他说这话其实挺亏心的,在场的这些人,每一个年纪都比他大不少,最弱的那个道力也在他三倍以上,人家“道行”再怎么次,也比他要高一些。
“你以为呢?”单翰松道,“连你都能找到的入口,我们本地的道士又岂会找不着?”他用轻蔑的语气回道,“正因为对洞内的情形知根知底,我才会由着你们进去。”
“嗯……既然你们都进去过,那洞口的障眼法为何没破呢?”孟夆寒又若有所思地问道。
“张天师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留下一个被破解了一次就永远消失的掩境法术?”单翰松接道,“说简单点……这个障眼法,每隔十二个时辰就会重置一次,你懂了吧?”
这事儿,不是本地人,不太可能知道。
“哦,难怪……”孟夆寒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也都见到了锦罗什,并通过了后面的考验?”
“不错。”单翰松接道,“本想着……以你的修为,又是带着四个妖孽进去的,没准会和锦罗什起冲突,打个两败俱伤,最后死于天师留下的阵法和陷阱……我们本想再等上半天,然后再杀进去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你倒是出来了。”他摇头晃脑,颇为有自信地说道,“也罢,就当你运气好,成功拿了‘一件法宝’出来……也不会改变结果。我们这边可是人手一件,你怎么跟我们斗啊?”
听到这儿,帝慝小姐姐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蚩鸮和陶悟也是在那儿憋笑,努力控制着表情。
唯有方相奇还是一脸不爽,歪着头,对孟夆寒道:“你们聊完了吗?该套的情报也套得差不多了吧?从刚才开始那货就一口一个妖孽叫得这么欢,我吃了他不过分吧?”
“行吧……”孟夆寒应了一声,随即又看向陶悟说道,“陶悟大哥,一会儿我祭出法宝破阵时,希望你持续地传输一些灵力到我的体内,不用太多,足够我驾驭二三十件法宝的量就行了,太多我怕自己的肉身会爆炸。”
“好。”陶悟就是个憨憨,没太多想法,听到要求后,他只是迅速和大哥蚩鸮对了下眼神,得到同意后,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孟夆寒身边,直接把手搭在了后者的肩上。
“诸位,一会儿那单老道吃了也就吃了,其他人没准还有用,制伏即可,尽量不要杀生。”此时此刻,孟夆寒已有些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了子临没有给他完整情报的用意,故而提出了这个要求。
“小道……”这时,帝慝也领会到了他的用意,当即回头冲孟夆寒邪邪笑道,“你很聪明嘛,待会儿完了事,我请你去喝一杯……咱们多聊聊,亲近亲近如何?”
孟夆寒被这妖精的媚眼儿抛得心里发慌,打了个寒颤,赶紧别过头去,正色应道:“再议……”
第二十四章 失之东隅
挪威海上,寒月浅照。
海风之中,子临,纳坎沃,对峙而立。
和大部分高级别的变种人一样,纳坎沃的外表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所以他和子临站在一起时,看起来也差不了几岁;两人的体型是也相仿,当然了……体型这个因素在他们的较量中基本是个无足轻重的要素。
“我姑且也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对我俯首称臣呢?”子临并不急着动手,因为他很清楚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
“呵……”纳坎沃笑了,“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我不会对任何人俯首臣称的。”
“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子临问道。
纳坎沃耸肩:“我替联邦办事,是因为他们能长期稳定地保证我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因为什么‘忠诚’或者”抱负“。”他微顿半秒,直视子临道,“换言之,如果别人……比如说你,也能给我和他们相同的待遇,那我也可以替你办事。”
“也就是说,只要我现在承诺,可以给你一样的待遇,你就会立刻倒戈?”子临微笑着问道。
“那怎么可能呢?”纳坎沃也是微笑,语气也很轻松,“我要考虑的因素很多的,比如你究竟能不能取代联邦?取代以后能不能像他们一样至少在百年内保证自己的统治?你对我说的话到时候会不会兑现?有朝一日你会不会把我当作威胁试图去排除掉?等你老了会不会性情大变出尔反尔?你死后的那些当权者们会不会继续履行你的承诺?”
他一口气就说了这六个问题,显然是真的有考虑过。
“这些因素里的绝大多数……没有人能够保证的吧?”子临反问道。
“是的,就算是联邦政府也不能。”纳坎沃回道,“但现在正值他们当权,而且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也切实地满足了我的需求,且没有对我做过任何敌对的行动。”他撇了撇嘴,“和‘现有的’、‘稳定的’利益相比,你的口头承诺,自然是不足以让我倒戈的。”
“这样啊……”子临接道,“那好吧……既然‘需求’这块目前没得谈,那我们就谈谈‘理想’呗?你就真没什么抱负和追求了吗?”
“我的理想,就是我的需求。”纳坎沃回道,“我没有兴趣去改变世界、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我也不想当什么大权在握的统治者,我觉得那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很累;至于出名、被人知晓、被人崇拜……那可能是我最讨厌的了。
“我纳坎沃……只想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套用一个过去的概念,就好比是‘太上皇’那样的日子。
“不用承担什么必须去承担的责任,没有任何来自‘上方’的压力。
“只在很少的情况下去做一些别人无法去做的工作,以此来实现自我价值,并且让供养我的势力感到安心和物有所值。
“衣、食、住、行、娱乐……想要东西随时有人提供、有人服务。
“无需为了生活而被迫和别人建立人际关系。
“不用为任何事烦恼,不用为任何事负责。
“不需要历史的铭记,也不需要在死后被任何人缅怀,只在活着的时候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这才是最完美的人生,这……才是完完全全为自己活着。”
纳坎沃在子临面前显得很健谈,在他的观念里,只有在面对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时,多说几句、哪怕交个朋友也无妨。
“嗯……有道理呢。”子临听罢,也点点头,“要是能哭的话我此刻真想大哭一场,并向天嘶吼着宣布对你的生活羡慕无比。”他又摇了摇头,“可惜我不能……”
“不,你能的。”纳坎沃道,“以你的实力,如果肯投靠联邦,你完全可以得到和我一样的待遇。”
“呵……”子临苦笑,又重复道,“不……我不能。”
“原来如此。”纳坎沃好似是明白了什么,“你有你的苦衷,我有我的需求,那也就没什么好谈了吧?”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好谈的,我只是想在‘联邦最强战力’死之前与其本人聊上几句罢了。”子临道,“说实话……我本来也不打算招纳你这样一个‘不听使唤的棋子’,就算我今天暂时把你骗到麾下,早晚也是得处理你的……”
“哦?”纳坎沃的神色变了,让他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对方的话语,而是说出这话时的语气,“你好像很有自信啊?”
“我不该有吗?”子临反问道,“我不能有吗?”
“你很强,这点我最清楚不过了。”纳坎沃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因为……我们的能力有着一些相似之处;即使远隔千里,我也能隐隐感觉到你的‘存在’,如今站在眼前,更是一目了然……”他顿了顿,再道,“我看得出来,你的异能比我的更加‘高位’,这种质的不同并不是用‘能力者级别’或是‘修炼的时间’可以弥补的,就好比一块铁哪怕锤炼无数次也无法变成钻石……
“其他的能力者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你的能力是何等‘高等’和‘恐怖’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掌握的玩意儿,仅仅是洞悉了其概念的冰山一角,也让我不寒而栗。
“但是……”
他刚要话锋一转,子临就接过了话头:“你想说……但是,此时此刻,你那凶级的‘能量掌控’,要强于我这纸级的‘量子革命’,或者说……至少现在,你觉得你能赢我。”
纳坎沃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了几秒,再开口道:“从我出生到现在,你还是第一个被我视作威胁的人……刚才看到你的瞬间,我就已经明白了,假如我今天杀不了你,那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死在你的手里……所以,我会全力以赴,把你杀死在这里,然后……继续过我那随心所欲的人生。”
“那就对不起了。”子临竟然很有诚意地道歉了,“我不得不为了延续自己的‘苦难’,去终结你的‘幸福’。”
……
片刻后,纳尔维克沿岸。
夜空中,一道轻逸的人影,乘风而来。
克劳泽还是当年的样子,相貌清秀、气质沉静,一头浅蓝色的长发在风中轻舞,一种晦暗的信念在其眼中沉淀。
他可以踏风悬浮,所以也不需要落地。
他就这么静静地立于风中,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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