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想着反正也治不好了,还不如来这里碰碰运气,就算死了,好歹死之前还能换点粮食给家里。”
中年男人脸上没什么悲伤的神情,说出的话听上去也十分乐观,只是眼中却是死寂一片。
将死之人,总是有很多不甘的。
“是啊,我家里只剩下一个女儿了,刚刚嫁人,还要惦记着照顾我,她男人是个好的,但也没多少钱,我总不能一直连累他们,听说这里试药给钱,就过来了。”
“好歹能给他们换点钱,她还怀着孕呢。”
两人正有一嘴没一嘴的闲聊着,那个老人猛地坐起了身,“吵什么吵!烦死人了!”
“反正也是要死的,闭上眼睛等死不行吗?现在说这么多话有什么用。”
病房里刚刚好起来的气氛陷入停滞。
这老头脾气显然不怎么样,人家之前好心提醒了他,他却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这病房里都是将死的病人,浑身虚弱,也都没心思没力气去跟这个老头讲道理,只沉默的对视一眼,又都闭上了眼。
是啊,反正也要死了。
等死不就行了,说这么多话有什么用,又改变不了死亡的结局。
是的,就算这些病人躺进了中医院的大门,就算他们接受了治疗,也没人相信自己会被治好,只觉得这是一场用性命来换取食物的交换而已。
倒不是说他们觉得医院在骗人,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病治不好,怎么可能打一针就好了呢。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突然响彻了医院。
“我是报童付十二,下面,由我来讲述近期报纸。”
这个稚嫩清脆的男孩声音出现的突兀,吓了不少人一跳。
等到从惊吓中反应过来,他们才发现是医院的广播在发出声音。
301病房里,老人也被这个声音惊的睁开了眼,眼中满是死气沉沉,嘴里念叨着:“死都不让人好好死。”
但他们现在在别人的地盘,自然也不可能干涉医院的决定,于是一整栋楼的病人就这么被迫听着广播。
【34战役,我军大获全胜,夺回了华南】
【16日,一批由抚孤院捐献的物资运往抚孤院】
【17日……】
这些病人们大多不认识字,平常都是忙着做事,也没空没钱买报纸,就算是买了他们也不认识字,因此国家大事全靠周围人口口宣传,还真没有人会挨个的给他们念出来听。
听着听着,不免就入了神。
唯有那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在听到播报的内容后冷哼一声,“花里胡哨。”
他这猛然出现的声音让病房里其他专心听报纸的人都有些不满,还有人朝着他透去了厌恶的视线。
就算是马上要死了,这老头也太讨厌了点。
老人没有介意别人是怎么看自己,只抗争一样的往被子里钻了钻,将头都盖了进去,表示他不愿意听广播。
报纸很快读完了。
就在人们意犹未尽,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男孩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接下来,我再给大家读一封战场军人写给家里人的家信。”
“信的主人叫吴老大,他是家长最大的孩子,参军之后一直骁勇奋战,杀了不少敌人,建立了很多功劳,这封信是在吴老大去世之后,战友转交的遗书,我们在询问了吴老大的意见之后,拿到了这封遗书。”
――“爹,娘,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这封信的纸笔都是上面发下来的,说是让我们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写下来,要是我们不走运的战死了,这封信就会到你们手里。”
病房里,一直将头藏在被子里的老人动了动,有些迟疑的掀开被子将脸露了出来,专心听着广播里那稚嫩孩子声音。
――“我也不知道该写一些什么,其实应该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不认字,这封信是人家帮我写的,就说一下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们就别太伤心吧,死在战场上,为了保护华国死掉,我还是觉得挺值得的,之前我要参军的时候,你们都拦着我,说怕我死了,可是我那个时候就在想啊,要是我们都害怕,都不敢打仗,最后肯定会输掉的,到时候,大家一起都完蛋。”
“爹娘你们辛辛苦苦把我们哥几个拉扯大了,妹妹也嫁出去了,刚好该享清福了,要是咱们国家没了,你们也要受罪,其实你们真的不用太伤心,参军之后我还是挺开心的,虽然可能随时都会死,但是我认识了很多人,吃的也好,上面还专门买了肉罐头给我们吃,可好吃了,我吃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能带回去给你们吃就好了,团长说,没事,等到打完仗,咱们国家定下来了,到时候肯定人人都能吃得起肉罐头。”
“他说:咱们又不懒,这么勤快的种地,怎么就赚不到一个罐头钱呢,我觉得团长说的挺对的,他是读过书的,应该不会骗人,我就想,要是早点等到那一天就好了,万一我等不到了,你们也能等到啊,要是真的有一天,人人都能吃得起肉罐头了,我又死掉了,你们可以去我坟前说说话,我听见了肯定高兴。”
广播里顿了顿,付十二显然被这封信给感动到了,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
“我吃不到了,但是你们能吃到,剩下的人能吃到,那我就算是死了,也高兴!”
“好好活着,帮我看看,咱们华国以后是个什么样。”
念完了,结束了,广播没有再发出声音了。
一些病房里,陆陆续续传来了啜泣声。
这些都是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病人,更加能与那个为国捐躯的战士产生共鸣。
在他们放弃生存的时候,一个已经死去军人的遗书却在告诉他们,他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什么,他希望剩下的人能够活着。
这里的人都不是冷血动物,本身就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听到这话,原本的漠然与寂静,都转化为了哭声。
301病房里,两个清醒的中年人刚红了眼,就见着之前那个十分不好相处的怪脾气老头半坐着,手死死攥住心脏位置的衣服,哭的肝肠寸断。
他哭的太厉害了,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脸上的悲沧与痛苦简直要整个的泄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看着那个老人哭了许久。
等到之后,他们已经成了忘年交,一起出院的时候才知道。
他有三个儿子,全都死在了战场上。
他家里还有钱,但他不想花,还有粮食,但他不想吃,儿子都死了,他一个人还有什么盼头。
之后得了病,知道军医院试药,他就过来了,打算死在医院里,好歹有人收尸。
可听到那封信,老人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
他们死之前想的是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如果我的死能换来家人的平安,那也是挺不错的。
他要活下去。
活在这个他的儿子们用死亡来守护的国家。
——
还是个小孩子的付十二勉强读完了这封信,一关了广播眼泪就再也克制不住的落了满脸。
“他、他好可怜。”
段青恩拿起了那封信,顺手掏出手帕给小孩子擦了擦泪:“别哭了,这些都是假的。”
正沉浸在悲伤中的付十二茫然的睁大了泪眼:“假的?”
“喏。”
段青恩用食指轻轻在信上挂了挂,手上露出了墨迹来,“墨迹未干,这封信是刚刚才写好的。”
付十二克制不住的抽噎着,“可、可是……”
可是写的真的好真实呜呜呜。
“这些病人自己不相信自己能治好,也没有求生欲望,长此以往不太好,这封信是我写出来,让他们能被激发出求生欲的。”
说白了,就是一大碗鸡汤。
这年头,谁还没有个家人朋友上战场的,就算是没有,一个已经战死的军人遗书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他们这些还好好活着被治疗的病人怎么还好意思等死。
付十二呆呆的看着段青恩,震惊的打了个哭嗝:“老师写出来的吗?”
“可是这不是骗人吗?”
“偶尔,一些人还是需要善意谎言的。”段青恩慢条斯理的将这封信折好了,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何况我们只说这是战死的军人写的遗书,又没说遗书是真的。”
“战死的军人本来就有遗书,只不过他们信里的内容不是这些而已。”
如今的人就算是心里是那么想的,信上也写不出来,顶多写写要是自己死了,记得给他们上坟,家里媳妇改嫁,孩子就让父母多照看之类的。
还有也会写临死都没娶媳妇,希望父母能买个纸人烧下来,就当是他的媳妇了。
这样的信是真情实感,却不是鸡汤。
付十二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眼神还懵懂着。
段青恩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乖了,别伤心了,答应老师,这些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就算是还在茫然中,付十二也依旧乖乖的点了点头,“十二不说。”
——
一直到药剂试用完毕,宣布的确是没有多少副作用,并且十分有效后,段青恩开始大量制作药物运往战场。
原本那些受伤之后可能会因为感染死去的军人们被这些药剂保住了命。
而与此同时,华国有一种神奇注射药剂的事也传了出去。
因为华国还在战乱,因为这些药剂不对外出售,只供给他们自己的军人,其他国家也就只能眼馋。
更眼馋的还是敌方。
按理来说,他们无论是从哪个方面都应该吊打华国物资才对,毕竟华国之前被他们占据的地方也不少,能赚到的钱早就赚了。
但偏偏,华国军人盖着厚实的棉被,吃着十分抵饿的压缩食物,偶尔还能吃个肉罐头,受伤了有军医院照顾,感染了有神奇的药剂。
他们那边越打越强盛,自己这边越打越士气低落,这还打个屁。
最关键的是,最近华国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报纸上越来越多的刊登出了一些军人的遗书或者临行前给家人的信。
一个个写的要多么感人有多么感人,看似是在写【我死了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们好就行】,实际上就是在说【打仗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人,如果打输了,咱们全国人一块玩完,与其坐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大家一块冲上去拼一把】。
还有那些写【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吃得好睡得好,受伤也有人医治】的,表面上是在跟家人报平安,实际上简直就是在拿着个大喇叭在喊【我们军人吃的是肉,睡的是厚棉被,偶尔还有加餐,受伤的话医护兵会把我们送到医院去好好照顾,而且我们还有青霉素,不会感染死人,这可比没参军的时候过的好多了】。
报纸都快要成了军队的招人广告了。
反正不少青壮年的确是听了这些报纸,才起了参军的念头。
反正不参军也是吃不饱穿不暖的,万一打败仗了家里人一块死,还不如去战场拼一把,好歹活着的时候能吃饱穿暖。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战场中,而且一个个都十分敢拼敢杀。
华国的确贫困,也的确落后,但不可否认,华国人很多。
就算是打不过,车轮战还打不过吗?
战争的第四年,在许多人的期盼中,华国终于将侵略者赶出了他们的国土,并且抢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土。
而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段青恩孤身一人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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