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怎么老了这么许多……”
京师妇人有正月灯市“走百病”的习俗。记得那年钱太后还在世的时候,长兴伯家的夫人为了给钱太后祈福,带着头梳鸦髻、簪珠翠、穿白绫衫裙的钱家小姐们夜游灯市,从城南一直走到城中,又去寺里上香,保佑钱太后无病无灾。
那时老夫人见过长兴伯家的夫人,长兴伯夫人相貌周正,为人爽朗,说话又快又清脆,一把乌溜溜的好头发,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一晃眼,长兴伯夫人居然已经是满头白发。
陆老夫人叹口气。
钱太后阻止嘉平帝废后,同时得罪嘉平帝、周太后和郑贵妃,晚景凄凉。钱家只是外戚,失去依傍,门庭自然也衰落了。又有周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京中人家哪个敢和钱家走得近?
按规矩,钱太后是嘉平帝的嫡母,不管嘉平帝是否尊敬钱太后,钱家都应该加封侯爵,但是嘉平帝只加封了周家,并未加封钱家。礼部官员曾经冒着得罪周太后的风险隐晦地提了一次,嘉平帝无动于衷,朝臣敏锐地猜到嘉平帝的心思,从此不敢再提钱家。
所以长兴伯家直到现在还只是“伯”。
钱家一蹶不振,钱家女眷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世家贵族彼此交际应酬的盛宴之中。
陆老夫人明白家道中落的辛酸苦楚。陆家世代簪缨,根基深厚,即使最落魄的时候也好歹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光。钱家一夜之间失去最大的依仗,又被嘉平帝和周太后迁怒,昔日奉承讨好的人家一转眼全都冷脸相对,还有趁机落井下石的,长兴伯夫人比当年苦苦支撑陆家的她要辛苦得多。
昔日爽朗活泼的长兴伯夫人,生生熬白了头发。
认出长兴伯夫人的人越来越多。
众人深知周太后的脾性,不敢惹事上身,全都假装没认出来,继续谈笑风生,心里却暗暗着急,时不时偷偷看几眼周太后的方向,怕老太后突然动怒。
郑贵妃将席间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斜挑,手中酒杯轻晃,看一眼金兰:“太子妃这是打算气死太后?”
金兰微微一笑,不接这话。
郑贵妃眉开眼笑,满头珠翠轻晃,斜睨金兰一眼,轻斥了一声:“小蹄子!”
真是被太子宠坏了,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当场把周太后活活气死?
不过这样才好呢,对别人狠毒一点,才不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池岸花香袭人,教坊司新谱了曲子,唱了今年流行的新词,据说词是状元郎谢骞的新作,乐声悦耳动听。
席间宫眷命妇们却根本无心欣赏,一个个胆颤心惊,局促不安,等着周太后认出长兴伯夫人。
反倒是长兴伯夫人一脸安然自若,偶尔还抬起头对着以前相熟的命妇微笑致意。
众人不敢和她扯上关系,见她的视线看过来,立刻扭开头和身边的人说笑。
长兴伯夫人面色如常。
众人坐立不安,只等周太后发火。
周太后却迟迟没有认出长兴伯夫人,认出来的人又不敢吭声。
席间气氛古怪。
郑贵妃等了半天,不耐烦了,酒杯往桌案上一掷,轻笑一声,脸上盈满笑意,正要叫出长兴伯夫人的名号,曲桥另一头传来一串整齐的脚步声。
几名司礼监服色的太监匆匆走过曲桥,站在石阶下,和礼官耳语了几句。
礼官神色微变,转身踏进亭子,先走到金兰身后,小声道:“殿下,前面传来旨意,司礼监的公公说请长兴伯夫人去接旨。”
金兰嗯一声,道:“你们去请长兴伯夫人。”
礼官应是,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长兴伯夫人身边。
众人安静下来,亭子里瞬时鸦雀无声,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命妇也停下了说话声。
无数道视线汇集到长兴伯夫人身上,她款款站了起来,朝周太后行礼,跟随礼官退出宴席。
周太后没看清长兴伯夫人,问身边的宫人:“刚才那个起身的是谁?”
宫人早已经汗流浃背,低着头答:“老娘娘……那位,那位是长兴伯夫人。”
“长兴伯?哪个长兴伯?”周太后一时没想起来。
宫人硬着头皮答:“就是长兴伯钱家。”
刚刚听到一个钱字,周太后面色陡然一沉。
从长兴伯夫人起身离开后,郑贵妃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太后看,见周太后脸上阴云密布,整张面皮不停打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突兀的讽笑打破僵持压抑的气氛,周太后目光如电,阴冷的眼神立刻飞扫过来。
郑贵妃眼角斜挑,迎着周太后阴寒的视线,朝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周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阴沉如水。
郑贵妃喝了酒,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周太后不会以为长兴伯夫人是她安排的吧?
她回过味来,怒视金兰:“你居然敢利用本宫?”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她一个字没说,从头到尾动都没动一下,郑贵妃自己非要笑得那么大声,成功吸引到了周太后的怒火和在场所有命妇的审视,关她什么事?
郑贵妃攥紧手中酒杯,咬牙切齿。
周太后额前青筋暴跳,浑身往外散发着阴冷之气,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她在盛怒之中,没人敢大声说笑。
远处教坊司的伎人还在奏乐,乐声随着满蕴花草香气的春风拂过曲桥,风吹枝叶沙沙轻响,花香阵阵。
周太后强忍怒火,吩咐宫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人抖如筛糠,飞奔着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跪在周太后脚下:“老娘娘,陛下刚才在席间看到长兴伯,想起好几年没见着了,问了几句,得知长兴伯家的大公子至今还是白身,加封他为从五品的副千户,长兴伯夫人也得了诰命……”
宫宴之上,嘉平帝当众赏封钱太后的娘家人。
她养的好儿子!
周太后猛地一拍椅靠,霍然站起身,顿觉头晕目眩,踉跄着扑向案桌。
周围宫人唬了一跳,忙七手八脚冲上前,扶住周太后。
命妇们又惊又怕,踌躇着不敢靠近,宫人们叫的叫,喊的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满座皆惊。
宫人们手足无措。
金兰站起来,从容出列。一面吩咐宫人送周太后回宫,让太监去请随行的太医,一面留下德王妃和庆王妃安抚宫眷命妇,一面叫宫人进来打扫收拾,又叫人去前面告知嘉平帝。
众人见她不慌不忙,顿时找到了主心骨,按着她的吩咐分头去忙。
陆老夫人等人不敢接着吃酒,跟在轿辇后面,送周太后回宫。
众人陆续离去。
郑贵妃没有跟着起身,仿佛眼前的鸡飞狗跳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仍旧懒洋洋地靠坐在席位上,接过宫人重新斟满的酒杯,闻了闻,酒香扑鼻。
她喝了口酒,酒入喉肠,浑身舒坦。
淑妃果然是周太后逼死的。
难怪东宫近来对仁寿宫的态度越来越生硬冷淡。
原来如此。
她替周太后背了骂名,周太后还一口一个“寡廉鲜耻”“老妇”“妖妇”地骂她,真当她会当一辈子的替死鬼?
她没有儿子,没什么指望,唯一的牵挂是郑家一群不成器的蠢货,好在这些年她和钱兴大肆聚敛,搜刮的钱钞宝贝多得数不胜数,足够娘家人几辈子吃穿不愁。
眼看富贵日子要到头了,她何必再受仁寿宫的气?
郑贵妃挑起眼帘,视线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金兰身上。
宫人簇拥着她,七嘴八舌找她讨主意,她不慌不忙,从容温和,一句句交代下去,圆圆的小脸,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黑幽幽的,不笑的时候眸子里也有浮动的笑意。
仔细看还真有几分伶俐可爱。
郑贵妃举着酒杯,冷笑了一声。
周太后蛮横固执,这会儿说不定还沾沾自喜,以为太子和太子妃没有发现宋宛那晚出现在仁寿宫的真相。昭德宫送走了宋宛,周太后居然还假模假样派人来问宋宛是因为什么过错被赶出去的。
她以为谁都会像嘉平帝那样碍于她的身份对她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吗?
一如既往的愚蠢短视。
正因为周太后不聪明,所以郑贵妃这些年从来没有怕过仁寿宫,她让着仁寿宫,只是为了哄嘉平帝罢了。
既然周太后误以为是长兴伯夫人是她安排的,就让周太后这么以为吧,她正好乐得看周太后颜面尽扫。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
嘉平帝趁着天气晴好宴请群臣。
席上几位内阁大臣都是人精,只谈风月和眼前风景,绝口不提朝政之事。
大臣识趣,嘉平帝心情更好,多喝了几杯酒,无意中看到席间一名衣着朴素、愁眉苦脸、浑身落魄气的白发老者,觉得对方眼熟,问近侍这人是谁。
近侍忙叫白发男人到御前回话。
白发男人走到嘉平帝面前,行了礼,不等嘉平帝问话,眼圈一红,嚎啕大哭。
在座的朝臣全都看了过来。
嘉平帝怔愣片刻,认出眼前大哭的人正是嫡母钱太后的亲弟弟长兴伯,心中自悔不该问起他,含笑示意近侍扶起长兴伯,宽慰几句,请他还席。
长兴伯哭得满脸是泪,爬都爬不起来,絮絮叨叨谢恩。
几位内阁大臣在一边看着,饶是嘉平帝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也不由得老脸微红。
薄待嫡母家人,可不是什么好听名声。刻意忽略是一回事,人都哭到他跟前了,他还不理会,那就是刻薄了。
嘉平帝心里暗暗恼怒,只得耐着性子和长兴伯闲话家常,为了堵别人的嘴,当场加封长兴伯的儿子为副千户,封赏他的的夫人。
但就是不提给长兴伯封爵的事。
长兴伯跪地叩谢圣恩。
内阁大臣见嘉平帝开口了,出来打圆场,拉着长兴伯还席。
宴席照旧,嘉平帝皱眉问近侍:“谁请的长兴伯?”
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钱家人了。
近侍小声答:“万岁,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钱家落魄,长兴伯只能变卖家藏古董度日。前不久谢太傅家的大孙子——就是谢侍郎逛早市,买了不少古董回去讨好谢太傅,谢太傅一眼认出古董里有只定窑香炉是先帝御赐的,勃然大怒。谢侍郎被骂了一顿,只好把古董还回去,到了地方才知道那古董是长兴伯家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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