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公主,你别急,我算好了位置和深度,这样的伤不会死人。”
步长悠哭得更厉害,夹杂着委屈和害怕:“我也没说你什么呀,谁要你这样了。”
他笑了,听见公主这么跟他说话真好。
他跟她拉开一点距离,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在腹部,血在白衣染开,看着还挺吓人,他皱紧眉头,将刀子慢慢拔|出来,扔在地上,手上全部是血,可还能站得住,只是有点不稳,他去看步长悠。
公主脸上全是泪痕,梨花带雨,真好看,他抬手想抿一指头尝一尝公主的眼泪的滋味,可手上全是血,一落上去,把她的脸都搞花了,他道:“公主,你能亲亲我吗?”
步长悠对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只有一个字:“滚。”
他不稳的晃了两下,步长悠忙伸手扶住他。他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步长悠有点站不住了,青檀和紫苏来帮忙,步长悠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李玮,他肯定就在楼里。”
紫苏忙撤手去了,青檀要上来扶他,他不让,就死死的压着步长悠一人。步长悠又不能推他,只好让他抱着,后来俩人一块摔在了地上。
第83章 少年
李玮进来看到满身是血的相城吓了一跳。
步长悠叫他赶紧去请大夫。
大夫看了看伤, 说没伤到要害,给他处理伤口时, 见他身上本就有绷带, 就给验了一下背上的旧伤,好在那伤已经好了五、六成了,倒没什么影响。
大夫走后, 李玮看着坐在床边瞧着相城的步长悠, 叹了口气,缓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们公子平时是很爱惜自己的,最近却频频叫自己受伤。就拿上次给裴美人挡刀的事情来说吧, 以公子的身手,其实是可以避开的, 愣是叫人砍到了。得亏刀上没毒, 否则就一命呜呼了。”顿了顿,“小人不知道他跟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肯定做了特别对不起公主的事。小人跟他一块长大, 不能说十分了解他但也了解七、八分,他一定知道自己对不起公主,所以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包括寒食散,公子就大小姐出嫁后吃过几次,因为大小姐是府里唯一对他好的人,她走了, 他很伤心。不过很快就戒了,再没碰过没想到如今又吃上了。这样还不够,今天要当着公主的面巴巴捅自己一刀。小人觉得什么样的错,这样的惩罚也够了。不过说到底小人是外人,原不原谅是公主的事。只不过如果公主要是铁了心不打算原谅他,也的的确确不喜欢他,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叫他别存希望。要是只是想罚一罚他,叫他长长记性,就给他透个风吧,叫他好知道怎么往上使劲。”
这是一番声情并茂的肺腑之言,步长悠想,他平时对下人一定很好,所以人家才这么巴心巴肺。步长悠没吭声。
李玮续道:“我们公子没亲娘。亲爹成日忙,有时半个月都见不着一面。长公主和大公子、二公子这几年对他不错,可暗地里也防着。只有姐姐真心实意,可嫁人了。心里头苦着呢,也没地方说。小人听公子说,公主原先跟离宫里头住着,相当于没有爹,也没有兄弟姐妹,就觉得公主能理解这种苦,就请公主多疼疼他吧。”说着弯腰作揖,出去了。
是啊,她知道的。虽然他只是浅浅的提过两句家事,可她能想象到。他母亲死了,他父亲将他带了回去。步长悠不晓得丞相在做这个决定时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可能是觉得他的妻子并不会对孩子下手,可能是觉得自=初~雪~独~家~整~理=己有能力护住孩子,也可能是觉得这孩子太聪明,他不想浪费这样的天资,也不忍他孤苦无依。可后来他在官场一路高升,成为丞相。丞相辅佐国君统率百官,他到底能抽出多少时间看看自己的儿子?甚至后来有一天那孩子从马上摔下来,把从前的聪慧全都摔没了,孩子不说真正的原因,只说自己不小心,他就真的一点都没察觉么?他或许察觉了,只是不能计较。因为他妻子是国君的姐姐,也因为他对结发妻子有愧疚,总之要委屈小儿子。小儿子没娘疼,爹不能疼,靠着姐姐续了命,慧极则伤,很可怜的。可他也没浑浑噩噩起来,而是凭着自己的聪慧,找到了跟哥哥们不冲突的事干,那就是画画。他在生存的地方被挤压的只剩一点点的情况下,开出了自己的花,硕大而肥美。
他其实很好,难得的好。对她也挺好。这辈子除了两个母亲,没有谁这么对她好过。唯一不好的就是不稳定,不可控。可不见得她就是稳定的,可控的。
步长悠站起来,叫上青檀和紫苏,仨人一块出了房间。
李玮见她出来,赶紧上来问:“公主要走?”
步长悠点点头:“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麻烦你多费心照料。”
李玮有点不高兴,他觉得她怎么着也不该在这时候走,皱眉道:“公主什么意思?”
步长悠道:“让他好好养着吧,把身体养好再说,至于我的意思……他知道的。”
李玮听她的语气很轻松很自然,好像公子还有机会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好嘞,公主慢走。”
回到洋槐街,快到家门口时,紫苏瞧见府门口的槐树下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还有人。那俩人见她们的马车越走越近,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甚至还跑了过来。
紫苏有些纳闷,跑过来的这个人怎么如此像流云?紫苏减缓马速,那人越走越近,她发现还真是流云。
不过这会儿距离家门口就十几步的路程,紫苏朝流云指了指,流云就跟着马车一路又返回了门口。
马车停稳,青檀从马车里钻出来,瞧见流云,一脸惊喜:“嘿,流云,你怎么出来了?”
步长悠听到之后,立马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流云哭着喊了一句公主。
步长悠笑:“每次都哭,你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流云扑上来抱住她,痛哭起来,像受了什么极大委屈,步长悠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将流云推开一点,问:“怎么了?”
流云勉强压住哭腔,泪眼汪汪的瞧着她:“夫人她……夫人她……”
步长悠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的接住流云的话:“母亲怎么了?”
流云又哽咽起来:“夫人……没了。”
步长悠没听懂:“什么叫没了?”但其实她已经听懂了,声音都在发颤,只是不肯相信。
青檀从袖袋里摸出帕子递给流云,流云边擦边抽噎:“今天花匠进扶苏园修树枝,夫人和老娘闲着无事,就过去帮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夫人兴致特别高,就顺着梯子上了树,还拿锯子锯树杈,结果失了手,一头从树上栽下来,扭断了脖子,人当场就……”她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不可能。”步长悠斩钉截铁道,这太荒谬了,母亲一生持重,怎么可能爬高上低。她道,“你别是诓我吧?”
流云眼眶红红的:“王上现在在音书台,是他让我出来到清平寺请公主回去的,住持说公主在城里修行,给了我地址,公主快跟我回去吧。”
步长悠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了空白。接着有些发晕,眩晕越来越厉害。她捂住额头,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可站都有些站不稳。青檀和紫苏见状忙扶住她,结果才一挨到,她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跌在了青檀的怀里。
流云这才注意到步长悠浑身是血,她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紫苏叫她别紧张,别人的血。流云松了口气,几个人将步长悠抬进了屋子,给她打扇子,喂凉水,人逐渐清醒了。
步长悠清醒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缓了一会儿,她知道是事实,可始终无法相信,太突然,太荒谬,像梦一样,她都哭不出来。
她起来换了件衣裳,洗了一把脸,留青檀在家里先收拾行装,然后带着紫苏跟流云回了桐叶宫。
小时候,祁夫人同步长悠说过,说倘若将来她死了,希望步长悠将她带回家乡安葬。步长悠至今都不知道祁夫人的家乡是哪里,只说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不过,步长悠想,总有人知道的,她一定会把她送回去。
到了桐叶宫,暮色已下,音书台内外都有青麒卫把守,步长悠到了主殿外,看见了她的乳娘刘氏,可她来不及跟她说话,杨步亭请她直接进殿。
殿里人不少,步长悠没心思细看都有谁,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双手交叠在腰上,静静的躺着,像只是睡着了。
步长悠的呼吸都轻了,生怕惊动了自己的母亲。
她一步步走过去,她看到了,可还是无法从内心接受,她大年初一离开时,母亲还好好的,无病无灾,丰腴又美丽,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她在床边跪下,拿起她的手,这么炎热的夏天,手却是凉的,她轻声叫了两句母亲,没有人回应。
是真的。
那个教她读诗,教她作画,为她唱歌,要她克己,要她独立,要她端庄,给她讲传奇,告诉她世界丰广渊深,要她有所期待的风雅女人,却以一个近乎荒谬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她忽然泪如雨下。
身后有人上来安慰:“逝者已去,三妹别太伤心了,节哀顺变。”
步长悠回头看,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个生面孔,不过这人叫她三妹,看岁数三十岁上下,她就觉得是太子。
太子将她扶起,从袖子里摸出帕子递给她,并道:“三妹在外清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来见过父王吧。”
步长悠擦干眼泪,这才去看鄢王。
鄢王脸上没了往日君临四方的神气,而像一个失去妻子因而备受打击的中年男人,她跪下去,行了礼。
鄢王叫她抬起头来,步长悠依言照做,他细看两眼,苦笑道:“你看她是不是越来越像沈溶了?”
裴翼跟着看了两眼,道:“可不是,不止貌似,更有夫人年轻时的神韵。”
鄢王又看了两眼,道:“她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随她,不过也不要太随她了,否则将来少不了苦头吃。”
步长悠应了是,正要说自己母亲生前的遗愿,请求鄢王恩准她带她回去,鄢王就道:“她以前说过,倘若有天死了,不想与任何人合葬,只希望化成灰,撒入澜叶河。委屈她在寡人的地方待了十几年,你带她回去吧,寡人怎么着都要成全她最后的这个心愿。”
步长悠有些没听懂,转而看向了裴翼。
第84章 意外
裴翼回禀道:“澜叶河从沈国的天山发源, 流经沈国,最后汇入端海, 是夫人生前遗愿, 路途遥远,让犬子护送公主入沈吧。”
步长悠看到了裴炎,他就在裴翼身边, 可她吃惊的不是这个, 她知道裴炎早晚会回到鄢王身边,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她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他的机会,但她得成全他。不为他俩之间的私交, 也该为母亲和他父亲之间的交情。
步长悠吃惊的是鄢王和裴翼对自己母亲的熟稔,这熟稔是她这个与之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女儿都不曾有的。
步长悠知道有关祁夫人的都是细微的小事, 比如她生于何年月,家乡有什么风俗, 有什么吃食, 家里有几个姐妹,小时候做过什么顽皮的事情……可与此同时,她不知道祁夫人的真名, 不知道祁夫人父母的身份,不知道祁夫人说的水草丰茂的家乡到底在哪个方位……
只要是与未出嫁之前的身份有关系的,祁夫人通通拒绝透露。
步长悠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沈国人。
说到沈国,步长悠立刻想到相城说鄢王在沈国有十多年的为质经历,想起太子的生母。她忽然知道母亲为何要对她之前的身份严防死守了。因为一旦确定她是沈国人,年纪又完全符合的状态下, 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太子的生母了。
步长悠确认道:“我母亲真是沈国人吗?”
鄢王却没回答,起身对裴翼道:“一切从简,不要声张,寡人就把这事交给你了。”
裴翼躬身答:“诺。”
裴翼和裴炎送鄢王和太子出去,步长悠到床边的脚踏上坐下,呆呆的瞧着祁夫人。一会儿想她前半段人生的颠沛流离,一会儿想到她后半段的隐忍不发,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刘氏和流云、紫苏这会儿得以进殿,见她坐在那里,都有些心酸。
步长悠轻声问:“乳娘,母亲她昨天都在做什么?”
刘氏擦了擦眼泪,仔细回忆道:“前天日暮时分,我陪夫人到雁鸣湖放了一些茶叶到荷花中,昨天早上要收茶叶,所以起得很早。等我们到了雁鸣湖,荷花已经开了,茶叶落了不少到水中,不过夫人还是很高兴。之后,我们回来做早膳。现在天太热了,夫人胃口不好,早膳只吃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和几口凉拌黄瓜。早膳后,我们把家里的被褥都拿出来晒,搭在外头的绳子上晒。午膳吃了面,膳后在后头的凉亭里吃了点西瓜,之后眯了一会儿,醒来说梦到了公主,想等凉快一点,去瞧瞧公主……”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流云过去安慰她,她擦擦眼泪,继续讲:“黄昏时,我们一道去了扶苏园,夫人想摘些果子酿酒,正巧碰上方署丞,就跟他聊了两句。回来后,果子洗了洗,削了皮,剔了核,去了籽,开始酿酒,一直弄到深更半夜才去睡……”
步长悠点点头,好像没什么异常,又问:“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刘氏摇摇头:“没来得及。”
裴翼和裴炎进殿来,见她坐在那,正要安抚一下,叫她节哀顺变,就听到她道:“中尉大人,我是头次经历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一切就全拜托给你了。”
声音还算平静,裴翼稍微放了一点心:“人生不能复生,请公主节哀,卑职和犬子一定尽心协助公主送夫人回乡安葬。”
步长悠点点头,又问:“太子怎么来了?”
中尉一愣,心想这公主八成是猜到了什么,可不管她猜没猜到,他都不能说,因为事情太大了,他道:“大约王上有什么政务要跟太子商讨,就一起过来了。”
步长悠决定不问了,问了也没人跟她说的,而且母亲已经走了,是不是也不重要。
她转移了话题,问接下来的安排。
裴翼说等棺椁一到,就会装殓,送到清平寺。至于停灵时间,因为此时正在伏中,天热,虽然棺椁内会放冰块和香料防腐,但仍不能久放,三日后在寺内火葬,将骨灰装好,之后会择黄道吉时出发去沈国。
步长悠点点头,在鄢国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母亲送回沈国,落叶归根。
天完全黑了之后,棺椁到了离宫,把祁夫人装殓后,星夜出发,送到清平寺。
中尉因有公务在身,安排好之后,留了裴炎等一队人在山上守着,自己就下山去了。
棺椁停在清平寺的长生殿,刘氏说她作为女儿,要为祁夫人守灵,步长悠便一直待在长生殿里。
中尉虽不能一直待在清平寺,但每天都会上来一趟,看看情况。
三天后火葬,步长悠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母亲去世的事实,可看着火点燃柴堆,一点一点的蔓延到自己母亲身上,还是有些冲动,想冲上去将祁夫从从火中抱出来。
紫苏和青檀死命拦着,才没让她得逞。
只是步长悠这几天守灵,几乎没怎么进食,也没正儿八经的睡过,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
等醒来时,人已在小院的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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