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忙站起来让座。
裴炎坐下,小二正好将茶送上来,步长悠抬手要倒,他将剑搁在桌上,欠身道:“卑职来。”
步长悠也不跟他抢,松了手,让他倒。
虽是武将之家出身,举手投足却没半点粗鲁,是世家门庭熏陶出来的规整和优雅。他将第一杯分给她,再来才是自己,这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克己守礼的人。
步长悠瞧着眼前这副规整到近乎严苛的五官,总觉得自己在武平君府水塘旁的亭子里看到的那个激烈粗野的人只是错觉。
他抿了一口茶,见她还在看自己,将杯子放下来,问:“公主的伤好些了么?”
步长悠道:“你是想提醒我,既然伤好了,就该到府里去拜谢吗?”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开始了,公主每次不捉弄他几句心里大约就不舒服,他只道:“卑职不敢。”
步长悠不吭声,一直看着他,等他说话,他总不会只是想问问她的伤势。
这么近的距离,毫不掩饰的目光,裴炎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他借喝茶以躲避公主审视的目光,可发现公主的目光没任何收敛,只好放下杯子,看回去:“公主为何这么看着卑职?”
步长悠不解:“我怎么看你了?”
裴炎掂茶壶往杯子里添茶,边添边道:“好像在说裴炎怎么像个二傻子。”
步长悠愣了下,随即摇头:“不对,我明明在说原来裴炎长得这么好看,以前怎么没发现。”
裴炎的手顿住,他看向步长悠,正色道:“公主把卑职叫出来,不是为了戏弄卑职吧?”
步长悠没听懂:“我叫你?不是你约我在这见面么。”
她这话一出,两人立时都明白了,裴炎压低声音,目不斜视道:“公主先别动,听我说,公主后排隔壁有两个带面具的人,一男一女,是公主的人吗?”
步长悠摇摇头。
裴炎坐直身体:“那两个人一直在往这边看,估计是有备而来,公主别慌,我们先离开这再说。”说着拿起桌上的剑,绕到步长悠身旁,护着她站起来,往外走。
紫苏一见俩人走了,立刻从旁边的空桌上站起来,跟了出去。
下楼时,裴炎用余光看了一眼,两个带面具的人没任何动静,像一切都只是他的多疑,但他不敢放松,亦步亦趋的护着下去了。
“哟,两位客官刚来怎么就要走,是对本店的茶不满意吗?”领他俩上楼的小二见到仨人从楼上下来,忙道。
步长悠在柜台前停下,问:“小二哥,刚才我问有没有姓裴的公子来,你为何直接把我带到楼上?”
小二纳闷道:“昨儿有个人来预订窗边的位置,说今天申时左右如有姓裴的公子和姓祁的姑娘来这,让小的带到楼上去,怎么,二位不知道?”
裴炎立刻问:“是楼上带面具的人?”
小二摇头:“不是,昨儿来预订位置的人个头不高,嗓门粗,很好辨认,绝对不是楼上那两位。”
矮个子,粗嗓门,步长悠眼前立刻浮出了李玮的脸,与此同时,她恍然大悟了,怪不得相城这几天不见人影,原来在憋这种坏主意。不过,他搞这一出想干什么,想试探她和裴炎到底有没有私情?
裴炎掏钱付账,小二说不用,预订位置的人已经付过了。
裴炎见她一脸若有所思,问:“公主是想到什么了?”
步长悠看着紫苏:“你刚才跟我说带面具的人看着眼熟,你看着像谁?”
紫苏看了一眼裴炎,不知道该不该在裴大人面前说起相公子。
“行,我知道了。”步长悠转身对裴炎道,“这事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咱们先离开这吧,回头我再跟裴大人解释。”
裴炎点点头,护着她出去,两人刚一踏出门,二楼的窗子里分别跃出四个蒙面人。
四人一起攻上来,裴炎要护人,放弃了进攻,牢牢护在步长悠和紫苏身前,左挥右挡抵御对方。
行人一看这厢打起来了,躲得远远的,茶楼掌柜怕殃及池鱼,推搡着让小二关上门,省得他们打进来,把茶楼给砸了。
门关上后,一楼的茶客不那么害怕了,说书人最喜欢热闹,一看外头有情况,拿着自己的惊堂木跑上二楼,挤到窗边去观战。
步长悠虽不懂剑,可看得出那四人并非什么好打发的小喽啰,裴炎以一敌四还要护着两个人,有些吃力。
这时,茶楼的门突然开了,出来了两个带剑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怒喊:“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实在太过分,兄台,我们来助你。”说着一同拔剑,加入战局。
两位路见不平的中年剑客一人引走了一位蒙面人,裴炎只需对付剩下的两人,步长悠和紫苏趁局面混乱迅速脱离裴炎,退到了茶楼对面的路边,裴炎没了钳制,手中的剑立时快起来。
就在此时,紫苏看到她们身后二楼窗口有人搭起箭,堪堪对准了对面正跟人交手的裴炎,紫苏立刻道:“公主,你看。”
步长悠顺着紫苏的目光看过去,二楼窗口,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已将弓拉满。
步长悠的脑子里嗡的一下,想都没想,朝对面跑了过去。
第73章 决裂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面正在对打斗, 射箭的人瞄不准还是什么的缘故,等步长悠跑过去后, 箭还没射出来。步长悠来不及喘息, 大喊:“小心,对面有箭。”
就在她喊出这句话时,裴炎格掉对手的剑, 剑尖绕对方手腕一圈, 带出洋洋洒洒的血珠。
与此同时,二十步开外的箭破空而来,直冲裴炎而去, 步长悠来纵身一扑,两人一同摔在了地上。
摔下去, 裴炎磕到了头,他闷哼一声, 步长悠被打到左肩,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液体,她哇的一声,呕了一口血出来。
裴炎下意识去摸她的肩和背, 想知道伤在哪里了。
紫苏吓得腿都软了,从对面跑过来,见公主身上没插箭,微微了松口气,赶紧道:“裴大人,公主无事, 别担心。”
裴炎整个人放松了下去。-c-x-妖精整理-
紫苏将步长悠扶起来,裴炎见她脸上都是血,心中又猛地一紧。
紫苏也唬了一跳,忙来查看她前边是否有伤。
紫苏从肩上一路摸到脚踝,都没看伤口或血渍,不过却在地上看到一支没箭头的箭。
紫苏捡起来把箭给了裴炎,裴炎看了一眼箭,又去看对面二楼,二楼窗口已没人了。
这边四个蒙面人,在箭发出来之时,就撤手逃了,两个路见不平的侠士过来看情况,见人都没事,就松了口气。裴炎多谢他们拔刀相助,他们大手一挥,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然后就进茶楼喝茶去了。
箭虽没箭头,可用那样的力道射出来打在身上,震到了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喉头不断有液体涌上来,步长悠勉强压|下去,后来实在压不住,又呕了一口出来。
紫苏扶住她,哭道:“裴大人,怎么回事,明明没有伤,怎么一直呕血?”
步长悠用袖子擦了嘴,道:“旧伤复发,不是什么大事,别大惊小怪。”又看向裴炎,“不要追究这件事。”
他看着她,没吭声。
这么大的事,还把他牵扯进来,是要解释一下,步长悠道:“不是冲你,是冲我来的,我私下解决就行。”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只道:“公主的事,自然交给公主解决,卑职送公主回去吧。”
步长悠拒绝了:“这离洋槐街不远,不劳裴大人。”
他也知道彼此身份不便,见她避嫌,没坚持,道:“公主多保重。”
步长悠点点头:“裴大人也保重。”
马车颠簸,路上步长悠又咽了几口血,等到洋槐街,紫苏扶她下马车,再咽不下去了,一把推开,猛跑几步,到槐树底下,扶住树干,喷出好大一口血,溅得白裙上到处都是血,紫苏冲过去扶她,她撑着树干有气无力道:“好像比想象中的严重一些。”
紫苏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青檀,青檀应声出来,见步长悠脸上身上全是血,一下慌起来,可她没问怎么回事,而是先跟紫苏把步长悠搀进院子里,搀到房间里坐下。
紫苏放下后,抹抹眼泪,道:“我去请大夫。”说着就要往外跑。
步长悠一把拉住她:“旧伤复发,不是什么大事,你把之前没吃完的药煎一剂,我吃了,缓一缓,实在不行,再去请大夫。”
紫苏看了眼青檀,青檀点点头,叫她先这么办。
紫苏抹了把眼泪,去后头厨房煎药了。
青檀倒了茶,步长悠一点点喝下去,稍微舒服了一点,只是有些眩晕,青檀要扶她到床上歇一会儿,两人还没进去,只听远处哐当一声摔门声,震天雷似的,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听到了。
青檀有些纳闷:“这是怎么了?”
步长悠心中有点预感,她知道是谁,她叫青檀扶她出去看看。
两人刚到廊上,就瞧见那个小青年正跨过水上的曲桥过来。
他惯常穿白,除生辰那日穿过一件喜庆的,身上也没其他颜色,今天换了粗布青衣,青檀乍一下没认出来,等他走近些,青檀认出来了,怪道:“今儿怎么穿得这么平民,都认不出来了,而且火这么大,谁惹他了?”
他径直上台阶。青檀瞧他脸色铁青,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正要问,自己却忽然被他一把扯住,大力的甩到一旁去,甩得她头晕眼花的,等她稳住回过神来,步长悠已经被拖到了房间里。
步长悠被他甩到床|上,甩得气血上涌,喉咙眼有血上来,她来不及咽下,血呕在被衾上,白底青竹的薄衾上,立时开出了一朵殷红的花。
她不着痕迹的拿衣袖擦了一下,撑着床去看他。
他上来,一把将她推倒,粗暴的握住她的双肩,跪在她身|体两侧,步长悠下意识抓住他两肩的衣襟。他双眼微红,恨那么多,像要溅出来,啐死她:“裴炎算什么东西,你要扑过去,他到底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连命都不要的扑过去?”
他每说一句,手上的力道就会大一些,每说一句就大一些。以前多缠绵的一个小青年,现在每一下透着凶狠,没一点怜悯,处处想置她于死地。可她现在没精力感受这些,面前这人已经发疯了,她得集中精力对付他。她早知道,这人是不可控的,有多乖顺,就有多暴戾。她一直想弄明白他的那根线在哪里,现在她隐隐看到了。
青檀扑进来看到这情况,急哭了,可主子们的事情,她不能上手推搡,噗通一声跪下去:“公子,有话好好说,公主旧伤复发了,刚才吐了好多血,经不起折腾。”
步长悠心里都打颤,他这个样子真可怕,不是小狐狸,是个困兽,可她不能怕,她咬着牙,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字一顿道:“他救过我。”
“救?”他像听到天大笑话,眼泪落下来一滴,砸在她脸颊上,温热的,“不是因为公主主动送上门要他来救么?几个土匪算什么,我们公主连名声都不要的人,鄢王都不怕的人,会怕几个土匪?公主不就是希望自己欠他,然后就有借口有来有往了么?”
步长悠仍然不看他,只重申自己的立场:“我没有。”
他不信了,他有自己的判断,他确确实实被骗了,身和心被她骗得彻彻底底。他捏着她的肩,想把她捏碎,捏碎就好了,这个死骗子。他无法理解,裴炎都那么对她了,她竟然喜欢他。他原以为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裴炎是绝对没有可能,偏偏就是这个最没有可能的人成了能。他真恨,恨自己没早点发现。公主七情不上脸,可眼睛是活的,公主喜欢谁,眼睛就离不开谁。公主跟他耳鬓厮磨,每一寸都熟得不能再熟,可他坐在公主身后,紫苏都认出来了,偏偏公主认不出来,因为公主的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公主的心思在那个人身上。
“一把破扇子,公主要时时带在身边。扶苏园见个面,就巴巴画下来。遇到劫匪,赶紧找他来救,这样不够,还要画下来。见他有危险,就扑过去救……”
他说不下去了,他娶了一个新娘子,巴心巴肺的对她,准备跟她白头偕老,却在新婚的第二天发现新娘子心里原来有人。
“什么不想成亲,什么相看两厌,通通是借口,公主期待的人既然是他,为什么一早不说清楚,早说清楚,大家就不用这么......这么浪费时间了。”
步长悠愣了好一会儿,原来是这样,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如今叫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她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看着他:“既然你都知道,还来做什么?”
他的眼又红了几分,他来做什么?他来求救,都是他的猜测,他百分之九十九相信自己的猜测,可还有百分之一,他一息尚存,求她解释,只要她好好解释,他就相信。可她压根不解释,签字画押,全部承认,干脆利索的将他打入了死牢。
公主手起刀落,还是如此痛快,只不过痛的是他,快意的是她。她将他踩到了泥地里,狠狠的踩了下去。怎么样才能让公主痛一痛,他到现在都没找到公主的痛点。
他从床上下来,粗鲁的将青檀拽出去,青檀不出去,绝对不能出去,可她的哀求没用,人被一把推到门外,他上了栓,决定心无旁骛的来收拾他这个可恶的新娘子。
他以前总觉得是新娘子母亲的错,好好的公主,给她教得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他那么疼她,想叫她笑,想叫她哭,想让她放下防备,不要那么苦。可到头来发现全是自作多情,新娘子根本不需要。他是瞎了眼,把一腔真情全给她,她三心二意,又蠢又坏,一点都不配,她活该受苦受罪一辈子不能解脱。
她疼起来,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脸都扭曲了,她咬着牙想绷住。不过他今天绝对不会让她得逞,她将牙咬碎也绷不住。她的脸陷在被衾中,终于受不住,哭出了声,嚎啕大哭,什么都顾不了,她前半生唯一一次彻底崩溃。
可是晚了,他不再怜惜她,绝不再怜惜她,她欠他的,他要统统拿回来。
他从耳后过去,贴在她耳廓上,笑声凄荒:“公主喜欢蒙人眼睛,臣以前不知道,只当是公主的情趣,现在想一想,公主是不想看见臣对不对,看不见的话,公主就可以把臣想成裴炎,对不对?”
好没意思,真的好没意思,他说完自己都笑了,明知道是这样,还是想娶,想跟她生孩子。他以前哪里受得了这种待遇,被人羞辱,还心存幻想。他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扭过来,疼就写在脸上,他莫名觉得痛快,真痛快,公主还会疼,他笑道:“琮安的这些子弟,臣唯一觉得还有点骨头的就是裴炎了,臣衷心欣赏他,没想到公主的眼光跟臣一样。怎么办,臣总不能一下娶两个吧?”
步长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想杀人,倘若她能摸到一把刀,准毫不犹豫的捅进他的心窝里,他还有脸提裴炎,他连裴炎的头发丝都不如,他连给裴炎提鞋都不配。可她疼得死去活来,连发狠的力气都没有,只想他赶紧完事,她只想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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