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将这仨人带到后头水边的自雨亭那,奉茶。
仨人出去后,叶氏执了步长悠未伤的手, 说她是个好孩子,裴炎配不上, 叫她受委屈了。
要说委屈,其实没人不委屈, 叶氏这么说, 也算有心了,步长悠就陪了一番体贴,说她年轻糊涂, 才把好好的婚事搞砸了,不怪裴炎,只能说没缘分。叶氏见她不忌讳,还坦荡,好感越发多。不过好感归好感,这位公主和恒渊的风流事终归是叶氏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其实叶氏来, 除了替儿子办事不利赔不是,主要就是说这件事。这事说开了,就没啥可说了,叶氏叫她好生休养,有什么需要的就派人到君府去。
步长悠谢了她的体贴。
叶氏临走时,步长悠说她有两句话要跟中尉说,请他过来一下。叶氏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叫裴翼进去了。
紫苏搬了绣墩给裴翼,裴翼坐下来,步长悠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会儿就看得中尉大人坐不住了,只好开口问她的伤势如何。步长悠也不回答,突然道:“母亲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裴翼一愣,装傻充愣道:“夫人告诉公主什么了?”
祁夫人当然没告诉她什么,但步长悠觉得今天是个机会,想诈一下中尉,就道:“母亲说我大了,有些事她不该再瞒我,就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了我,还说裴家帮了我们母女大忙,让我多谢中尉。”
这番话说得有模有样,可仔细分析,根本什么都没说,裴翼猜到这位公主有可能在诈他。因为当年的事,他连自己的妻子和儿女都没说过,祁夫人应该也不会说。而且说实在,这招他儿子已经用过了,一点也不新鲜,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夫人惦记,下臣感激不尽,不过说到谢字,下臣实在不敢当,一切皆是因缘罢了,还请公主收回。”
这番话也说得有模有样,可仔细分析,也什么都没说,步长悠再接再厉,拿自己知道的所有不确定来试探:“中尉见过太子吗,我跟太子长得像吗?”
裴翼这下真实的愣了,因为这句话对他来说含量巨大,但他反应巨快,只道:“太子和公主乃为亲兄妹,长得相像在情理之中。”
步长悠问:“我跟太子真的像吗?”
裴翼来看步长悠的脸,要说像,是有些像,可你要说不像,也不像。因为公主和太子像得不明显,不像鄢春君和二公主那样,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是兄妹。
裴翼道:“细看的话,眉眼有些微相似。”
步长悠见什么都问不出来,有些败兴,哦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问起了裴蓁的孩子。裴翼没见过外孙女,叶氏见过,三月底刚摆了百日宴,叫长萱,封了武昌公主。
武昌,武运昌隆,不知是赐给裴家的,还是许给鄢国的,倒是跟步长悠的文庄正好配成对。不过步长悠知道,她终究是不能跟这妹妹比的。她十七岁要嫁人,为全夫家的体面,才有了封号,而小妹妹一出生就有,怎么比?倒也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凄惶。
青檀将他们一行人送走,步长悠也没心思看书,下床到外面去。
明月如钩,满院竹影,她顺着院子里的那条细水走到书房去。
书房没有掌灯,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坐在案子后头,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月洞窗开着通风,还没关上,月光进来,整齐的方砖上,像撒了一层糖霜似的。
她到月光里站着,看自己拉得老长的影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想哭。
真奇怪,过去十七年,她都没这样过。她在这一刻,很思念祁夫人、思念刘氏、思念流云。她出宫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思念她们,甚至还想起了眼睛很漂亮的小青年,觉得倘若此刻他在这,那也不错。
因此步长悠突然想养一个什么了,随叫随到的那种。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遏制不住,并且想立刻就做,虽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养什么,但她想,她要是看到它了,一定就知道。
紫苏说钟鼓楼那每月三次开放万姓交易,里头什么的都有,不用担心买不到,就怕她挑花眼。
步长悠问每月三次,哪三天?紫苏说逢六就有。步长悠问今儿初几,紫苏答不上来,因为这段日子大家都在路上,日子早过丢了。去问青檀,青檀说好像是初六。紫苏有些沮丧,步长悠也很沮丧,还要再等十天。
不过这种沮丧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进到浴桶里,被热水一泡,步长悠就舒坦的什么都忘了。
洗完澡后,紫苏煞有介事的弄了一个火盆,让她跨一下,说去晦气的。
晚上睡觉前,青檀在她房间点了檀香,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没有睡安稳,因为肩上和手上的伤,又痒又痛,还不到能睡安稳的时候。
次日,步长悠让紫苏回清平山去见住持,就说她病了,暂时在城里养病,等病好了再回去看她老人家。
紫苏要走时才发现没马车了,因为她们的马车被劫匪扣下了,现在劫匪没了,马车肯定也没了。
青檀让她先走着去,马车的事以后再说,紫苏就去了。
紫苏出城时,在城门口遇到了裴炎。紫苏和裴炎一路从琮安到蝠州城,又从蝠州城到历下,也算经过患难,这会见到他,不像之前那样怕了,看到他还跟他打招呼。
裴炎嗯了一声,问她做什么去,她说回寺里拿些东西,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让她去了。
紫苏走出去好久后还在纳闷,觉得裴大人好像变了,不像在路上时那般随和。
最近裴大人总是让紫苏产生这种感觉,他好像一直变来变去的。比如从琮安出发时,紫苏原以为他是个不好相与的人,虽是盟友,可也不怎么敢搭理他,结果他却意外的随和,且还很照顾她,这让紫苏分外感动。紫苏本以为是自己之前对他有偏见,才觉得他不好相与,还自我反省了一番。结果就在刚才,那种不好相与的感觉又出现了,于是她开始糊涂,不知道裴大人到底是好相与还是不好相与。
下午回来,紫苏将自己的困惑告诉了青檀。青檀不像紫苏跟裴炎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感触并不深,就说不知道。
紫苏又问步长悠,步长悠因为看到的更多,感触更深。她也觉得自己每见裴炎,裴炎都在变。不过,她倒不怎么困惑。她想,或许恒渊口中的那个克制的同龄应该最接近裴炎本人。他压力大,而琮安城作为一个权利中心,是他最无法放松的一个地方。
裴大人出了琮安城,整个人就会松下去,一进来,立刻就紧绷起来。
好累,她都替他累。
中午吃过午膳,步长悠在庭院里消食,然后到床上午歇,朦朦胧胧睡着时,忽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她就醒了。
醒后没叫青檀,而是自顾自的穿了鞋,走出来。
原来是秦氏,秦氏带着三个婆子,四、五十岁的样子。
青檀见她起了,忙附在她耳边解释,说婆子是她拜托嫂子找的厨子,本来只想请一个,结果嫂子一下带了三个,说一个是琮安本地的,一个是沛国来的,一个是穆国的,每个人每个月二两银子,一年下来也用不了一百两银子,问她是想留一个,还是全部都留。
青檀这么一说,步长悠倒都想留了,有了做饭的厨子,青檀和紫苏就能闲下来干点别的事了,否则她俩整日耗在一日三餐上,就没时间打理宅子了。
步长悠说都留吧,让青檀将后边的下房收拾出来两间给婆子们住。
紫苏回来见到仨婆子,简直乐疯了。做饭,偶尔做一次是乐趣,要是餐餐做可就太累人了。最主要的,做给自己吃,怎么做都行,但做给公主吃,每天都得玩空心思,特别累。这仨婆子一来,公主有口福了,她和青檀就有口福了。
下午仨婆子先试做了几道菜和点心,步长悠尝了尝,都挺不错的,尤其琮安本地那个,做得特别合她脾胃。夏国那个,做得也好,尤其色这一项,是仨人中做得最漂亮的一位,只是步长悠吃不惯,青檀和紫苏也吃不了,所以就让她走了,只留了琮安本地和沛国的。
青檀问了她们的年纪,琮安本地的稍大些,青檀就叫她大娘。沛国那位年纪稍微小些,青檀就叫她二娘。
宅子里有外人进来了,青檀和紫苏决定不再称步长悠公主,而是改口称为小姐,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们跟婆子们说,她们家小姐多病,出来养病来了,请二位在膳食上务必尽心,她们不会亏待她们。
两婆子说自然,倘或小姐有什么想吃的,请尽管说,只有小姐说不出来的,没有她们不会做的。
青檀和紫苏瞧着俩婆子是老实本分的人,心里很踏实,觉得嫂嫂这次的事办得很漂亮。
步长悠在病中,胃口本来不是很好,有了这俩厨子后,明显吃得多了,晚上就吃了一小碗粳米粥,一小碗炖豆腐,还吃了两个豆腐衣包子。
青檀和紫苏见她胃口好起来,着实放心了不少。一个人只要有心思吃饭,那就证明没什么问题。
吃过晚饭后,天已傍晚,步长悠在院子里散步,听到东邻有淙淙琴声,就站墙根下听了一会儿。
步长悠在乐理上的造诣不高,只入了一个门,懂得一些皮毛,不知这是什么曲子,但觉得很动听。
紫苏见她站着,搬了一张躺椅过来。步长悠问东邻是什么人,紫苏说搬过来这么多天没见过这家人,不知道什么来头。
步长悠说琴声不错。紫苏问,想不想过去拜访一下。步长悠倒是想过去认识一下,不过想人家深居简出的,大约不想被打扰,遂作罢了。
那琴声持续了很久,步长悠躺在躺椅中,摇摇晃晃的,听了很久。
青檀搬了小几过来泡茶,让步长悠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听。
后来琴声停了,步长悠还有些意犹未尽,她让青檀把她的琴抱出来,自己胡乱弹了一首,弹着弹着觉得好灰心,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玩意,就弃琴不弹了。
她不弹了后,东邻的琴声再度响起,不如刚才清越,而是时而轻柔缓和,时而高亢激昂,炫技一般,让人耳花缭乱。
步长悠觉得好笑,这人可真逗,她又没有要跟他比,不过随他去,倒是饱了她的耳福。
后来紫苏烧好了热水,叫她去沐浴,沐浴完出来,琴声也没了,步长悠就回房歇下了。
次日中午,步长悠去歇午觉。刚睡下没多久,院子里就有人敲门。紫苏正坐在廊下绣手帕,听到敲门声,起来去开门,见到来人,有些稀罕的笑了:“哟,这不是相三公子么,我当公子再不来我们这了。”
第59章 为伊
相城倒也不怪, 只笑:“你们主仆惯会倒打一耙,是我不来么, 明明是你们主子不让来。”
紫苏半是怪半是解释:“我们主子有时候大度的让人匪夷所思, 有时候又小性的让人瞠目结舌,公子要是不懂这个,可白搭了这交情。”
相城认同这话, 他道:“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么, 我进去瞧瞧去。”
紫苏忙拉住:“公子不知道,公主受了点伤,现在动不得气, 公子说话小心点,别再气她。”
相城点点头:“你哥哥多少跟我说了点, 说是遇到劫匪了,怎么样, 伤得重不重?”
紫苏叹息:“一箭穿透了骨肉, 且不好过呢。”
相城问:“现在呢,好点了吗?”
紫苏道:“好是好多了,就是不能大动, 整日躺在床上,除了看书就是睡觉,估计憋坏了,公子正好陪着说说话,估计能好很多。”
相城又道:“你哥哥就三言两句,问什么都不知道, 你细说一下,怎么会遇到劫匪的?”
紫苏听他问,就把原委说了,不过只捡了重要的,该省略了都省略了,尤其把裴炎的部分重点简略了。
听完后,相城也没说什么,只道:“我进去瞧瞧。” 说着进了院子。
四月小荷才露尖尖角,那条穿院而过的细水中已满是荷菱叶,熏风送暖,新竹青翠,他打开帘子。
屋里一水竹具,像个隐士的住处,只有月洞门那水晶绿的帘子,透露出一点年轻女孩子的情致。
步长悠醒来时,瞧见床边趴着一个人,她用右手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坐起来后也不敢大动,怕惊醒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突然胆小了起来。
她也没说话,就静静的看着那个趴在床边的人,绯色官服,背上有麒麟的纹样。
她对麒麟服第一次有印象,是因为裴炎。那次他到扶苏园摘花,她从蔷薇花后看到他绯衣的麒麟。据说麒麟服是一种赐服,禁卫国君的左青麒卫,全员皆穿麒麟服,而左青麒卫内部的等级划分,主要靠颜色和革带。左青麒卫都是宗室子弟或权贵子弟,最低就是五品。一到二品是紫衣麒麟,三品到五品是绯衣麒麟。
可步长悠知道,趴在她床边的并不是裴炎,因为他侧着脸,她能看到他左额上的那小块朱砂。
午后寂静,竹叶相拂沙沙响,四月仲夏,偶有一两声蝉鸣。
他这样趴着睡,真有乖巧的况味。
步长悠这么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床边正熟睡的人,突然道:“公主看够了么,臣能起来么?”
步长悠恍然一惊,这才意识到他早就醒了或者是压根就没睡。
步长悠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像偷窥被人逮到,她转移了视线。
相城以手肘撑床,以手托腮,静静看着她。
看了半晌,见步长悠并不看他,就坐到床上,用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来。可即便脸转过来了,步长悠也不肯看他,只低着眼,看他胸前的麒麟。
公主现在太羸弱了,他又心疼又委屈,看吧,离开他,她就要受这样的罪,倘若不离开他,他哪里会允许别人伤她,他道:“公主瘦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勾起步长悠的委屈,她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可硬生生的被逼了回去,但眼角还是红了。
相城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他伸手抿了抿她发红的眼角,轻声道:“臣就一个季节没见公主,公主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搞成这样,宁肯去找那个让公主难堪的人,也不肯来找臣,公主跟臣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眼泪没完全憋回去,有一滴还是从眼睛里漏出来,啪嗒一下落在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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