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山寺桃花,女孩牵着她笑吟吟抬头念诗。
是喋血的夜,是疯魔的恨,是锣鼓喧天花轿里紧握剪刀的手!
是最后江金寺前手指颤抖,一根一根,摆正至亲的骨头。
——一生来报血亲的仇。
“值得么?”镜如玉道。
她俯身。
镜如玉的眼睛是杏眼,瞳色很深,笑起来,盈盈若水波:“你叫章慕诗?”
章慕诗在这个女人靠近的一瞬间,就觉得窒息恐惧,仿佛是一种对危险本能的直觉。
镜如玉说:“还真是姐妹情深啊。”
她轻声说完,静了片刻,忽而一笑说:“我也有个姐姐,也像你这样,很会照顾人。”
“如果我被人杀害,她当初应该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报仇吧。”
一片青竹叶落到镜如玉的手中。
镜如玉似乎是想到什么,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静静叙述说:“我和她是双生子,同样的样貌,同样的家室,从小到大,什么都是一模一样。或许这样,才是最容易被拿来比较的。”
“她早我一刻落地,可这一刻也足以让一切天差地别。”
“其实我和她小时候关系特别好。但是在浮花门,双生就是原罪。”
镜如玉手里拿着这篇叶子,看着章慕诗,勾唇一笑。
“这世上没有谁比她更适合用于和我做对比。”
“这世上没有谁会不拿我们做对比。”
镜如玉说:“于是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越来越差……”
那枚青竹叶碎在她的裙边,镜如玉似乎有些出神。眼光微闪,又控制住情绪,一笑说:“不过。是不幸,也是万幸,璇玑殿起了一场大火……好像把我们之间的隔阂烧没了。”
浮花门璇玑火。
世人对此讳莫如深,猜测万般。
人人都觉得火跟她脱不开关系。
人人都不敢明面上说出来。
实际上,他们猜错了。
她虚实血腥充满算计的人生里,只有这一场火,是真正无辜的。
镜如玉说:“章慕诗,你还恨吗?”
章慕诗说不出话来。
镜如玉笑说:“我帮你报仇吧。”
她脚下赤色的化神期灵气动荡开,炙热滚烫,逼得所有人尖叫。
孙府的丫鬟仆人们四处逃蹿。孙君昊和忘情宗弟子愣住后,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来不及震惊,快速离开。
还剩在原地,只有失魂落魄抱着儿子尸体的孙夫人,已经昏厥的孙老太太,和被一而再再而三变故吓傻的孙家家主。他们都在多年前知道真相,又将秘密深深隐瞒。
浮灯节的万千灯笼被炙热灵气卷动,慢慢腾空,往孙家这片飞过来。街头巷尾的彩纸炮竹也被吹扬上天,喜气洋洋,好像还是婚礼的那一日。整座清乐城居民都死死关着窗,从缝隙里眼神惊恐看外面——灯火万千成海,涌向孙家。
大火将孙家点燃的那一刻。
“轰”的一声,所有的灯笼落到了火海中!熊熊大火,摧枯拉朽。
火舌卷着章慕诗的嫁衣,也将她脸色照的通红,犹如回光返照。
章慕诗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镜如玉看着她,笑着说:“我帮你报仇了,你也不用恨了。其实我不杀你,你也快疯了吧。”
章慕诗不说话,身躯颤抖,煎熬五脏六腑的不知是饥饿还是这场火。
镜如玉立在火中,抬头,却是看向孙府的门楣。
看着瓦片带着火星噼里啪啦落下。
看着房梁带着牌匾势如破竹下坠。
这火光太大,热度太高,灯笼太过鲜红。让她恍惚错觉,自己又回到了璇玑殿内。身边是无处可逃的赤灵天火,遮天蔽日,退无可退。
镜如尘在找她。
在浓烟滚滚里声嘶力竭喊她的名字。
说来也讽刺,她恨镜如尘恨的要死,嫉妒得快要疯魔。可是镜如尘却一直待她这个妹妹很好,温婉善良的浮花门未来门主,果然名不虚传。
“姐姐……”可当时她是真的害怕了的。
赤灵天火是上古玄火,真的能活活把她烧死。她惊慌失措,抱臂蹲在角落里,什么算计什么嫉妒什么野心都没了。脸色苍白,眼中全是恐惧的泪。
玄火压制下,不能使用法术,不能使用灵力。
她就是一个弱小单薄的少女,而后在绝望关头,灰烬里见那跌跌撞撞跑过来的白色衣裙,如见救赎。
“如玉!抓住我!”镜如尘发钗接乱,满是担忧,眼中还蕴着红丝,在火海中朝她伸手。
她眼泪瞬间夺眶,起身扑了过去:“姐姐!”
镜如尘那个时候是洞虚期修为,比她多了一丝识路能力。抓着她的手,步步谨慎往外走。璇玑殿的赤灵天火烧得突兀,又来势汹汹,其他人根本来不及赶到。
她们在火海中手牵着手,只有彼此。
四周是天火乱坠,是炙热地狱。
好像多年的隔阂消失得一干二净,重新回到蒙昧最初母胎相依的时候。
万幸有惊无险,她们虽然受了一些小伤,却也平安无阻地到了璇玑殿的大门口。
璇玑殿是浮花门主峰主殿,装扮极尽人间华贵。琉璃作瓦,碧玉为饰。她现在还记得,玉白的门匾上方,镶嵌着一颗玻璃珠。流光璀璨,像是天上的星星,像是姐姐的眼。
然后,镜如尘惊喜地回头对她说:“如玉,我们得救了!”
轰——
孙家在大火中被焚烧殆尽。
镜如玉从回忆里抽身,神色隐晦不明,转身离去。
*
等言卿回到玉清峰,终于知道了谢识衣那句话的意思。
他自视丹田后,发现里面的灵气已经浓郁到满满快要溢开。
充沛丰盈,盘旋在他的金丹附近,到了可以结婴的阶段。
大概是因为他用了魂丝?虽然没有动用魂丝最本质的功能。可是从孙耀光眉心取血,沾染上魇的气息,还是受了刺激。
在修真界,元婴是一道分水岭。
元婴以后,每一步晋升都跨越大如天堑,难如登天。即便是从元婴初期到元婴中期,很多盛名加身的天才可能都要磋磨百年。
可结婴对于言卿来说真的跟喝水一样简单。
“谢识衣,我结婴时会发生什么吗?”
言卿好奇地眨眨眼。
不怪他,以化神期的修为重修,真的没人会将结婴这种小事放在心中。
谢识衣没说话,踏入玉清峰的瞬间,阵法重重落下,梅花卷起,落雪飞霜。他带着言卿,一路穿行到了梅林中心的寒池。
谢识衣说:“把衣服脱了,进去。”
第31章 浮台(七)
“脱衣服?”言卿愣住,困惑地眨了下眼,想到什么也就问出来了:“幺幺,结婴为什么要脱衣服啊?”
谢识衣很少跟人解释些什么,说话很缓,垂下眼往寒池里注入一些灵力,清冷道:“结婴是修士凝聚灵气成‘本我’的过程。你之前达到过化神期,‘本我’早已固定,重塑元婴需要先破后立。破‘本我’的过程,很痛。”
言卿颇为好奇:“很痛?有多痛?”
谢识衣淡淡看他一眼:“是你不能忍受的痛。”
这话可把言卿逗笑了,咬牙切齿:“我不能忍受?举个例子?”他上辈子走过万骨枯走过十方城,就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话!
谢识衣戏谑道:“大概就是从屋顶摔下去一万次吧。”
“……”
言卿满肚子冷嘲热讽的话咽回去。
谢识衣拿这个作比喻,他竟然一时间哑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初见的时候,他们对彼此的印象都很差吧——他觉得谢识衣就是个孤僻冷漠,不要命的疯子。谢识衣觉得他就是个怕苦怕痛、性子急的废物。
冰释前嫌的那个夏夜,竟然恍如隔世。
言卿没忍住笑了下,从回忆里抽身,无奈道:“好吧。”他抬起手来,袖子下落露出细白伶仃的手腕。手指缓缓卸下冠的瞬间,满头青丝也随之散落。乌发有一缕落到了他的锁骨上,言卿皮肤冷白细腻。浅浅的凹陷处像是一处无声邀请,春色微漾。
虽然知道谢识衣不会看,但是言卿还是在手指搭上腰带时欠欠地说了一句。
“避嫌啊,仙尊。”
谢识衣在后方,发出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
言卿撩起黑发,翻个白眼,不用回头都能想象谢识衣的表情。
他褪去外衫、解开里衣,非常自然地踏足入寒池之内。
玉清峰梅林里的这方池子,虽然叫寒池,但是一点都不冷。水是乳白色的,言卿的墨发和红丝浮现在上面,他手在寒池里搅了搅,忽然想到什么,笑着问道:“幺幺,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谢识衣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冷冷淡淡说:“结婴吧,我在一旁守着。”
言卿:“呵。”
他后背靠在池子边缘,闭上眼,手里拿着根随手扯断的草玩,一折一折。对于言卿来讲,结婴的流程过于简单,以至于他根本就懒得去集中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