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名字,应该是个女孩子。
午间,他在办公室办手续,顺便和班主任交流学习进度。结果罗学明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在门口训上话了。
从他们的谈话里,乔野很快明白过来,这位做下蹲的朋友就是他那缺课一上午的前桌。而令人讶异的是,她迟到的理由竟然是熬夜看流星。
那时候她一口叫出了星群的名字,还用了极大这样的专业用语。就好像刚才在山顶,她问及月亮的光面和暗面、本影和光度……种种一切都表明,她绝不是心血来潮才会上山看月掩星。
乔野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略掉了徐晚星的不友好,把先前没有进行下去的话题重新提起:“你对天文感兴趣多久了?”
徐晚星张了张口,吞回了带刺的话,“记不清了,反正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又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呢?”
“八岁。”乔野倒是记得很清楚,这夜路漫长到望不见头,他也破天荒有了些许放松,闲谈似的说起,“我爷爷是搞摄影的,最早是人物摄影,后来发展到自然风景。有一回被驴友——那时候还没有驴友这个说法——也就是被同行的摄影师拉着去露营了一宿,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拍星星、拍日出,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四处跑,对星星着了迷。”
他说到那句对星星着了迷时,带了点笑意,声音轻快。
徐晚星一愣,下意识回头看他。少年高出她一个头来,目视前方,唇角破天荒有了上扬的弧度。
这是他与她相处这么多天以来,头一回看见他笑——当然,嘲讽的笑不算在内的话。
路灯在街边一闪而过,一盏接一盏,朦胧昏黄的光打在他脸上,于是那抹很浅很淡的笑意也染上了些许夜色的温柔。
“那你倒是很幸运,有你爷爷带你入门。”徐晚星如梦初醒般回过头,酸溜溜地说,“我一向都是孤家寡人,唯一志同道合的,就你刚才看见那个老梁——”
她还更酸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觉得志同道合的很可能只有我,在他看来可能我就一蹭设备的小屁孩儿。”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乔野笑了。
大概几秒钟的沉默后,他说:“我也一样。”
徐晚星一愣,没头没脑地回头看他:“什么一样?”
这一回,乔野没说话。
徐晚星翻了一个世纪大白眼:“你怎么就一样了?你刚才摆出来那设备,只差没碾压空间站的专业天文望远镜了,这也叫一样?”
她就知道这人没法好好说话,几句话功夫,又原形毕露。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嘲讽人都不带脏字!
乔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天文爱好者,听上去很高端,但实际上只是非常非常小众的一群人。
在他爷爷的那个年代,通讯和电子设备没有如今这样发达,常年四处跑、观星拍摄的最后下场,就是家庭生活不成样子,最后夫妻关系破裂,各自生活。
他没能说出口的是,那句“我们都一样”,只是想告诉徐晚星,他和她一样,在追逐星星这条路上,都是孤家寡人。
八岁那年,他破例获准去爷爷家过暑假,初识天文。爷爷是个老单身汉了,家里逼仄拥挤,却对乔野有着谜一样的吸引力。只因他在那个“破烂堆”里——反正奶奶是这么称呼的——总能发掘出各式各样新奇又有趣的玩意儿。
他找到了一只老式望远镜,爷爷说那是好多年前用的,后来都淘汰掉了。可他跑到窗台上往天上看,能从望远镜里看见一只与众不同的月亮,原来平日里明亮澄澈的月亮上也有阴影和纹路。
他还找到了一张世界地图。那时候他还很小一只,铺在地上,需要拿着放大镜跪趴着,仔仔细细一点点挪动,才能看见比蚂蚁还小的一个小黑点,旁边写着他的故乡:北京。
爷爷去过很多地方,地图上都用红笔圈了起来。
他说人一辈子会听见很多种语言、见到很多的面孔。归根结底,人心都一样,好的坏的,复杂的本能的,最终都千篇一律得以分门别类。可风光是不可重复的,每一颗星星都有独特的轨道,永恒或毁灭,都有它不可复刻的一生。
那时候的乔野并不明白爷爷口中的话,但他也对这样的群星着了迷。
只可惜,那年暑假尚未结束时,奶奶就得知爷爷教他天文知识,盛怒之下,直接把他从那“破烂堆”里拎回了家。
“你不顾家到处野,还想把小野也拉上你的老路吗?”
后来,乔野也成了星空下的孤家寡人。
他在夜色里沉默地骑着车,听徐晚星碎碎念:“你这个人,最要命的就是讲话刻薄。果然上天给人开了一扇窗,就得给你关一扇门。好皮囊就是你的窗,讲话招人厌就是你的门!”
乔野:“……”
徐晚星还在继续:“当然了,说你好皮囊也只是跟你客气一下,你不要以为我觉得你长得有多帅!我这是欲扬先抑——等等,好像是欲抑先扬?”
她开始一个人嘀嘀咕咕,费力地琢磨这个词的意思。
“……”
乔野原本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徐晚星这一打岔,直接给冲散。他轻哂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这种超纲的成语不适合你,少说少错。”
果不其然,前座的人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徐晚星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面上的神情生动得像一只举起利爪的豹子:“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那样粗糙而蛮不讲理的少女,鲜活得像是刚从人间烟火里走出来,又粗鲁得半点没有斯文礼节。
乔野看着她,车把一转,停在了宅巷一侧的口子上。
“到了。”
徐晚星一愣,抬头一看,那巷口斑驳的路标上果不其然写着“清花巷”三个大字。他们到家了。
呵,终于不用再受这窝囊气了!
徐晚星像吃了炸药,噌的一下跳下车,恨不能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临走前,她还警告他:“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乔野单脚支地,似笑非笑看着她:“多虑。”
扔下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他头也不回地往宽巷骑去,直到抵达那栋种满花的小院门口。他下了车,却没急着进去,反而回头看了一眼。
宅巷那边,徐晚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子里。但他几乎能够设想到她那边的场景,大概是猫着腰、拎着鞋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往屋里走,生怕被徐义生发现。
若是发现了,大概在他家这边也能听见那位抄手大叔的咆哮吧。
乔野笑了笑,把车停好,越过小院打开自己的窗户,身手矫捷地跳进了卧室。回身关窗前,他没有忍住,又一次望向来时的路。
像这样的夜色,他踏过无数次。从遥远的星空下归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有人同行。
他松开手,窗帘合拢,遮住了外间的温柔夜色。
只是没想到,多少年来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拥有共同爱好的同龄人,居然是那个徐晚星。
第十六章
回到家时,已经是早上四点半。
徐晚星蹑手蹑脚偷渡进自己的房间,途经老徐的门口时,隔着门也能听见震天响的鼾声,她松口气,知道自己很安全。
尽管有些遗憾没能看完一整场月掩星,困倦也催得她躺上床就睡着了。
于是第二天,理所当然的迟到了。
她在抵达校门口时就听见了上课铃声,瞬间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开始狂奔。门卫赵大爷冲她乐呵:“别跑啦,再跑也赶不上,还是省点力气做下蹲吧!”
徐晚星:“……”
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她好像还是听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很不巧,第一节 是英语课。
不喜徐晚星的张春月老师,非常不给面子地当众数落徐晚星:“错过早读就算了,连课都没赶上。英语都这个样子了,还不重视起来,成天迟到!下课了你自己去办公室找罗老师,该做多少下蹲,一个都别落下。”
徐晚星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在全班的注目礼中走向自己的座位,余光瞥见了后座的乔野。
那厮好端端坐在座位上,书是翻开的,右手还拿着笔。刚做的笔记在白炽灯下透着一点水性笔尚未干涸的墨光,笔迹和人一样,漂亮干净,透着一股精气神。
她就奇了怪了,同是天涯熬夜人,就不能一起迟个到?
凭什么她耗尽全身力气和身体做抗争,才从床上勉强爬起来,赶上了第一节 课,乔野却能精神奕奕地按时到校?开了挂吗!
徐晚星的内心非常不平衡,一屁股落座,把书包挂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掏出英语书来。
讲到哪儿了来着?她侧头瞄了眼辛意的书。
哦,38页。
徐晚星依然困意缠身,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心不在焉地往38页翻。大概翻了有十来页吧,终于发现哪里不对。
等等,这书怎么这么干净?
呵欠打到一半,她张着嘴,睁大了眼睛,狐疑地又翻了几页。
不对啊,乔野的书明明挺多笔记的,她当时还暗自吐槽他呢,都开学一个多月才转来,居然还抽空把前面四个单元的笔记给补上了,简直是感天动地的壮举。
这种行为要搁她身上,老徐可能当众就要哭出声来,喜极而泣。
可眼前这本书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
徐晚星瞪着眼睛,合上书,拎起来看封面。却发现不止内页干干净净,就连封面和书脊处也没有脏兮兮的污渍了。
她一顿,有所预感,翻到扉页一看,果不其然,全书唯一的记号就是那三个狗刨似的字:徐晚星。
诶嘿?
这是她的书,不是乔野的。
什么意思?
他俩不是按照师爷的指示,把书都换过来了吗?她都快适应每天用着那堆脏兮兮但充满学霸智慧的课本了,怎么……
徐晚星回头,压低了声音:“喂。”
乔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给了一个?的表情。
“你搞什么?”徐晚星拎起书,匪夷所思地扬了扬。
下一秒,讲台上的张春月敲桌子了:“徐晚星,自己迟到不说,还要影响别人?”
全班又一次回过头来,齐刷刷地看向这一角。
“sorry,sorry。”徐晚星灰溜溜地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
可乔野为什么把书换回来啊?心头一动,她埋头去翻抽屉,一本接一本拿出其他课本,一一打开来看。
令人吃惊的是,除去语文书之外,所有的课本都换回来了,干干净净的封面。当然,内页也干干净净,笔记少得可怜。
徐晚星一头雾水,顿了顿,撕了一页作业纸,提笔唰唰写了一行字,然后揉成团。抬眼看了看讲台,趁张春月转背写板书的时间,她迅速把纸团扔到了乔野桌上。
大概有两分多钟的间隙,就在她抓耳挠腮地想着难道他不打算回她纸条的时候,张春月又一次转背写板书,而她的椅背上传来很轻的动静。哒哒两下。
后座的人曲起指节,敲了敲椅背,给出了信号。
徐晚星飞快地转身,一把接过他递来的纸团,迫不及待摊开在英语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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