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笛声响起,轻柔孤寂的起调,仿佛茕茕落寞的细细叹息。
没遇到桑舜华之前的程止,也顺风顺水开开心心的过了二十几年,没觉得人生有什么不好;没爱上程止之前的桑舜华,本已对情爱寒了心,决心安静淡然的过完这一生。缴天之幸,他们终是有缘,没有错过彼此。
笛声缓缓回转,终于跨越千山万水,彼此相爱,却也不必欣喜若狂,不过犹如老友重逢,以后携手白头,再不分离就是了。
笛声如诗如诉,悠悠传扬,连窗外凛冽的寒风都似乎柔和了几分,风送声息,传到正殿内寝,皇帝推开窗户,侧耳倾听。
皇后起初不愿理他,过的片刻,她也忍不住站到床边,静静聆听这笛声。许久后,她露出笑意:“此曲只应天上闻,嗯,定是少商三叔父夫妇所作。”
顿了顿,她又赞,“好曲好曲。当真清如山涧水,雅似梅枝雪,既婉约柔束,又洒脱自在,两心自知……好一对神仙眷侣。”
笛声渐渐停了,皇帝关窗转身,微笑着叹道:“这女孩儿其实聪明伶俐,剔透纯然,就是性情桀骜了些。”
皇后笑道:“你这话怎么不当面夸给少商听,每每碰上她,总要数落一番。弄的她现在见了陛下跟避猫鼠似的。”
皇帝摇摇头:“她可不是子晟啊。子晟少年老成,凡事知道自省,进退有分寸。可她心性颇有不足,要人好好教导才行。严父慈母,你宠她就够啦,我来做歹人吧……谁叫那竖子认准了她呢。唉,她若学的好了,子晟将来也有人知冷知热怜惜疼爱了。将来九泉之下,朕也有脸去见霍翀兄长了。”
……
吹罢一曲,少商放下短笛,骄傲道:“如何?的确是好曲子吧,可不是我吹牛。”
凌不疑怔怔的看着她,少商觉得奇怪,连问了三遍怎么了,他才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初次见你的情景。”
少商歪着头回忆往事:“嗯,说起来,那回你我在万伯父家初见,我鼻青脸肿的不成人样。偏偏那么难看的时候遇上了你,真是太倒霉了。”
凌不疑惊异道:“你在说什么,你我初见不是在万家,是在元宵灯会上呀。”
“啊,你说什么。”少商大吃一惊,一脸茫然,“那夜我见过你吗。”凌不疑这样的人,任谁见过都不会忘记啊。
两人面面相觑的对了半天,凌不疑率先开口,缓声道:“那夜灯会,你与程校尉,桑夫人,还有兄弟数人,一道在看伎人杂耍。我站在街对面另一头看着你。”
“啊!”少商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你就那个‘走马灯’?”
“走马灯?”凌不疑想了想,“没错,当时我身旁的屋檐下悬挂的正是一盏走马灯。你没看见我么,可你明明冲我这边凝望了许久。”连灯都记得,却不记得自己?
少商急急的辩解道:“我是望了你许久,可我不知道是你呀!”
凌不疑不解。
少商再道:“就是说,我看见了你,可我没看清你的面容。你个子高,那盏走马灯刚好挡住了你的脸,我根本不知道那人就是你。”
这就尴尬了,凌不疑脸色发绿:“我看了你半天,你却不好奇我是谁?”寻常人家的小女娘,早走过来主动结交自己了。
少商讪讪的笑着:“原来,你是在看我啊,呵呵,呵呵……”
“不看你,我还能看谁。”
“呐,我是这么推测的。你身旁那盏走马灯上绘的是阖家团圆,我和阿父叔母另兄弟们,合起来看着不像美满的一家人么。我以为你触景生情,在看我们一家人呢……”
“胡说八道!”凌不疑斥其无稽之谈,人都气笑了,“我若要触景生情,干嘛非要在市井里触。元宵宫筵上,陛下一家就团圆美满的很,我在宫筵上触景生情亦可!”
少商想想,也觉得好笑:“既然你看了我这么久,为何不来找我?”
凌不疑目色怅然,低声道:“彼时,我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娶妻。”
少商啼笑皆非,忍不住叹道:“凌大人啊,只是搭讪一下而已,还谈不上娶不娶妻罢。”先认识,再啪拖,其后才是谈婚论嫁嘛。
凌不疑清凌凌的一眼过来:“若不娶妻,为何要搭讪。难道你不是如此想的?”
看未婚夫眼神不善,少商连忙义正词严道:“你说的没错。我生平最看不惯那些男男女女混在一处瞎闹,既不谈婚论嫁,有什么好东拉西扯的!”
凌不疑横了她一眼,缓缓直起身子,叹道:“唉,原来起初就错了,好吧,我们好好来捋一捋过往之事。”
少商殷勤的挨过去坐好。
“也就是说,在万家,你是头一回见到我。那我上来就为你牵马攀镫,你定是觉得十分突兀了?”
“……有点。”当时被他握住小腿,少商浑身都麻了。
“后来在滑县郊外,你我再次相逢。我以为三面之缘甚是难得,你却并无此想?”
“其实……救命之恩也是缘分嘛。”
“当时你为我疗伤,又言语恳切,神情温柔,我以为你对我有爱慕之意,却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少商默默的——这回你说对了。
“那后来我与阿垚定亲,你是怎么想的?”她想到了些不大好的事。
凌不疑冷着脸道:“我以为你见异思迁,被楼垚勾引后就将我抛诸脑后了。”
果然如此!少商脸色精彩纷呈,黑漆漆的,蓝了吧唧,绿歪歪的。
“那你后来还对我那么好?!”少商有些愤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居然已经水性杨花了一把。
“既然我未曾向你表露有婚娶之意,而楼垚却又向你提了亲,你自然可以择他而嫁……我不曾怪过你。”凌不疑怅然道。
才不过数月前的事,如今说来却有些恍惚,仿佛已是十分遥远的往事了。少商叹道:“你从来没提起,我也不知道啊……”
凌不疑看着烛火:“若我们早相识了,会不会少吵些架。”
少商想了想,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不会。你我生性如此,该吵的,一顿都不会落下。”没了救命之恩和盖世英雄的滤镜,说不定情形还会更糟糕。
凌不疑似乎也想到了这点,无奈的摇摇头。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诶诶,你初次见我是什么样子啊。”少商十分好奇。
凌不疑道:“那夜你穿了一身碧色曲裾,披着白狐皮斗篷,头上梳着双鬟,两边各缀有一颗明珠,倒像个人偶娃娃。你那时个子还小,大约只到我胸前。”
回想那时,周围是华彩四溢的灯火,人声鼎沸,女孩站在人影憧憧的街角,孤独倔强,有一种奇异的凄然落寞。
当她望过来时,那双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天真又好奇,仿佛直直看进了他的心底,满街斑斓光耀的灯火都不如她的眸子好看。
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走了。
他自小沉稳安静,诸事井井有条,最不喜猝不及防的骤生之事。是以他当时以为只是偶然的心绪波动,没做多想。
现在想来,也许他骨子里,就喜欢那样子的女孩吧。
【本卷终】
第四卷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第103章
皇后寿辰之后,都城百姓看了三桩热闹,排名不分主次,按照时间顺序如下:
首先是帝后最小的女儿。
先是原先簇拥在她周围的那些女孩们,其父兄家祖均受贬斥,无一例外。再是被扣宫中两日后终于得以离去,然五公主甫回公主府,立刻被入目的景象吓的惊恐欲疯——十五六具面容熟悉的尸首,或挂在高高的梁上,或整齐的码放在堂中。五公主再骄奢淫逸,也不曾经见过大风大浪,当场吓的瘫软在地上,下裙濡湿。
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旁讨好卖乖,教唆她圈地隐户的俊俏男子们,如今都成了冰冷青紫的僵硬尸首,以前的管事奴婢全都不见了,换上的是一群陌生严肃犹如木雕般的看守。
皇帝颁旨,以后除非他和皇后发话,五公主再不能出门游乐,且必须在专门委派的宫媪监督下,在家读书奉德,修身养性——简而言之,她被监禁在公主府中了。
五公主这才害怕起来,苦苦央求看守带话给皇后,哀告她已知罪了。可是皇后就如当初她对少商说的那样,一旦她真的对哪个人失望了,她是见都不想再见这个人了。
倒是皇帝让岑安知带了两句话过去。其一,原先赏赐给公主的那些食邑全数收回,反正公主也用不上财帛了。其二,想出去?十分简单,嫁出去即可。
可是当初五公主因为不满亲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逼迫皇后将她的婚期拖至她二十岁之后,如此她岂不还得坐监数年?除非小越侯夫妇亲自提请提前婚期,可她之前没少得罪这对未来的君舅君姑,要他们帮忙弗如旭日西出。
这一下乾坤倒转,五公主瞬时从对婚配避之唯恐不及变成了锥心恨嫁。
少商可以想象,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五公主将日夜噬心啃肝的懊悔难受,她不由得对皇帝的手段肃然起敬——自来白手起家的开国皇帝,不但富于开疆拓土的睿智和气魄,也不乏算计人心的筹谋。皇帝从未对自己的家人用过心术手段,并非他不会,而是他不愿罢了。
这边厢五公主恨嫁的要死,那边厢,长水校尉骆家倒将婚期提前了半个月,都城百姓目送数位骆公子送嫁亲妹,十里红妆,大摆长龙。行至郊外,骆济通身披朱红大裳亲自下车来,握着前来送行的少商之手,愧疚道:“……春笤的尸首在宫中一处偏僻林园中找到了。”
少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低头不语。
坐在后面马车中的凌不疑隔着窗棂看过来,目光在两个女孩之间梭回。
骆济通垂泪道:“我这伴读当的,真是无用之极。以前我总以为自己能为皇后多少分些忧。如今看来,是皇后一直优容于我。少商,以后皇后那儿,你多费心了。人人都说娘娘好静,其实我知道,她很怕寂寞……你多陪陪她。”
凌不疑伸出手在窗外晃了晃,发觉外面又起风了,便将还想再说两句的未婚妻扯上了马车,结果倒变成了是骆济通目送他们先走。
最后是少商的及笄礼。
十月旦后半月,皇后比自己过生辰还有兴的设了一场冬梅宴,然后当着半城贵妇的面亲自为少商簪笄。人群一侧,站着面色复杂的萧夫人,只有程始深知妻子心事,其实从上半年起,萧夫人就开始暗中准备女儿的及笄礼了,谁知却半点没用上。
萧夫人生平头一回难以从现实利益的角度看待问题——女儿能得皇后主行笄礼,固然是莫大的荣耀,但看着女儿与皇后举止亲昵无间,萧夫人又觉得仿佛被抢走了什么似的。
“这回嫋嫋回家,与以前不同了。”萧夫人与丈夫私底下议论,“以前她从宫中回来,就跟官差散衙弟子下馆似的,那是满心的松快惬意。可这回,她倒像不在乎能不能每日回家了。在宫中待着,她似乎也是一般的自在。”
程始想了想,才发觉果然如此,笑道:“这也情有可原,到底在宫中一气住了小半个月嘛。娘娘喜欢她,她帮着张罗寿宴,正是应有的礼数。”
他看妻子若有所失,劝慰道:“以前嫋嫋是掐着时辰进出宫廷的,活脱的应付差事,难道陛下会看不出来。可这回,皇后是不必说了,我看连陛下也对嫋嫋比以前满意了,不然哪能三天两头从宫中颁下赏赐来。你我是有女儿福的,你看整座都城里哪家小女娘有我们嫋嫋争气懂事,不但婚配一点不用父母操心,还总给家里增光添彩。从以前的楼家,到如今的天子养儿,咱们尽受着嫋嫋的好处了。不然啊,像五公主身边那些没头脑的小女娘,在娘娘的寿宴上闯了祸,结果父兄皆受连累。”说着,他啧啧摇头。
萧夫人似乎听进去了,叹道:“你说的也是。”
……
程萧二人猜测的没错,少商的确在宫中愈发自在了,皇帝也看她渐渐顺眼了。不但没有隔三差五的训斥,偶尔还能三句训斥中夹一句褒奖了。
皇帝素性开朗豪迈,喜欢热闹,差不多每旬必与股肱重臣宴饮,笑谈今往。这日,皇帝又一次设宴,并召皇后同席,少商陪同一处。
时辰尚早,宾客还未至,皇后正劝皇帝要注意身体,少饮酒为好。皇帝却叹道:“唉,又有两场兵事要用,朕的这帮老兄弟多有风险,多聚一聚嘛。”
凌不疑坐在下首,从刚才起就一直用眼色示意少商坐来自己身旁,谁知女孩淘气的当做没看见,笑眯眯的跪坐在皇后身旁——凌不疑转回头。
皇后皱眉道:“两场兵事?不是只待收复蜀中了么,怎么又多一场。”她到底摄过政,对军国大事略知一二。
皇帝一哂,道:“寿春物阜民丰,彭真在当地经营了数年,朕懒得去管他,他倒生出了臣之心。从今年五月起,就暗中招兵买马,图谋不轨。哼,区区贼子,不足挂齿。”
皇后一听是寿春,便放下了心,笑道:“寿春是个好地方,可四面无遮无碍,徒有富庶,并非聚兵起事之地。这个彭真,真是鬼迷了心窍。予先恭祝陛下旗开得胜,一帆风顺。”
皇帝笑道:“朕打算月底就发兵寿春,也算攻蜀之战前练练手。”他又看少商在皇后身旁眼珠骨碌碌的转,板脸道:“有话就说。”
少商赶紧道:“陛下即将用兵寿春,家父是不是也要去啊。”
“不错。看来这事不少人都猜到了。”皇帝含笑。
少商叹道:“我说嘛,阿父足足练了一夏的兵,回来时整个人只有牙齿和一半眼珠是白的了。嗯,夏日练兵,秋日整备,初冬攻伐……陛下,您莫要瞪我,妾不是不关怀凌大人才没问的,而是适才陛下说‘练练手’——于沙场老将而言,上战场怕是比回家都熟,有甚好练手的。唉,看来陛下是想叫凌大人也去寿春了。”
皇帝笑瞪了女孩一眼:“还算你机灵,不过子晟也上惯了沙场的……你又叹什么气!”
少商叹道:“陛下,您能不能别叫凌大人去了,他上回手臂的伤才刚养好呢。再说了,刀枪无眼,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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