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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老夫人道:“自然管用。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会习以为常,到后来,你会自行关怀凌子晟,而无需时时提醒了。”
  听老人说的这么熟练断定,少商八卦之心大起,小声的试探道:“……这法子,您用过?”
  “那是自然。”谁知万老夫人用平淡的犹如点菜的口气言道,“当初我嫁给松柏的父亲又不是真心喜欢他,不过是为了赌一口气。”
  “赌气?”少商大惊。
  “彼时我娘家贫薄,官府又贪暴无度,世道渐有乱相。我便打算和同乡的壮丁一道躲到山里去,狠狠干一番事业。”万老夫人道。
  少商微不可查的往后挪了挪——这事业,是做山贼吗。您老这措辞还是挺委婉的。
  “那……同乡壮丁之中,有您的,咳咳,那什么,心上人吗。”少商既想知道,又觉得措辞异常艰难。
  万老夫人闭着眼睛,面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你这样的闻一知十,还用问老身么。”
  少商心中了然,笑笑继续问:“那您后来又如何嫁去万家了呢?”
  万老夫人道:“动身前两月,偶然遇上了松柏的父亲,一径的纠缠不休。我放言绝不为妾,想叫他知难而退,谁知他过了几日又来寻我,说要明媒正娶。这样一来,我那老父老母就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上山了。”
  废话!能做县里大族的正经夫人,又不是低三下四随便打骂买卖的姬妾,哪家父母还会让女儿去当山贼婆娘啊——少商闷笑不已。
  “我那时年纪虽小,但从小为生计奔波,也不是不知世事的。真嫁去了万家,那大族的阴私鬼祟也够我受一阵的,我又粗野惯了,没准还不如上山来的轻省。谁知我犹在两可之间,万家那些老不死的倒寻过来了。一会儿威逼一会儿利诱,一会儿还说要找人灭了我全家,更有痛哭流涕的,求我退一步做妾算了,不然就要死在我家门前,叫我踩着他们的尸首去嫁人!”
  万老夫人道,“我好生气恼。便想,你们不是辱骂我贬低我么,我还非要做这个隋县大族的万家宗妇不可了!于是,心一横,就嫁了。”
  少商:……她觉得万老夫人这桩婚事结的,比自己还令人无语。
  “可惜,直至我生了松柏。那群老不死的也没见死一个。”万老夫人睁开独目,悠悠的下了结语。
  少商大汗:听您老语气,仿佛还十分遗憾呐。
  “原来如此啊。”少商笑道,“那过了多久您才对太公生了情意呢。您可别耍赖,我听萋萋阿姊传过万伯父的话,说当年您和太公恩爱逾常,情投意合,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分开。”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敢打趣几句了。
  “多久?也没过多久。”万老夫人神情怅然,语气放缓,“大约是我闲来无事,想起了他待我的好处。想起了他冒着鹅毛大雪,就为了到山脚下来看我一眼;想起了他被我骗入山中险些冻死,被救出来时满脸青紫,却还要朝着我笑;想起了他知道我被族中老东西欺侮后,气的脸色发白,连夜就带人去砸人家大门,并且再不让他们来家里了——他原是个读书人,平日和颜悦色,对奴仆都不大说重话的……”
  老人慢慢闭上完好的那只眼睛,声音渐渐低落。
  斯人已逝,只余留香。曾经带来温暖和深情的枕边人,如今却被埋入了黄土——少商莫名湿了眼眶,她迅速低头,两滴水珠悄无声息的没入单薄的裙袍中。
  “凌子晟,待你好吗?”万老夫人阖着眼睛。
  少商侧目看着身旁的案几上的一尊紫铜香鼎,定定的出神。
  她想起了那日黑甲军如潮水般涌入白雪薄积的林中,那位青年将军像天神一样神勇莫挡,哪怕重伤累日,白衣染血,他望向她的目光,还是既温柔又深邃。
  她想起了楼府的花树夹道深处,他许诺给她找一处好的外放之地,宛如飘雪般的细小花瓣落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的站在花树下,安静的等待自己离去。
  她又想起了在雁回塔外,他一手挂在飞檐下,墨色的长发在朔风中飞扬起来,察觉怀中的女孩害怕,他还低头宽慰的笑了笑。
  ……还有很多,很多。
  “他待我,很好。”过了半晌,她才干涩的回答。
  “待你好就行。”万老夫人轻叹,“两人中,总有一个,会把身段放低一些的。你比萋萋聪明百倍,好自为之吧。”
  ……
  从万府出来,少商低着头慢慢踱步。
  道理虽然明白了,可究竟该怎么打破僵局呢,昨夜凌不疑那样冷漠愤怒,放下狠话就走了,那种心惊惧之意历历在目。照如今情形,显然需要她走出第一步,先行道歉摆明态度,可是——她咬咬嘴唇,她又不愿意做小伏低。
  唉,真尴尬呀。
  踏出万府大门,在门外守着小轺车的家丁急急上前:“女公子,您,您看……”
  少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站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他今日没带平常形影不离的侍卫和车马仪仗,只有一人一骑,公侯门第的深红高墙下,掩映着探出墙头的青翠枝叶,颀长高挑的青年素衣银带,一手牵马缰,一手负背而站。
  少商心头迷离,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十几步,距他七八步处立住:“你,你怎么来了。”
  凌不疑看着女孩,面庞荫在茂密的枝叶下隐约不清,唯有一双俊目明亮如昔:“我去程府找你,他们说你来万家了。”
  “你,你的护卫呢。”少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懒得带,也想轻便些出门。”
  少商看着他瘦削苍白的面庞,心中忧喜难辨,低声道:“……你不用来找我,我会去找你的。”
  “嗯,我猜也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
  “……我是要去向你道一声不是的。”都是我不好,没把你放在心上——可她咬唇,还是说不出口。
  凌不疑却从树荫下缓缓走出来,边走边道:“我知道。不过,你不用道不是。”
  少商咬唇,闷闷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
  “自然有。”斜阳西下,淡金色的光芒洒在凌不疑雪白的衣袍,宛如覆了一层华丽的金箔,他站在距离女孩四五步,微微侧首,双目远眺墙头之上。
  “我不知道,你是迫于情势才来与我求和,还是发自肺腑。”他慢慢收回目光,落在女孩身上,“但我知道,不论何种情形,我都不愿你低声下气,委屈自己。”
  “是以,只能我来找你了。”
  他语气淡淡的,低目间,浓长的睫毛被夕阳染成了赤金色。
  少商一阵心悸,酸苦甜蜜夹杂着激动呼啸而来,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又感激又喜欢。万老夫人的那句话犹在耳际——总有一人,身段要放低些的。
  ……她以为会是自己,可其实一直都是他。
  “我要告诉你两句话。”她忽道。
  凌不疑挑眉静待。
  “第一,我以后一定要尽力待你好,好到你心烦为止!”
  凌不疑弯唇,笑目如长长的新月:“我暂且记下了。还有一句呢。”
  “以后,等我们都很老很老了,老到头发都白了,当我想起你待我的好时,我一定不会忘了今日!”女孩郑重其事的说。
  凌不疑忽的怔住了,俊目中似有水光闪动。
  他长腿迈动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娇小的女孩紧紧贴在怀中。少商惊呼一声,然后毫无心结的轻快笑起来,柔软的双臂搂住他修长的颈项,脚尖几乎够不到地面,身上感觉到他坚韧强力的筋骨肌肉,宛如置身高山峻岭般。
  凌不疑将头颅靠在女孩纤细的颈窝中,心中快乐难言。
  第84章
  少商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既然打定主意要体贴关怀凌不疑,就恨不能一夕之间和他活成老夫老妻。然而,就像当年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可是从发愿到成绩进步完成质变之间还隔了四次段考两次期中考一次期末考外加一次全校模拟测。
  是以,她首次体贴未婚夫的画风如下——
  “……本来想请你回我家吃竹荪的,可这十来日你也没好好歇息,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顺便领教领教你府里庖厨的本事!”
  “那你的名声呢,礼数呢?”凌不疑嘴角含笑。
  “让它们随风而散吧。”反正也不可能退婚了名声什么的就进风力发电厂好了。
  少商拉着凌不疑走回小轺车旁,满心热忱的请他坐轺车,自己骑马。
  凌不疑一脸疑惑道:“那为何你我不一道坐车?”这不是双座车舆吗。
  “哎呀你不知道,要不说那位送车的夫子不存好心呢。这座位看着宽敞,实则只能容纳两个女子身位,上回我和阿垚一起坐时挤的针插不进,你比阿垚身形还大一圈呢,哪里坐的下……”女孩回答的很热切。
  一阵凉飕飕的风息悠悠飘入巷子,程府家丁们很安静很整齐的退开些。
  凌不疑看了女孩一会儿,默默将她托回轺车,自己爬上了骏马,什么都没说。
  众家丁:凌大人真好涵养,真君子之风!
  好的开头就是成功的一半,少商坚信如此。人生在世,除了她插不上手的仕途学问,剩下不过衣食住行四样。
  凌不疑的府邸为皇帝御赐,古典端庄,堂皇瑰丽,当日晚膳后少商里外里看了一圈,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也无甚可增减的,最后只打算在内庭移来一片生长在自己居处外的红绫花。
  凌不疑挑眉噙笑:“我一个独身而居的男子,养什么花。”
  “诶,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少商又惊又喜,“其实我也不爱种花,不过阿母说我居处周围都是青竹绿萝,隔一片鲜妍的花田才好看,就挑了最结实好养的红绫花来种。你若不喜欢,我将我新栽种的蒜薹给你挪几盆过来,不但随割随吃,还能驱虫……你说呢。”
  凌不疑:“……那还是种红绫花吧。”
  相比府邸布置,更要紧的是休沐前刚被皇帝内部批评的接送行为,少商庄严的向凌不疑宣布,不许他再起早贪黑接送自己。
  “那我如何见多你一会儿?”凌不疑垂下眼睛。
  少商早想好了:“我不绕近路了,还是从宫城南面进去,你在宫门外等我一起进去。若是大朝会日,到南宫朝政殿后你就留下,我自己往北宫去,若是小朝会日或者陛下不朝,我们就一起走去北宫。怎样?”
  “那你岂不是得早起小半个时辰?”
  少商很豪情的一摆手:“无妨,我在娘娘跟前可以打瞌睡,午间还能狠睡一觉呢。”
  凌不疑心中生出一股甜意,却道:“你在长秋宫是为了跟着娘娘修习,若是为了我耽误,岂不是……”
  少商心里大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板着脸道:“一心不能二用。我要么一心扑在娘娘和宫务上,要么一心扑在你身上,你挑一样罢。”
  “……那你还是扑在我身上吧。”凌不疑轻声说,素来凝若冷玉的面庞,慢慢浮上了一抹淡淡的粉色。
  少商冲他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模样甚是俏皮。
  “至于晚上呢,就看你忙不忙啦。若是你忙的话,我就晚点回家,晚膳我们蹭长秋宫的好了,吃完再慢慢回家,算是消食健身罢。若是你不忙,就去我家吃。”这样皇帝总满意了吧,为了表现诚意她也是拼了。
  “也可以蹭陛下的,陛下内殿有两名庖厨,手艺上佳。”凌不疑啃老也是很不客气了。
  提到吃的,少商倒是心头一亮。
  当夜回家,她就让阿苎找出那只她特意在滑县找工匠烧制的黑陶小炖盅,擦洗干净在月亮下晾着,然后再烘干备用。就她观察,此时的烹饪技巧还未到后世那样五花八门,人们多以炙烤干煎为美食,以鱼肉荤腥为贵,但这样并不养生。
  事实证明,饮食还是蒸煮类更健康,是以在她的干预下,哪怕顶着程母的强烈不满,程府的日常伙食已加入大量菜蔬和煮食煲汤。
  南方人做汤食自是花样百出,无师自通的。不论山里田里,河里溪里,少商都能应手入汤。
  此后,少商尽量每日清晨都用暖巢裹了一盅煲汤带到宫门口给凌不疑,有时汤食太过费时耗力,她只好用小竹篮提着处理好的食材进宫,向翟媪要了一个红泥小炉,架上她那只油亮小巧的黑陶罐,咕噜噜呜嘟嘟的炖着——得亏这是一座没有宫斗的宫廷,皇后又在长秋宫有彻底的掌控权,不然打死她也不敢。
  或是午间,或是傍晚,凌不疑来到长秋宫时,就会看见廊下守着汤盅的小小女孩,被炉火映的脸颊红扑扑的,沁出的细汗犹如珠贝碎织的花钿点缀在面庞上,然后朝他遥遥一笑。
  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养父常说的‘烟火气’是什么意思了。
  正如童年那位老老师说的,少商是兼具狠心与毅力之人,她原是最厌恶这种婆婆妈妈的炊灶之事,如今既打算当攻坚任务来完成,却能够不吝于倾注心力与智慧。什么清肺的,润喉的,明目的,褪火的,提气的……凌不疑的心肝脾肺脏通通被她滋补了一遍,只除了不敢补肾壮阳。
  没多久,她就发现凌不疑如今最爱的是一道鱼丸姜丝清汤——将生鱼肉取下剔刺,打碎揉成小小鱼丸,以清汤煲之,点缀些翠嫩菜丝和姜黄细丝,清淡鲜美。
  看女孩这些日子忙碌殷勤,皇后居然罕见的生了些酸意,打趣道:“……予莫不是可以功成身退了,如今宫里四处在传你贤惠的名声了。”
  “真的吗,大家都说我‘贤惠’?”少商惊喜莫名,真是没想到呀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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