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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商此时哭都哭不出来了,满心歉意。
  她自己不怕离开都城,就当去贫困山区体验生活好了。有程老爹在乡里的威望在,她总能改造出更好的生活条件来的。可这些日子程家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处处关怀,而她的回报,就是断了父兄的前程?
  “嫋嫋别哭了。你把想说的都说了,以后就看凌不疑怎么说罢。”程始长叹一声,“阿青,你把嫋嫋送回去,别叫她哭了。我和夫人还有事相商。”
  守在门口的青苁点点头,上前扶起呆呆的少商,缓缓出门而去。
  等两人走远了,一脸恼怒的萧夫人忽变了脸色,用力打了丈夫一下,恨声道:“怎么又是我做坏你做好!我要是不先出来责骂嫋嫋,你就在旁一直装呆充楞了?”
  程始也不叹气忧心了,呵呵笑道:“夫人威严嘛,那个不怒自威,气势如虹,我怎么比的了……再说了,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并无虚言!”也就是加油添醋了些。
  萧夫人点点头:“拼着叫女儿又恨上我,也得好好吓吓她,免得她一辈子不知轻重厉害,还真当自己料事如神呢!”
  “正是!”程始叹道,“如今凌不疑能否做你我的郎婿,我也顾不得了,只盼嫋嫋收敛性情才好,这样独断独行,将来非吃大苦头不可。”
  过了一会儿,萧夫人忽道:“你说,凌不疑会不会看嫋嫋不情愿就真去寻陛下退亲了。”
  程始头痛的很:“不管了,等明日。就嫋嫋和凌不疑的性情,若真退了婚,也未尝不是件坏事,胜过将来闹绝婚!”
  “绝婚?!”萧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有点不敢想象未来的日子。
  ……
  少商回到自己居处,挂着泪水发呆,木头人似的由阿苎梳洗更衣后躺下歇息。
  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入眠,她摸索着从枕下抽出心爱的青竹横笛,披起薄薄的绫缎寝衣缓缓的走到窗边坐下,幽幽的吹响了乐声,笛声疏淡如微风,彷徨而忧伤。
  略略发凉的初夏夜晚已能听见几处蝉鸣了,春天终究是过去了。
  “女公子今夜吹的真好,不过还是早些睡。”阿苎什么都没问,只笑的慈爱。
  少商摇摇头,放下横笛,没有说话,只望着草木气息浓郁的庭院出神,有一株娇嫩洁白的玉兰花在翠绿的枝叶间轻轻摇曳。
  ——没有人向她求婚,然而婚约是成立的;没有正式开始交往,她却得想办法分手。恍惚间,她十分艰难的承认,一切终究是不一样了。
  象牙塔住不了一辈子,她不能再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了,有几个人能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想要的日子,神仙都未必能够。
  次日清晨,少商破天荒的自动起身,换上凌不疑早早给她预备下的细纱半袖和薄薄的纻丝襦裙,烟水碧的衣料衬的她肤如凝脂,袅袅明媚,却又含而不放,谨慎守拙。
  然后,她顶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坐在屋中静静等待——以前没有闹钟她都能按时起床,从不迟到。受宠爱的孩子才敢任性妄为,这些日子程家人对她太过宽容舒适了,让她失去了原有的戒备。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游戏规则,她不但要适应,还要学会运用无碍。
  卯时末,一行宫使披着晨霜来到程府,宣口谕‘皇后旨意召见程公之女少商’。少商在屋里听到传报,心中轻轻自嘲一声,然后由婢女扶着登上朱红锦绣的宫车。
  程始和萧夫人领着奴婢站在门口目送女儿远行,直到远的看不见了,程始才轻哂一声:“也罢。这位金贵的郎婿大人,你我还得继续受着。”
  萧夫人皱眉不语,始终盯着宫车仪仗消失的巷口,总觉得将女儿送到了十分不妥的地方去。可她却没有办法。
  第75章
  因为天气渐热,今日指派来的宫车类似轺车一样的四面敞开头上盖顶,少商坐在微微摇晃的车上,遥遥望见长秋宫那巍峨高耸的凤形飞檐,忍不住问起在车旁骑行的小黄门来。
  “陈内官,我记得头一回随阿父阿母进宫,是从南面宫门进来,一路穿过了好些宫殿园林,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呢。今日却这么快就要到了,既然有近路,那日为何不走呀。”
  陈姓小黄门见她貌美天真,一路上和自己说说笑笑甚是随和洒脱,就笑道:“宫里寻常宣召臣子家小进宫,自然要按着礼数走,可如今女公子与凌大人订了亲,这不是陛下半个新妇了么,自家人当然可以从东西两面宫门绕近路……哦哟,到了,程小娘子请下车,这里起咱们得走着过去的。”
  少商认识这条通往长秋宫的宫巷,说是巷子,却宽阔笔直的差不多有六车道了。她提着裙子小心的被宫婢扶下车驾,仰头看看两边青黝高大的宫墙,心道:得,就差高压铁丝网了。
  陈内官在前引路,两边是犹如哑剧演员般的宫女宦官,少商被围在这片朱玄二色中间走着,苦中作乐的想:跨省要犯也不过如此,差不多有国际引渡的排场了。
  没走几步,陈内官忽停下了脚步,然后整排仪仗全都停下脚步,少商从人群缝隙间看去,只见对面走来一位由奴婢簇拥着的高挑女子。
  陈内官恭敬的低头作揖:“见过公主殿下。”
  周围宫婢宦官都纷纷跪下行礼,少商顿时陷入困惑,她是应该随陈内官站着作揖呢,还是应该随左右跪下磕头呢。算了,礼多人不怪,她决定行个大的,就随宫人们一道跪下了。
  公主不去理睬陈内官,仰着头高傲的径直走入人群。随着她越走越近,少商终于想起来,这不是那位和自家驸马仿佛有物种隔离的公主吗,依稀记得骆济通介绍她排行第三。
  三公主二十来岁的模样,身形窈窕,面容姣好,只是眉目略有几分凌厉,显得不甚好相处。她今日身着一件用整幅朱红色纻丝薄缎裁成的曲裾深衣,长长的裙裾向后延伸,缘处镶有泛着金光的五彩织锦,这样珍贵的布料就这么随意的拖在地上,随着她的走动,风姿婉然。
  眼见三公主直直朝自己走来,面色不善,少商心里有些慌,她原本以为率先为难自己的应该是那什么寡妇郡主或者包养游侠儿的公主呢,没想到竟是这位已经嫁了人的,看来凌不疑的辐射年龄范围十分广泛呀。
  三公主走到她面前弯腰低头,用修整优美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颚:“原来你就是程少商,果然是姿色姝丽,洵美且异。”
  少商被掐的下巴生疼,肚里大骂:你丫丫个呸的装个什么旋风十八逼,那日宫宴上你足足盯了老娘有一百八十秒,现在来说什么‘原来’不‘原来’!
  用手指挑别人的下巴,这是一个十分经典的轻侮姿势,稍微改变一下手指挑起的角度和脸上表情,还可以作为霸总邪魅狂狷的标志。唯一的问题是,两边的高度差距不能过大。三公主本就比少商高了半个头,这会儿少商还跪的十分‘恭敬’,才勾了一会儿她的下巴三公主不免腰酸脖子痛,只能悻悻然的放下手指。
  “说说。”三公主绕着少商慢慢走着,目光冰冷而挑剔,“你是怎么勾搭上十一郎的。”
  这个问题十分刁毒,少商心中暗叹一口气,说不得,她得饶上些皮肉了,就当太妹职业再培训了,只希望真的如程老爹所说,皇帝老爷对这门亲事十分热忱。
  打定主意后,她慢慢跪直身子,道:“敢问公主,何为‘勾搭’。”
  三公主倏然站住,冷笑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叫你答话你却敢违上!”
  少商神色丝毫不变,淡淡道:“殿下此言差矣。小女子若顺从殿下答了话,就是承认了这‘勾搭’一事。为了家门声誉,小女子宁愿殿下责罚。”
  三公主冷冷的骂道:“你个贱婢,居然敢忤上不敬!来人呀,给我掌嘴!”
  少商赶紧把头仰起来,摆好姿势等着别人来打,谁知那陈内官忽高声道:“且慢。”
  三公主阴阴的回头:“你也要忤逆我?”
  陈内官不卑不亢的躬身道:“殿下您仔细看看,今日卑职带着的可不是长秋宫的人。出宫前陛下就吩咐小的送程小娘子入长秋宫前,先将人带去御前,陛下有话要示下。殿下,您再好好想想,真要叫程小娘子顶着被掌了嘴的脸去面圣么。”
  三公主怒火熊熊:“你别拿父皇来吓我。怎么,我贵为公主还责罚不得一个无职无衔的贱婢了!拼着叫父皇责骂,我今日也要打这贱婢!来人呀……”
  “来什么来!谁都不许动!”——忽而一个清脆高亮的女子声音从巷角传来,随即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位华服女子而来。少商赶紧抬眼辨认,正是二公主。
  陈内官松了口气,赶紧再度躬身行礼,周围宫人阉人加上少商也依样画葫芦。
  二公主与三公主面貌身形皆十分相似,不过眉宇柔和,嘴角时常挂着一抹微笑,便瞧着十分平易近人了。她今日身着一袭高腰束身的雪青色舞裙,服饰利落素净,发髻梳成高高的望月式,如此迎风疾步而来,恍若飞仙。
  她向陈内官微微颔首,又看了跪在当中的少商一眼,然后对着自家妹妹板起脸道:“之前你刚被父皇罚没了三成食邑,怎么又犯犟了,还没罚够?!”
  三公主神情一僵,又冷笑道:“我是最不讨父皇喜欢的,既然如此,拼着再受责罚,我也要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
  此言一出,少商顿时心有戚戚焉——原来皇帝的女儿都无法随心所欲,那么一个中等武将的女儿吃瘪显然合情合理多了。
  二公主上前几步,拽着三公主的胳膊走开几步,压低声音骂道:“你现在说的光棍,回头别又说花用不够,来找我借钱!这些日子母妃好容易肯见你了,你别又惹事!”
  三公主有些软了,涕道:“二姊,我心里好苦啊……”
  “苦什么苦!你与妹婿都有儿子了,还想如何?”二公主又骂又劝,“赶紧死心,父皇尊崇儒学那套规矩,是不会让你随意绝婚改嫁的!再说了,你想想叔祖家那守了寡的,她倒是没有郎婿了,难道就嫁成凌不疑了?!”
  三公主忍不住滴下泪来:“他,他怎么这么狠心……”
  二公主这些年听这些话都耳朵生茧了,厌烦道:“你有完没完,十一郎小的时候也没见你另眼相看。后来他大了,高壮了,你就生起心思来了,人家还非得依你不可呀!好了,这里不方便说话,赶紧跟我走!”
  说完这话,二公主就扯着三公主走了回去,面带微笑将自家妹妹一把推给宫人,然后双手扶起少商,略带几分尴尬的笑道:“快快起身,都快是自家人了,还做什么行大礼。那日见过少商妹妹后,我就向十一郎讨了喜酒,谁知这竖子装模作样的冷着脸。现在我是知道了,原来是父皇怕妹妹年纪小,要好好教导一番再成婚呢。”
  少商就势站了起来,暗想你们姊妹倒有趣,一个像是没长脑子,另一个像是长了俩。但她依旧什么没说,只恭恭敬敬的再作了一个揖。
  二公主见她稚气可怜,恭顺柔弱(错觉),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就去捉正要离去的三公主:“你去哪儿?”
  三公主用力甩开亲姐的拉扯:“我去见母妃。”
  “那可太好了,我也去见母妃,我们一道走。”
  “……我想先去拜见母后。”
  “妹妹说的有理,进宫自应该先拜见母后,相逢即有缘,我们还是一道走。”
  “我不会再惹事了,我自己会走!”
  “其实阿姊是怕自己惹事,有妹妹在旁看着阿姊,阿姊就放心了。”
  三公主:……
  少商低头忍笑,她忽然觉得二公主是个很有趣的人,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她一眼,谁知这匆匆一抬头就让二公主瞥见了。二公主怔了下,见那女孩很快又低下头去做老实状,可适才须臾一瞬间她只觉得笑意无邪,灵动善妩——她再回头看看把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的胞妹,忍不住摇摇头。
  陈内官见麻烦已了,赶紧喝令宫婢阉人起身继续走,二公主也紧紧扯着三公主往另一个方向去,谁知此时却从巷角再度走来一群人,当头的正是凌不疑。
  此处已是北宫禁处,凌不疑不能骑马驾车,身旁卫士也不能全甲重械,然则这十余名贴身侍卫皆身着浅色劲装袍服,腰佩轻剑短刃,随在凌不疑左右亦步亦趋,无论戒备的姿势还是行走步伐都肃整轻悄,统一无异。
  这一行人就这么安静的径直走来,少商这边的宫婢阉人连同公主随从都犹如被施咒定了形般一动不动。三公主看见凌不疑,脸上既惊又喜,二公主却想今日之事怕不能善了了,叹息间看见前侧的少商始终低着头,甚至有几分惊惧之意,心里不由得大奇。
  凌不疑这时已走到近前,陈内管拱手笑道:“十一郎怎么来了,陛下今早还念叨你呢。”凌不疑亦拱手回礼,抬起头时,陈内官惊声道:“哎呀呀……十一郎你的脸怎么了。”
  众人看去,只见凌不疑今日身着一件玄色直裾长袍,乌绫束发,然而白皙的面庞上有几缕血色刮痕,深黑的衣领内雪白的裹布若隐若现。
  三公主当即惊呼起来,当即就要扑过去,却被二公主死死拖住。二公主大声道:“十一郎,你这是又哪里淘气去了!”
  凌不疑笑道:“无妨,只是前日夜晚骑马不慎,从马上摔了下去。”
  少商本就不安,不知如何面对这位刚刚‘被分手’的未婚夫,此时听到‘前晚’二字更加惊疑,正打算捧着脸惊呼着关怀两句,凌不疑走到她身旁,冷冷的一眼瞪过去,低声道:“你先别说话!”少商立刻把张开的嘴闭上了,嗫嚅着低下头去。
  凌不疑也不管周围近百双眼睛看着,伸手就拉起她柔弱滑腻的右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后遮了起来,看见这明晃晃的保护姿态,三公主眼珠都红了,眼眶含泪正要说话,二公主赶紧抢在她前头,笑道:“这可真是奇闻了,你自小骑术了得,闭着眼睛都能在马上翻来跃去,如今怎么失手了!”
  凌不疑似乎对二公主十分尊重,和气道:“适才陛下已训斥我了,说我不该酒后纵马,不知死活。”
  少商听到这里,不安的低头扭了扭右手,小小的手掌被微微发凉的大掌牢牢握着,全然动弹不得。
  二公主又笑斥了几句,凌不疑就转身客气道:“内官辛苦了,今日天不亮就出宫去迎吾妇,子晟这里多谢了。适才陛下眼下正在尚书台后殿,我自领吾妇前去,就不劳陈内官了。”
  听见‘吾妇’两字,周围宫婢阉人都忍不住纷纷去看凌不疑背后的少商,或含笑,或悄声细语。三公主本来如同向日葵般欣喜的望着凌不疑,听闻这两字此时顿时瘪了一半,二公主只好用低头捡葵花籽的姿势叹气。
  少商侧身站在他背后,仿佛被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岭遮盖着,既安全又压抑。山就在那里,移不走挪不开,管束和保护,她都只能接受。
  陈内管眉开眼笑:“十一郎折煞奴婢了,给陛下当差是应尽的本分。”他用饱含‘理解’的眼神看看凌不疑和少商,“这样也成,就请十一郎……呃,自便……奴婢就偷个懒了。”随后他向两位公主躬身告退,顺便带走自己领来的宫婢和阉人。
  呼啦啦的人少了三分之一,凌不疑回过身来面朝两位公主,敛下微笑:“我与两位殿下有话要说,请屏退左右。”同时他自己挥手示意,随身侍卫犹如沉默的海浪般迅速退开。
  二公主心里早有准备,也叫随从远远走开。如此,这段宫巷就只剩下他们四人。
  凌不疑从身后将女孩牵了出来,问道:“适才三公主对你说什么了。”少商心知不该告状,正要掩饰几句,凌不疑又道:“她是不是骂你‘贱婢’了,还说你勾引我,更要掌你的嘴?好,我俱知晓了,想来也是如此。”
  少商:……
  二公主好气又好笑:“十一郎你没来前,少商妹妹尚且能说两句。你一来,她一个字都不用说了,你这性子也忒霸道了。”
  凌不疑垂下睫毛,淡淡道:“二公主您不用替三公主打岔,我要说的话总是会说的。”
  二公主苦笑着摇头:“你呀你……”
  三公主一直绷着脸,这时忽大声道:“阿姊你不用替我拦着,他自小刀口无德,要说什么就说好了!我还怕他么……”
  凌不疑往前踏出一大步,被拉着的少商踉踉跄跄的跟上三步,对面的三公主被他气势一震,慌张的退后两步,只有二公主停在原地继续苦笑摇头。
  “都城里人皆道三公主风流嚣狂……”凌不疑缓缓开口,“可我知道不是。”
  三公主脸色先是煞白,听到后半句犹如破云见日,心生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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