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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少宫脸色发黑,瞪了凌不疑和少商一眼,倏然起身大步到外面去,决意要为幼妹申辩。
  少商心惊胆战,慌张的看向凌不疑,站在一旁的梁邱飞低声道:“少主公,不如……”
  凌不疑抬手制止少年说下去,温和的看向女孩:“你我见面,除了前几日在涂高山,俱是有旁人在场。你不要怕,我去说。”
  少商缓下一口气,适才也是急中出乱了,此时冷静一想还真是如此,便鼓起勇气站起身,大声道:“我先去!”
  大踏步走出外厅,只见程少宫正提着一个尖嘴猴腮之人的前襟,怒喝道:“……黄公子,你怎能如此说话!”
  王隆在旁煽风点火,哈哈大笑:“……程三公子,你妹妹既做下了,还怕被人说么?!”
  席间众人含笑看戏。程少宫提拳想打,太子,四皇子和袁慎一齐起身喝止。不同的,太子是要喝止程少宫殴打表弟,袁慎是要喝止黄阳继续说少商阴私,四皇子则是要喝止所有人。
  “黄公子!”少商提高声音,径直走到众人面前,作揖行礼,“你倒是说说,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我与人私会?”
  众人都停了说话和动作,静静看着。
  “少商!”程少宫焦急道,“你莫要胡闹!”
  “我虽是小小女子,也知行的正坐得直,黄公子您但说无妨!”少商回想凌不疑适才那话,真是越想越有底气。除非这姓黄的撞见她和凌不疑在雁回塔,不然哪有私会证据!
  凌不疑已站在门廊下,听闻此言停下脚步,含笑听着。
  黄阳此时已酒醒了几分,眼见下不来台,只好含混的大声道:“有两回!一回在城边的铁铺门口,还有一回在城外的磨坊外。我看见你和一个男子在说话。那人两回都是向内背立,不过看身形,应是同一个人!”
  啊?!少商枕戈待旦的大脑忽然松了一下,呆了片刻后就去看一旁的袁慎。
  只见袁慎也有些呆滞,一副全然猝不及防之态。
  “程小娘子,你可别说那不是你呀!也别说那男子是你家兄长!我虽看不清脸,但他比你几个兄长都高!”黄阳见女孩没有立刻否认,得意起来,“你还驾了辆金红色的小轺车,我和家仆都看的真真的!说,那男子是谁,是不是十一郎呀!哈哈,哈哈,哎呀……”
  黄阳正笑着,瞥见门廊下面罩寒霜的凌不疑,笑声立刻戛然而止,心中害怕不已。
  “我来说罢。”袁慎走上前几步,莫名心中欢快兴奋,态度却加倍的温文尔雅,“太子殿下,四皇子,程三公子,诸位,程小娘子那两回见的男子,正是在下。”
  此言一出,除了少商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愕然。
  梁邱飞呆呆的去看凌不疑,只觉得自家少主公已经满身寒气逼人了。
  袁慎朝程氏兄妹作了一个揖,微笑道:“连累女公子了,事关恩师……”
  不等他解释下去,少商已大声道:“此事牵涉程家家事,不便细说。但请两位殿下和众位公子相信,我与袁公子那两回见面纯是为了长辈之事!”
  那黄阳和王隆张口结舌,其余人等均是一副没想到的神情。
  少商犹觉不足,笔直的站到门口,正气凌然道:“上有天下有地,我与袁公子这两回见面若有半点暧昧阴私,叫我出这府门两百尺就被车撞死!如何?”
  发完这个很流行的誓言,少商向堂内众公子团团告退,又朝太子和四皇子躬身道罪,然后志得意满的挥袖离去,连自家胞兄都忘了带走。
  程少宫默默收起拳头,看看门廊下冷脸有些回转的凌不疑,再转头看看堂内脸色发寒的袁慎,他忽然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
  此事自然瞒不过这几日严重关注凌不疑的皇帝老爷。
  听完探子回报后,皇帝恨铁不成钢的捶了下御案——人家儿郎怎么传绯闻这么容易,随便在铁铺磨坊门口一站就能被人看见。可为何无人传扬养子的绯闻呢,若是山崖救美那幕叫人见了去,再口口相传一番,那岂不……岂不……
  正直的皇帝回过神来,决定停止这不道德的联想。
  不过此时此刻,包括皇帝,凌不疑,少商,袁慎,甚至楼程两家,都不知道变故会来的这样快。
  第61章
  说来逗比,这场几乎扭转了少商人生轨迹的变故,她最初对其兴趣还不如程母的粪缸。
  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话程家的绝大多数成员必是不同意的,至少程母和程老爹就做不到,往往吃着说着就要争执起来,而且争执的理由多是令人无语。
  这日母子俩又因为家庭农作的粗放型发展还是精细型运作呛了起来,话题的起源是程姎,尽管她说起时纯属一片孝心,但怎么说呢,这世上从不缺乏好心办坏事的好人。
  “……涂高山景致优美,天高气爽,孙女也是头一回见呢。而且离都城也近,下回我去庄子里查账时,顺道带大母去那里游玩罢。”程姎笑的温顺。
  高坐上首正中的程母瞥了一眼儿子,幽幽道:“唉,你们面圣的面圣,赛马的赛马,留下我老媪一个,孤寂可怜呐!”
  程始放下漆木箸,大声道:“不是阿母说要春来发种,蚜虫滋生,要留下照料后园的庄稼么?不过阿母啊,您别再跟以前似的,什么饱腹种什么,傻大憨粗的,眼下我们已经不饿肚子了!你看嫋嫋,上回培出来的那什么胡瓜白菘,细细巧巧的,又灵脆又清爽!”
  他不想说,上回他将女儿捣鼓出来的几小篓新鲜的胡瓜和白菘分送给同僚亲友,对方那吃惊的模样,他顿觉得自家底蕴都丰厚了几分——反季培育精细果菜,便是寻常的豪强世族也未必能弄的出来。
  “竖子!你浑说什么!”程母拍案大怒,“你说老身可以,不许说我的田亩庄稼!每回老身都将肥堆的厚厚的,种出来粟麦比别人家的都香甜!”
  “对了,还有那沤肥的缸子,熏不熏!您老还记得老家后山那口缸,我几次叫您别埋那么低,那回您上山时一脚踏空……”
  这真是吃饭时的绝好话题,程颂和程少宫抖着肩膀低头偷笑,程姎顿着筷子脸色尴尬,萧夫人忍无可忍,用力将漆木箸拍在食案上。
  程姎惶恐,忙道:“都是我的不好,不该提起叫大母不高兴的话头……”
  “哎呀,堂姊别插嘴,这关你什么事,阿父和大母这是亲母子才这么……呃,这么亲近!我和阿母不也吵过嘛!”少商是市井小民出身,和这种欢脱热闹的气氛简直无缝对接。
  程家几兄弟偷偷去看母亲,只见萧夫人抚额叹息。
  少商兴致勃勃的追问:“阿父,大母后来掉进去了吗?”
  “你这孽障,是盼着老身掉进去不成?!”程母喷着重重的鼻息大喊着。
  程始赶紧来保皇:“您老别这么大声,嫋嫋胆子小,您别吓着她!”
  “她胆小?”程母指着少商冲儿子怪叫,“你的眼睛里也沤了肥不成?!”
  “——咏儿!”
  萧夫人用力一拍食案,高声叫道,全家人都被她镇住了,一时忘了打嘴架。
  “……你说说,今日太学有什么见闻。”萧夫人脸色铁青的说完后半句。
  程咏大口出气,他还当自己怎么了呢,便道:“回母亲,今日还真出了件大事,雍王一族造反了!”
  此言一出,除程始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萧夫人郑重道:“雍王?他果然是始终心存异志,他们是在雍州西北的冯翊郡行的谋逆么。”
  程咏拱手道:“母亲说的一点不错。”
  “雍州冯翊郡,那不是和我们只隔了个弘农郡?”程颂仰头回忆地形图。
  程母大惊失色:“什么,是不是要打到都城来……”她声音发颤,说着就要起身。
  程姎忙上前劝慰,少商也来帮忙,笑道:“大母您怕什么,您没看长兄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么,若是事情紧急,他早就慌里慌张回来报信啦!”
  程始大笑道:“我们嫋嫋好聪明!”又转头程母道,“我正要说这事。冯翊离都城不远,这事瞒不住的,阿母在外面若是听说了什么,千万莫怕莫慌,这事闹不起来!”
  “阿父说的是!”少商道,“我这回和叔父叔母不还碰上了一回谋逆么,才几天就烟消云散了,首逆一个个被枭首后挂起来晾着呢,可恨叔父不让我去看!”
  “去去去,你一个小女娘去看什么看!”程始低声斥责,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敬畏心缺的厉害,简称缺心眼。
  少商闷闷的缩了回去,她还想接着问程母究竟掉进粪缸没有呢。
  “我儿,这雍王真打不过来么?我听说雍王一族在前朝时就是了不得的人家呢!”程母犹自忧心,不过还带颤巍巍的坐下了。
  程始嗤笑一声,道:“就是太了不得了,后来也起了事,称了帝,这不,舍不得以前的尊贵嘛!照我说呀,富贵天注定,雍王父子就没那个面相!”
  “阿父你也会看面相?”程少宫来了兴致,“那您跟儿子说说他们面向如何。”
  “一边去!”程始瞪了儿子一眼,接着道,“阿母您别担心了,真没事!今早陛下已派数路人马西向冯翊郡而去了。哦,凌不疑也在其中。”说这话时,他还小心的瞥了女儿一眼,却见女儿并无异色。
  萧夫人看丈夫始终宽慰不到点子上,只好补充道:“君姑听我一言。当初雍王父子看情势不对,自行降了陛下。唯有一处,说什么‘故土难离,祖先坟茔所在’,便不肯和来降的其余人一样住到都城来。陛下为免去一场刀兵之祸就答应了。可您想呀,咱们陛下何等睿智,哪会一点都不防备呢。君姑您放心,陛下这几年慢慢收了雍王的兵权和赋税权,又在冯翊郡四面设下数道箍子,如今已是由不得雍王一族想降就降想反就反了!”
  程母听完这番入情入理的话,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不过,”萧夫人忧虑的看了眼少商,询问丈夫,“此事会不会与嫋嫋有碍?”
  “啊。”少商原本正听的连连点头,谁知话题忽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和生长于安逸太平年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少商并不是一个很有政治敏感性的妹纸。尤其是像她这样纯科研技术类专业,领导人换不换届傅立叶还是傅立叶,阿妹打不打‘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邪恶国家’基尔霍夫定律也不会变。
  时政新闻对她而言只有两个用处:思政考试时回答热点局势问题灵不灵光,上头批实验室项目资金时壕不壕(直接决定教授的心情)。
  隔隔壁郡的一对父子造反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少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看女儿一脸茫然,萧夫人叹道:“雍王姓肖,他的世子就是娶了何昭君之人。”
  少商在脑袋里转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位什么肖世子?”
  萧夫人点点头,程颂不甚清楚这种婚嫁之事,赶紧问:“可是阿母啊,那何将军不是奉旨镇守冯翊么?这,这……儿女亲家……”
  众人皆知程颂的意思,程母再度忧心起冯翊守不守得住,只有程少宫问:“可这与嫋嫋有何干系?”
  “……对呀,这与我有甚干系?”少商依旧不解,“这事不就两个路子。要么何将军忠勇为国,奋力灭杀谋逆的雍王父子,回来领赏褒奖……”
  “要么何将军和他那亲家沆瀣一气,何家也成了逆贼,那就更碍不着什么事了!”程少宫补上。
  程始不在乎道:“我儿说的对,是你们阿母过虑了。”
  “不对,还有第三条路。”程颂笑道,“就是何将军受了亲家的蛊惑麻痹,没能及时防备,若如此,他回来也要被问罪的!说不得,阿父立功的机缘又来了!”
  少商大声赞扬道:“次兄高见!……不过阿父就别去了,也让旁人立点功劳罢。”
  四人一齐大笑。萧夫人看着相对傻笑的粗线条父子女四人,连连苦笑,抬头看见长子程咏眼中和自己同样的担忧。
  ……
  事实证明,料事如神这种事并不是寻常人能做的,因为这晚席间程家众人的料想一样都没成真。短短三日后,前方便传来消息,言道雍王之乱已然平定。
  程家兄妹数人尽皆愕然。这下程母忧心全消,大声笑道:“这什么雍王吹的如何厉害,看来不过如此,阿止那儿的那个姓樊的郡太守好歹撑了十余日呢。”
  又过了两日,程咏再度带来详细消息。
  原来,为着尽快灭杀逆贼,何将军膝下几个成年的儿子尽皆战死,他自己也伤重不治,于回都城途中过世了。这下子,即便迟钝如程母也觉得不大好了:“阿咏啊,那何家现在还有人么?”
  “有。还有独女何昭君与一位年仅四岁的幼子。”程咏忧虑的目光转向幼妹,“陛下已封何氏为安成君,享汤沐若干,幼子袭爵。”
  少商沉默的端坐窗侧,一小缕毫无温度的日光落在她的脸上,良久才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许是一语成谶,三日后,奉命前去迎回何将军的扬侯纪遵在小朝会时,当着群臣的面,一板一眼的复述了何将军临终前的两句遗言——
  “臣本乡野莽夫,得逢陛下左右乃毕生之幸,虽死无憾,万望陛下莫要牵挂。”
  “臣膝下只余一双弱女幼子,女昭君本与楼氏子定亲,如今肖逆或诛或擒,前婚已破,盼能重与楼氏结缘。”
  听到前一句遗言时,皇帝涕泪不止,哀道:“苍天损我一员忠臣良将!”满朝随之皆泣。待听到第二句遗言时,皇帝一时停了悲戚,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射向楼太仆。
  纪遵并未回到自己行列,继续禀奏:“老臣观何将军神色,想来他并不知晓楼太仆之侄已与程氏定亲,是以才会有此一说。”
  原本也在抹泪的万松柏惊了好一会儿,此刻终于回过神:“正是!何将军为人通情达理,倘若他知道此事,定不会……”
  “然——”纪遵面无表情,不去看神色各异的众人,“何氏悲壮,礼虽不合,但可以容情。老臣请陛下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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