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重建处处需钱,少商自不能悬之以利,只能诱之以名。每位从头干到尾的医者,离去前都能得到程止亲写的白绢文书一卷,上面叙述了其人如何仁厚医心,如何勤于任事毫不推脱,末了还加盖县令官印,以示嘉奖。
甚至女儿还用那口钱箱里剩下的钱买通了巫祝,时不时来医庐设乩坛占卜一番——今日算到这位仁兄日夜不分的救死扶伤,来世必得福报,会大富大贵儿孙满堂;后日算到那位伤者无辜受戕害,天道为之不忿,这辈子没享完的福气来世必会加倍补上……既振奋了众人斗志,又安抚了哀恸情绪,一举两得。
萧夫人又叹了口气——
再说了,楼垚又非长子。长子宗妇需要稳重得体,幺儿新妇活泼爱闹些又有甚妨碍,何况她算账管事样样来的,和儿子感情又好。她想象,倘若程筑想娶这样一个新妇,大约她也会答应的。
真论起来,这桩婚事基本女儿自己挣来的,自己和丈夫没费半分力气就攀到了世家大族的亲家。按照巫士的说法,这样的女儿简直是投胎来还债的,父母之前不曾抚养,之后自行解决婚嫁大事,一点不用操心。
萧夫人苦笑着摇摇头。她自小不爱求神问卜,如今竟开始信这个了。
车里的少商得意洋洋的吃着零食。其实她以前就隐隐觉得自己很有做戏的天赋。
在老家犟头倔脑那是没办法,进了大学后,她心知一流学府里必然藏龙卧虎,各种学霸和x二代云集,水深莫测,于是赶紧修身养性,低眉顺眼的扮作个江南水乡来的清秀小妹,成日里装的文静可爱又上进。成果嘛,钓上条品学兼备家境优越的咸鱼社长以及系里杂鱼数条算不算?
想到这里,少商又是一阵锥心疼痛,这么条高品质的大鱼她都没啃上一口就挂掉了,这叫什么衰运呀,明明点个头就可以拆鱼头扒鱼肉喝鱼汤,美滋滋的不行,她居然扭捏了两三年?现在想来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顿,真是初恋白月光害死人!
比如短信妹,还没毕业就已有六个果园主七个鱼塘主八个拆迁户来向她家提亲了!她爹妈每天都在忧愁为什么国内一妻多夫制不合法!
少商暗忖,拿住楼小公子应该问题不大了,接下来搞定未来君姑楼二夫人,那就稳了。
此时天色渐暗,之前半日程始已提前将大军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营,然后带着家将侍卫赶来和妻女汇合,打算一起进城回家。距都城不过十里地时,程始便要和未来郎婿道别。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门较近,而楼家府邸走北门更顺,如果楼垚硬陪着程家从都城南门进去,那就要穿过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到家,到那时可能都要宵禁了。笔直的官道从西插至都城西侧城墙,两家在这里分别,刚好能各走南北大门。
楼垚心知这回无法推托了,只好跟在自家车队后面几步一回头的策马离去。
程始看着楼垚那幅恋恋不舍的样子就浑身不痛快,再回头看见自家女儿扒着车窗含泪挥帕,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不住酸道:“嫋嫋把头收回去!这才认识几天呀,弄的跟生离死别似的,为父去青州招安怎么不见你这么舍不得?!”
少商用绢帕摁着眼角,嘟囔道:“阿父说什么呢,您去青州时我都快出司隶了。难道您和阿母成婚前就没有难分难舍的时候?难道外大父就不曾为难过你?就不能将心比心吗!”
程始咳咳数声,心道:还真没有。
他从萧家女公子不甚熟悉的仰慕者直接晋级为丈夫,费时总共不到五天时间,其中还有三天是帮着安葬未来岳父萧太公的,夫妻情意全是婚后相处出来的。
程始瞟了眼远在车队前方的妻子,板着脸道:“把头缩回去,在里头老实呆着!”将什么心,比什么心?!最讨厌婚前缱绻的小情侣了!他那会儿在萧氏跟前战战兢兢的,生怕她什么时候明白过来要悔婚呢。
又车行了近一个时辰,都城南面的开阳门就在眼前,城楼上四座高耸巨大的塔楼,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犹如四头张牙舞爪的猛兽俯视着城下。
程始和萧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将交付通城行令,却见高大的朱红铜钉大门紧紧关闭,城头后隐隐绰绰的锋锐箭镞,城墙上各碍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萧夫人道:“情形不对!”
程始叫家丁上前叫门,城门依旧不开,只从城门上传下一个轻飘飘的散漫声音,道:“哦,原来是程将军啊,然如今城门戒严,进出皆不允;小人斗胆请程将军在郊外别庄暂歇,待到明日,便都好了。”
程始心头有气,大声道:“究竟有何事,我奉旨回都城,难道也不能进?!”
城头后的那个声音继续道:“将军莫要为难小人,上峰严令如此!”
程始捏着拳头,怒锤一下马上的鞍座,低声对妻子道:“自来城门戒严多为拿人,那是许进不许出的。何况我们统共才这几个人,进了城又能如何?!难道当我们时细作混进去,又不是两军开战!哼,不过是看我寒门出身,官位不高,轻慢也无妨。若是换作万家兄长在此,看他们开不开城门!”
萧夫人策马过去,轻轻抚摸丈夫宽厚的背部,干脆道:“犯不着置这个气,我们去别庄歇息好了。”程始点点头。生气归生气,强闯城门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夫妻随即二人勒令车队掉头,朝向郊外别庄而去,少商知道后也是闷闷的,心里想是不是所有城门都戒严了,楼垚有没有进城。谁知车队还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巨大的城门滋滋一阵轻响,城门竟是开了。
然后从黑漆漆犹如兽穴般的门洞中急驰出一队轻甲骑兵,各个高头大马,甲胄锃亮,奔马之声如虎狼咆哮而来。
这支数百人的轻骑如同利剑出鞘,倏然划破静谧的城门,迅速擦过程家车队。
这时似乎骑兵中谁喊了一声‘仿佛是程校尉家的车队’,骑在最前头被前后左右骑行侍卫簇拥着的一名将领忽的一个勒马,转身回头骑向程家车队,他身后的数百轻骑也如流水牵引般跟着主帅回向而骑。
本来还在郁闷的程始夫妇见此情形,顿时吓了一跳。夫妇俩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顷刻间,这名身披银丝灰羽大氅的青年将领已骑至跟前,程始看清来人面目,呆呆拱手道:“凌……大人……”这人虽年轻,但身上领职甚多,他一时也不知该称呼哪个官职。
凌不疑拱手回道:“程校尉!”
程始语结。
他和凌不疑属于见过面,但从未说过话,也没有交情。正打算先寒暄两句就算过去了,却见凌不疑径直向自己身后的辎车骑去。他和萧夫人愣了下,赶忙跟了上去。
凌不疑一眼就看见那辆醒目的金红色小轺车,骑至辎车旁,轻声呼唤:“少商,少商,你在里面么?”
少商正在车中憋闷,听见耳熟的声音,连忙移开车窗的格栅,伸头仰望,只见年轻俊美的将军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面如坚玉白皙,目如琥珀明澈。
“凌大人,你怎么也在这里?!”她惊喜道,又望见围绕着程家车队的数百轻骑,皱起纤细的眉头,“您又要去捉拿人犯了么,肩上的伤可好了?”
凌不疑俯视女孩,笑意柔软,道:“全都好了,还得谢谢你拔箭。”
这时,程始夫妇已骑马赶至。
“嫋……少商,你认识凌大人呀?”老程同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笑声这样干,再看看妻子的脸色,他觉得还不如自己的干笑呢。
他的傻女儿笑的天真又无知:“阿父你不知道,凌大人对我和叔母可有救命之恩呢!还有,还有,凌大人和楼家也相交甚厚,阿垚当他亲兄长一样呢!”
凌不疑的笑容淡了几分,道:“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又生病了。”黯淡的天光下,女孩面色苍白,精神略有些萎靡,好似垂在枝头的小小花苞,无精打采。
一旁的程始很想说,其实女儿天生这幅模样,只要不去刻意张牙舞爪,稍微安静些待着,就会显得十分荏弱可怜。
少商知道凌不疑位高权重,但她不想麻烦人家,毕竟对方又帮又救都好几回了,以后得备多少谢礼呀;便笑道:“……无妨无妨,我就是看着没什么力气,其实好着呢。”
凌不疑看女孩迟疑片刻,又装出十分振奋的模样,笑得异常温柔,道:“你还有力气担心我,看来是没什么了。”说着,便轻声吩咐身旁的侍卫两句。
少商:呃,我担心他什么了。
不及细想,定睛看去,她认出那侍卫,呵呵,这不是许久未见的张偏将么。
张擅沉默的朝凌不疑一抱拳,然后急速朝城门骑马而去。
凌不疑又对程始温言道:“程校尉进城后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阳里偏道回府即可。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校尉明日询问万将军便知,今晚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程始正张嘴发愣,闻言忙不迭的抱拳致谢。
凌不疑也十分礼貌的拱手回礼,目光和煦,融融如旭阳。
不知为什么,这目光看的老程同志既心虚又发慌,他好想大吼一声‘您知道我家傻女儿和楼家幺儿定亲了’……但始终没能鼓起勇气。
凌不疑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在车框上,他弯下白皙优美的颈项,对车内轻声道:“你好好歇息,日后我去看你。”
少商连忙接上:“哪能呢,应该是等兄长您得了空暇,我和阿垚去看您才是!”
凌不疑沉下目色,不再说话,转头和程始夫妇简单道别后,随即再度往前奔驰而去,聚拢在车队周围的轻骑随即跟上,片刻间犹如风卷残云,数百骑人马跑了个干净。
这时,从开启的城门里跑出一名哎呀满嘴的城门守将,听声音正是适才那轻飘飘发话之人。此时他笑容满面,连声道罪,躬身叠腰的将程家车队迎进城门。
眼看终于能回家了,少商喜气洋洋,却见车旁的程老爹的嘴巴开开合合,始终没说出什么来,便奇道:“阿父,您怎么了。”
程始叹气道:“没什么,先回家。”
回去后,他要做三件事。
首先,详详细细询问女儿这几个月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点都不能放过。
其次,他要写信去痛骂幼弟程止一顿——他是怎么看侄女的?!更可恨的是这两口子什么都没对自己和元漪说?!
最后,桑氏弟妇说的没错,自家的傻女儿自负聪明能干厉害的不行,却对这天地间最市侩现实之事,迟钝无知。
少商察觉出程老爹的欲言又止,追问道:“您究竟要说什么呀!”
程始无奈的摆摆手,萧夫人忽开口道:“嫋嫋,你回头看看。”
少商虽觉奇怪,依旧照做了,只见身后的那两扇巨大的朱红城门再度缓缓合拢。
“你看见了什么?”萧夫人问道。
少商觉得莫名其妙,道:“城门又关上了呀。”
萧夫人勉强一笑,什么都没说,独自打马到车队前方去了。
——不,你应该看见的是权势。无所不在的权势。而你今日只是窥见了这无边无际的权势脉络中的微末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1、我知道现在有很多x二代三代,也有很多特权,但事实是,现在的社会与古代封建等级社会相比,真的平等很多很多了。
东西方的封建等级社会那才是权势压人,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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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希望这次故事发展是由人物性格推动,而非情节推动。
女主是在一个保守小镇中的风言风语中长大的,自小敏感易怒,这种情形下,她只要对超出自己能够到范围的任何人有一点点自作多情,就会受到全镇三八的嗤笑,所以上辈子从来不敢妄想什么。
而楼垚是女主自认为可以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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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次,女主虽然敏锐,但毕竟没有出象牙塔,并且其实一路有镇长伯父和读书人舅舅帮扶,加上自己会读书,其实她还没机会感受到社会和权势的具体概念。不然她不会放着眼前唾手可得的兼具财富和家世的学长,还呆呆挂念暗恋的邻居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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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主并不是视权势如云烟。她只是还没有感受到。和大家周围身边那些哭着喊着要嫁给什么都没有的结婚对象,家人朋友怎么劝都没用的那些女孩还是不一样的。
第52章
回到程府时天色已全黑了,大哥程咏领着满府仆从和弟妹们在门口擎灯以待。
初春刚入夜时墨蓝色的天宇,夹杂着温暖的点点灯火,仿佛用深蓝色蜡纸剪裁出来的儿童画,朦胧而温馨。少商坐在后面车中举着车帘看去,入目的是几位兄长满面的笑容,她弯起了嘴角。
数月未见,程府众人的确都有不小的变化。
青苁夫人白了,三位兄长和程姎都高了,两个弟弟从胖不触骨晋级为荷叶糯米排骨,变化最大的要数程母,不但气色好了许多,原本满脸横肉衬着眼细如缝,看人时透着一股郁结不散的戾气,感觉时时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却因数月劳作,肉身结实紧致,连带面庞都小了一圈,笑起来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说明了运动使人快乐。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满嘴宽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将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通,判断的确无伤无痛这才宣布开饭。罢席后,众人团坐一处闲聊。程母记挂幺儿程止的近况,有心要问少商,可碍于颜面一直忍着;程少宫连连向孪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当看不见。
程咏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这阵子可好,嫋嫋你倒是说说呀。”
少商恭敬道:“禀兄长,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带了一名口舌灵便的仆妇。这几个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边,听到看到不比我少。从明日起,就让她巨细靡遗的说与大母听,不是更好?”
程母虽然不满意少商的态度,但想想若非让这死丫头说,必然不甘不愿的说不上几句,于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强点头。
程始扭头用力瞪了女儿一眼,用眼神责骂这倔强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却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给大家听罢……堂姊,兄长,你们不知道,我学会吹横笛啦,连阿母都说不坏呢!”
——说她倔强也好,说她牛心左性也罢,但这世上总还需有一人还记得那个无辜病逝在乡野的小女孩。那个女孩的死有间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绝对罪责难逃。十年间,程始夫妇曾多次派人来接女儿,都被葛氏和这老太婆挡了回去。
这老太婆比萧夫人更不堪,萧夫人好歹还占了个大义名分,是为了家族奋斗云云,可程母却是纯然出于自私自利,哪怕孙女从乡野久病后回来也不见她有半分歉意。凭什么她稍微摆个低姿态,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颠颠的去和好?!
年纪大了不起吗,只要不死,谁都会老的!所以她不会原谅,绝不原谅!
……幽回清亮的笛声响起,如同蝶儿在春日的枝头上颤颤一东,带落花瓣几片,旋即拍脆弱妩媚的蝶翅飞入花海,徒留绚烂丽影,芬芳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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