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由黄金和宝石打造的玫瑰插在她旁侧的花瓶中, 哪怕是在珍宝众多的王宫里依旧称得上灼灼生辉。
“鲁特帝国历史上前后一共出现过七位‘疯王’:阿多尼三世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王后和孩子;阿尔什一世统治鲁特帝国不过七年, 就因为疯癫被臣子锁在高塔上,最后用铁索把自己绞死;阿尔什七世耗尽半个国库迎娶被称为‘白王后’的海薇,在婚礼当天把她推进湖里……”
海因里希平缓地陈述鲁特王室漫长历史中疯癫的那一面, 他注视着女王和她身侧的玫瑰。
“与疯子距离太近,不是明智的选择。光是疯王便有七位的梅尔维尔家族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位被诅咒般的疯子,这些被诅咒般的人,哪怕他们上一秒能够为您做所有事情,下一秒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要么杀死别人,要么杀死自己。”
“听起来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但是,海因里希先生,请告诉我,”阿黛尔说,终于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与海因里希对视,“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海因里希缄默,一时间他与女王谁也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很平静也很轻柔的一个问题,海因里希却无法回答。
像沉进深海的石头一样,海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太阳被隔在千万吨海水之上,四周幽幽冷冷,没有空气,无法呼吸。他仿佛又回到了礁石城,坐在窗边教导年少的公主哲学,那天他们提及那个永恒的问题“人该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
哲学并非海因里希为阿黛尔制定的授课内容中重要的课程,曾经有人尖酸刻薄地指出“哲学一无用处,只会让人发疯”。哲学讨论的许多议题,不论是对于王室、贵族亦或者是平民,都太过矛盾,除了让人凭空增加苦痛外,别无他用。
礁石城那天阳光灿烂,还有些任性的公主将书平摊在膝盖上,坐在窗棂上,微微晃动着小腿听他讲那些哲学史上的经典辩论,不同流派的演变。
“我们要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
阿黛尔摊开古老的手抄本,念出扉页的第一句话。
她穿着纯白的亚麻纱裙,坐在阳光里微微垂着头看书,海风吹动她的银发,发丝在光里折射出梦幻般的色彩,细细一道光边勾勒出她的脸颊、脖颈,纱裙贴在身侧,隐约露出柳枝般的线条。
他转头看她,只觉得她的样子比所有画都像天使。
“拷问灵魂毫无意义,”海因里希说,“这是永恒且无解的斗争,从人类诞生开始,就以种种不同的名义进行,在不同的时代里戴着不同的面具。它是人性两极的对抗关于宽容与不宽容,自由与不只有,个性与划一,良知与暴力……其实本质只是一种最后的抉择——[1]”
阿黛尔抬起头看他,像以往听讲一样,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看着那双眼睛,海因里希忽然停顿住了,咽喉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先生?”
公主偏了偏头,带着几分疑惑地喊他。
“……一种抉择:在你心目中是人道的宽厚更为重要,还是政治性的事情更为重要?是通情达理重要,还是拘泥于刻板的条条框框重要?是自己的人格更为重要,还是权威更为重要?[2]”海因里希移开眼,目光落在桌面的书上,那些熟悉的字化为了抽象的符号,无法在他脑海里留下任何真正的意义。
“难道这不是早有答案吗?”阿黛尔说,“人道的宽厚、通情达理与人格更为重要。”
“阿黛尔……”海因里希的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干涩,“很多时候,我们会明明知道,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是人道,但我们要做的往往需要与之相反。你我皆有将为政治,而放弃美德的一日。”
“每个人都会学会这一点,因此拷问灵魂毫无必要。”
“不,先生。”
阿黛尔合上书,她从窗棂上跳下来,赤足踩在地毯上。她罕见地显得格外严肃,她一直都是个早慧的孩子,海因里希总觉得她的善良与宽容是因为还没能真正见到那些最阴暗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但在这一刻他有些不确定了。
“政治、陈规旧律和权威能够依赖暴力建立起强大的王国,但暴力永远无法征服良知,长夜寂静永远有人嘶声呐喊,黑暗酷寒永远有人抱薪点火。”
“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性的事情,通情达理重于陈规旧律,人格重于权威。”
“真理终为真理,正义永为正义。”
公主的声音清晰而又坚定地在房间里回荡,阳光透过白色的亚麻裙透过她的发丝,仿佛也透过了她的血肉与骨骼,她的灵魂与光同形同色,融为一体。
“你以后会明白的。”
海因里希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说。
“我们皆是凡人。”
她还小,还不明白命运的无常,还不明白凡人的身不由己。凡人在这样的时代里,如果活得清醒,就连疯子都不如。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女王的声音与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原来那时候,她不是不明白。
“坐吧,海因里希先生。”女王等了他片刻,见他难以回答,便收回了目光,她示意海因里希在落座,“自由商业城市的联盟执政厅愿意不追究商船一事,但希望罗兰帝国在教皇选举中支持他们选定的那位枢机。但他们仍然表示难以接受两部条例。”
海因里希听着她冷静地指出自由商业城市的目的,娴熟得和所有冷酷精明的政客统治者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
想要在长夜呐喊的人,就要先走近长夜。想要抱薪点火的人,就要先归于黑暗。秉持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的人,先要让自己成为彻头彻尾的政治动物。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
疯子正拉动琴弦。
旋律盘旋回转在房间中,低低窃窃,如蜘蛛挥舞细长的腿,爬行在枝干上,于幽林深处结网。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折返到这边……随着阿瑟亲王手腕优雅地移动,旋律里那只蜘蛛的网也渐渐形成。
他只是随性而起,随意而奏,却依旧精妙得足以令所有宫廷乐师停步颤栗。
壁炉的火光跳动着,摇曳着,光影里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仿佛只是禁锢他的皮囊,在那皮囊之下,隐藏着是多到令人恐惧的才华,魔鬼般的才华,透着邪恶气息般的才华。诸神夺走他的理智,令他变得疯癫不休的同时,也将另外一些能够让整个世界嫉妒的东西赠予了他。
在艺术领域,他便是这个时代的暴君,同时代的人在他面前便如砂砾遇到珍珠般黯然失色。
“蜘蛛的荣耀。”
阿瑟亲王一边演奏,一边带着微笑为自己的曲子定了个新名字。
多么有趣的乐章,多么无望的挣扎。
蜘蛛在森林结了一张网,渗透毒液与阴谋的网,按照它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天性。那蜘蛛躲在阴影,等候猎物,日复一日。那网在晨清时结细细密密的露珠,晨光落上去便如钻石般荣耀,那便是它们的辉煌了。
蛛网网住了猎物,也网住了蜘蛛。
伴随着一个冷气森森的高音,阿瑟亲王的琴弦扬起,所有的蛛网在那音里破碎,被风吹落,蜘蛛们蜷缩起细长的腿坠到地面的枯叶丛里,与阴影同归——粘在蛛网上的晨露是辉煌的虚影,待到太阳升起到正午的天空,就将如轻烟般散尽。
阿瑟亲王在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优雅地鞠躬谢幕。
“多么‘璀璨’啊,蜘蛛们的荣耀。”
第53章 女王新衣
丛林出现在视野里, 葱葱郁郁,古老神秘。
一支船队在经历了漫长的航行之后,有惊无险地绕过了漩涡遍地的魔鬼海峡,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看到了久违的海岸线。
当陆地出现在视野里, 渡鸦海盗团的海盗们先是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爆发出了沸腾的欢呼。这一次远洋航行, 连海盗们都觉得吃力,一路上依赖于魔术师的记忆才得以寻找到一些岛屿作为停歇地。
“可算是到了。”
萨兰船长站在桅杆的横木上, 一手抓着立杆,一手弯曲成圈放到眼前,眺望不远处的陆地。
现在已经到了一月末,此时的罗兰还处于冬季尾声,但海盗们航行到这里温度已经逐渐上升,现在已炽热得跟夏天差不多。海盗们各个赤膊在甲板上忙碌奔跑,迅速地准备着东西——罗兰王室为他们准备的第一批商品,以及……
武器。
萨兰船长松开手,像只乌鸦般展开双臂,从桅杆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他转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好搭档,刚好看到魔术师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一幕。萨兰船长原先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过了片刻, 他哈哈哈大笑起来:
“诸神啊!我的老伙计, 你这幅样子——哈哈哈哈哈!”
只见魔术师换掉了他往常那一身带竖排纽扣的黑大衣,摘掉了宽檐帽。深黑的头发编成无数小辫子披散在肩膀上,一条由三面太阳鸟黄金圆徽组成的链子横过额头,幽绿的眼睛下,高而薄的颧骨上一左一右地抹上黑白两色的油彩。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服装。
这个一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魔术师大副先生此时像一个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异类, 一串由拳头大的令人悚然的头骨串起的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纯金打造的羽翼状肩甲覆盖在他的肩膀上,深黑色的长袍带着金绣从肩甲下垂至地面,太阳神战甲般的黄金护腕,护肘,以及由藤条编织成的鞋子。
魔术师先生的打扮古怪到极点,但除了萨兰船长外,几乎没有哪个海盗能够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魔术师手中握着柄太阳鸟为首的手杖,手指上带着枚祖母绿的戒指,正微微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陆地。他站在那里,带着奇特的威严与尊贵,与周围这些放荡形骸的海盗们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与他形影不离的木雕猴子蹲在他身后,替他捧着长袍袍角。
海盗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像平时那样,同自家的大副打招呼——他们甚至不知道,魔术师先生是否还是渡鸦海盗团的大副。
“真值钱。”
萨兰船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魔术师肩膀上的黄金羽翼。
魔术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海盗们一下子轻松起来,从他那一眼里,他们看到了熟悉的,来自大副对神经病船长的嫌弃。
好了,还是他们的大副先生。
眼见地,船只即将靠岸抛锚,岸上茂密的古老丛林里传出了一声声长长的凄厉啼鸣,萨兰眼尖地看到在那些与藤萝相缠绕的笔直树木里,有着一道道黑色的影子迅速移动,一只只拥有彩色羽毛的大型鸟类振翅飞起。
随后丛林的阴影里,浮出了许多难以分辨的人影,他们架起弓箭,对准这支从未见过的陌生船队。
埃尔米亚大陆,到了。
……………………
此时此刻的罗兰帝国,一支来自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在玫瑰海峡登陆。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不愿意在这种教皇选举的时刻与罗兰帝国的关系变得太糟糕,为了这个他们不仅送来了信还来了一支谈判团,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仍犹带自信觉得能够使罗兰退让——因为罗兰出口的羊毛有将近三分之二是售往自由商业城市,以及罗兰还要从自由商业城市购买各色绸缎,蕾丝,离开了他们谁来装缀罗兰的贵人们?
当然,还有一点,自由商业城市掌控着造船必备的原料,沥青。
“等着吧。”
谈判官踏上罗兰大地的时候,自信满满地对随行官这么说。
“他们会发现离开自由商业城市,罗兰将陷入停滞。”
这句话传进女王耳中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房间内,由她的裁缝为自己丈量尺寸。服务于女王的裁缝,安妮夫人是位可敬的女士,她是宫廷里少有的服侍过艾德蒙三世王后——既女王的母亲和女王本人的人。
女王加冕时的服装便是由她测量完尺寸后,率领其他宫廷缝纫师制作的。
“陛下,”安妮夫人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工作的,她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小玛丽作为助手。玛丽今年十二岁,抱着母亲的红匣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踩在柔软白布上的女王,“您真好看!”
女王褪去长裙与细亚麻布的里衣,小玛丽跟随母亲为宫廷的贵女们服务了好几年,但就算是以孩子的眼光来看,女王的身躯也美得令人心颤神摇。
为了避免女王受寒,房间里的壁炉全部点燃,女王的肌肤洁白得像最高的山峰上不染尘埃的雪,被炉火晕染上动人的光彩。她绸缎般的浓密秀发顺着肩膀像流水散落下来。与那些需要借助束腰才能勾勒出曼妙曲线的贵女们不同,火光轻柔吻过的线条是那样完美,那样叫人疯狂。
“玛丽。”
安妮夫人谴责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孩子。
“我说真的嘛。”小玛丽嘟哝着,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但又忍不住偷偷地飞眼看着女王。
她长大了也要做女王陛下的裁缝,为陛下做全天下最好看的衣服。
小玛丽懵懵懂懂地想到。
谁也不知道未来被誉为“时尚启蒙”的玛丽女士走上服装设计道路的动因是这么简单……
不过,在很久以后,玛丽女士在自己的回忆录倒是十分坦诚地说“我认为,人类的天性里存在着对美的追求,美人便是我创造的唯一动力。谁能抵挡美人的魅力呢?”,在被问及为何她终其一生只为女王创作时,她的回答更简单了——“美丽的女士是人间的风景,而女王陛下不同,她是神吝啬地向世人展露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