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孙林这样的边关著姓,面对边军那些泥腿子将领,也要略带尊重,即使是孙洵这样号称阳春白雪的世族子弟,与刘靖宇同府为官,也要捏着鼻子称兄道弟便是这个道理!
身处边关之地,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却万不能得罪手握重兵之将。四战之地,拳头就是最大的道理!
一旦镇北都护府统合边军,那镇北都护府便绝不再会是现在的镇北都护府!
这一瞬间,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妻,竟是不约而同朝自己身旁的仆从急急吩咐道:“快!传信给太爷!”
二人所说的太爷,自然不会是同一位。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孙洵率先哼了一声起身摔门而去,林绍云却懒得搭理,口信自有仆从分别传到雍如林府与雍阳孙府,这点事情上头,林绍云不至于阻拦,她转而凝神想起亭安三郡的情形。
自杨李之军被陆膺收拢之后,亭岱之地,原本的匪军被陆膺连根起早迁往亭州城外大营,可刘余陈赵手下的边军毕竟不同于杨李之流的匪徒出身,其中多少人世代在军中效力,在这场北狄之乱前,数十来年,边军才是抵御边患的主力!
纵然因着诸多私心,刘靖宇将边军牢牢收拢,少有与北狄正面硬撼之时,但这些年下来,边军也绝计是亭州当地的建制魏军最强的一支了,且其中刘余陈赵几家各有统属,虽是以刘氏以首,可其余三家,也绝不是轻易好摆平的,陆膺,不过堪堪弱冠之龄,再是名将之后用兵如神,要如何才能奈何得了这群边关的兵油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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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膺并没有多耽误,径自往亭安而去。
直至亭安城外,陆膺却忽然勒马,命人将刘靖宇提来。
刘靖宇此次行事,本以为有着万全把握,他有可靠的情报知晓陆膺往大漠而去,却不知陆膺竟早早这般归来,刘靖川已死,他此时早已经是心若死灰,对自己的下场全不抱半分指望。
此时刘靖宇忽然被黄金骑提到陆膺面前,他亦是一语不发,黄金骑四散开来担当护卫,一时间,此地竟只有陆膺与刘靖宇二人。
这是黎明前最深的夜,天际依稀可见几粒星辰,却又在叆叇的云彩中看不分明,山上的夜风,犹带清寒,呼呼作响,刮得刘靖宇遍体生凉,他情不自禁朝沉默不语的陆膺看去,只觉得此时站在暗夜中的陆膺,竟比都护府长街之上还要可怕。
隐约间似有什么压抑欲出。
半晌,陆膺才道:“你还记得这里吗,刘大兄。”
那是一个遥远至极的称呼,陌生到令刘靖宇觉得一切恍如一梦。
当刘靖宇顺着陆膺的视线看过去,渐渐发白的一线天色之中,亭安城轮廓隐约可见,山峦伏线之中,亭安犹若龙首,牢对北向,仿佛一只朝北咆哮的巨龙,随时腾跃欲起,撕咬任何胆敢进犯的仇敌。
不期然间,当日那个沧桑又疲惫的嗓音又响在耳畔:
“……呵,若真有一日,径关失守,亭安便可是亭州的第二道防线,好叫北狄不至南下牧马……”
彼时他全未去想其中深意,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是了,他当时说:
“国公您当真是说笑,有您统率,我大魏开国定鼎都过来了,何况小小北狄残军!如今连最小的世子爷都已长成,能随您征战沙场,区区北狄,您必能将他们悉数粉碎,哪里用得上亭安城来防!”
不过是些官场空口的谄言媚上之辞,彼时不过随口而来,今日,却在对着这座昂然龙首的城池,竟一字不落回响心头。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拼命讨好,不断吹嘘,不过是因为心虚得厉害,他意图遮掩,遮掩径关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再之后……就是径关大火,亭州失守。
这些过往,再次遇到陆膺之时,不知是否下意识的回避,刘靖宇竟再未想起,或者说,不敢想起。
这一刹那,刘靖宇情不自禁霍然抬头,他定定地看着陆膺,仿佛从来没有看过那样,仔仔细细盯着这个年轻人。
苍茫山色中,昔年锦衣白马的世子早已经褪去青涩的轮廓,长成如今手握大权的都护,他生得并不太像成国公,可是,他俯视着眼前山川城池的视线,竟奇异地,与当年的沧桑眉宇重合。
不知为什么,刘靖宇心中生出比夜风更刺骨的寒意:“都护大人,你要杀便杀,刘某绝无二话。”
陆膺却是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座亭安城,仿若随口将往事道来:“刘世叔虽是阿父的马夫出身,可阿父一直说,他天生忠敏善战,乃是将才,不可埋没,世叔果然从不曾辜负阿父力排众议的举荐,驱除残狄,镇守北疆……我大兄战死的那一役,世叔也一并殉没,我听说,那一殁的惨烈,他们二人的尸骨都全然分不清。
阿父说,他们二人在他那里皆是一样剜心刺骨的痛,不必分清,棺椁之中,想必也是极难区分的罢?
阿父的心痛,我三年前才真正晓得。刘世兄,我父兄四人同来北疆,如今却只剩我一人苟活于世,每每想起,钻心刺骨,你可知晓?”
刘靖宇几乎屏住了呼吸,却只是垂下视线,不发一语。
陆膺并没有半分逼迫他的意思,甚至,方才那番话,更近自言自语。然后,只听他轻声笑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时时刻刻压在我身,刘世兄,你一人之命,不够。”
眼前熟悉的亭安城却蓦然叫刘靖宇心中生出一股极大的惶恐,他忍不住嘶声道:“我家中妇孺并不知晓这当中之事……我那侄儿也才不过十六,家中娇宠,他还是年轻好玩的公子哥脾气……”
世仇血偿,报仇务尽,斩草除根,乃是此时世情。
可是……十六,恍惚中,这个年纪忽然叫刘靖宇再也无法说下去,那也是丧父失去几个兄长的世子爷的年纪啊,若说金尊玉贵,一朝零落尘埃,又如何能及得上眼前之人。
只是,对方从大漠那炼狱里不知经历了什么,生生从死人堆里又爬了出来,应了当年宫中赐下的字,涅槃重生,他刘家的儿子……刘靖宇却不敢报半分指望,现下,最后一点脸面叫他连求情都无法开口。
陆膺却是语气平淡地道:“要我放过刘府上下,可以。”
刘靖宇蓦然抬眼。
陆膺看着天光一点点自山峦中亮起,映得亭安城越发明暗交错、雄浑起伏:“十万边军,是刘世叔的心血,我大魏北疆之盾,不能废在你们手中。”
刘靖宇面上疲惫又苦涩,半晌,他才一抹脸颊:“可否请都护大人给些笔墨,我修书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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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当林镛的车马在林府族兵重重护卫之下匆匆赶到亭安城,却奇异地发现,沿途而至,不论是刘余陈赵的大营,还是这理应是风暴中心的亭安城,莫要说是血腥,竟然都是风平浪静,没有半分波澜。
难道是那位陆都护还未及反应?这不应该啊。
兵贵神速,既然已经拿下了刘氏兄弟,难道不该趁机拿下边军?
若是已经动手,纵是陆膺攻其不备,可十万边军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全无半分锋烟血腥?
林镛暗暗蹙眉,总觉得有什么绍云未在信中提及之事,已然影响了局势,但他却未能知晓。
对于一贯喜欢谋定后动的林镛而言,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而这点不喜欢,在他直抵刘府,发现刘府竟然也是一片平和之时,达到了顶峰,变成一种极少有过的警惕与懊悔。
第147章 我惧内怎么了!
但林镛的不悦很快被打破, 他身为林氏一族的家主,自然不可能无人随行, 他身旁护卫忽然道:“太爷!情况不妙!”
不待林镛反应过来, 追随他多年的护卫首领已经一个呼哨,领着人将林镛拥入刘府中躲避。
以刘家在亭安的地位, 刘家大宅毋庸置疑,位于亭安的正中之地,门口的仆从忽地见到大队人马冲进来, 唬了好大一跳,连声高叫道:“什么人!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兵曹的大宅也是你们敢闯的!”
林氏的护卫首领只厉声道:“我家太爷乃是雍如林氏的家主,借你们刘氏之地暂避,不准向任何人提及!城头起狼烟了!!!”
“狼烟?!!!”
不只是刘府所有下人,就是林镛也不由面色大变!
顺着那护卫首领的视线, 蓝色的天空, 一道黑色的粗浓烟色冲天而起, 仿佛将天空一裂为二,狼烟,竟真的是狼烟!
亭州这四战之地, 头前三年和北狄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每座城池, 甚至他们林家这样世家大族的每座屯堡里头, 连口粮都未必能保证,却必定要保证一样东西——红柳木。
在深冬肃杀、或是春寒料峭的天气里,每座城池、每个屯堡, 只要还有活人,必要派人去伐红柳,伐回来的枝干密密封在缸中,轻易不启。
这些大缸只有一个用途,当警哨发现北狄铁骑踪迹之时,兵士会以最快的速度,砸开大缸,将密封的红柳燃起——这些红柳木在寒冷的季节里,外皮干燥极易燃起,内芯存着缕活气,带着湿意,一旦燃起,必有笔直黑烟冲天而起,将敌讯传至周遭。
北狄的图腾为狼,故而,称将冲天黑烟之为“狼烟”。
每一次狼烟一起,必定意味着无尽血腥。
可是现在的亭州,不是才太平下来吗!哪里来的北狄人!北边那什么丰安新郡没收到消息吗!
若真是北狄人打过来,不管什么林家东山再起的谋划,还是刘家企图保全的算盘,俱将成天大的笑话!谁还能顾得上?!
一时间,场中诸人俱是面色苍白。
林镛却是定下心神,沉肃了面孔,朝那刘府下人厉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去通禀都护大人和刘兵曹!”
那刘府的门房才像回过魂来一般,忙不迭转头进去通报,却足下发软,走得跌七撞八,不怪他,实是整个亭安,真正也没见过几次北狄大军哪!更何况还是整个亭州都太平的现在!
刘府团团乱,林氏那护卫首领更无顾忌,领了人护着林镛就跟在那门房后头往里面闯,刘府家规素来不严,这当口竟谁也没去认真拦他们,只叫林镛摇头不已。
只是他倒是确定了一件事,陆膺,果然在刘府。
那门房一进厅堂,登时急急惊叫道:“陆大人!老爷!不好了!北狄人打过来了!!!!!”
林镛在后头瞧得真切,刘靖宇先是沉下眉头,开口便想怒喝,可他又立时将话咽了下去,转而向身旁恭敬一礼:“下人无状,请大人容下官收拾一二。”
便在此时,一道身影仿佛从天而降拦在林镛身前:“什么人?”
林镛那护卫首领大吃一惊,立时拔刀上前,适逢亭安狼烟冲天,谁能保证这突然出现之人是什么来历!
对方冷哼一声,林镛只觉得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自己那护卫首领被已经反扭了手臂、按住脖颈,他眉头一皱,再看向这突然出现的剽悍汉子,忽然就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他出声道:“这位好汉,我们并非歹人,请传讯都护大人,林镛求见。”
那汉子只打量了一眼林镛,竟问也没问他是何人,只礼貌地笑了笑,仿佛清楚地知道林镛到底是谁似的,便放开了护卫首领,进厅堂回话去了。
其余护卫这才围上来,那护卫首领活动了一下手腕,向林镛低声道:“太爷,属下惭愧,方才那人身手非同一般,藏在何处我竟未发现,便是正面交手,我也不敌。”
这护卫首领能当这位置,自然也是林氏一众护卫的佼佼者,他说话素来有一是一,绝无水分,更何况方才短短一刹那,林氏这许多护卫、族兵,竟无一来得及反应,说句晦气的话,若对方想对林镛不利,十个林镛也早已经倒下。
在今日狼烟之后,他们竟是在刘府遭遇了这样身手的人,越发叫人觉得今日亭安之行匪夷所思。
林镛没有作声,他游目望去,刘府人没什么情致,弄不出什么一步一景步移景换的自然情趣,这院落却是极宽阔,看去也只有粗犷至极的草木屋舍,真不知这些人到底藏在何处。
一时间,林镛不由有些出神,昔日民间传闻,陆家军的斥候,能化作飞鸟走兽,叫敌人难分辨出他们的踪迹……如今看来,传言,总有几分可信,陆膺手下这只黄金骑怕是得了几分真传。
不多时,那应是黄金骑的汉子出来道:“林老爷,我家大人有请。”
那护卫首领身后,其余族兵自是被拦了下来,这首领不由向汉子看去,对方面上似笑非笑,脚下却是不丁不八,绝没有半分商榷之意,林镛道:“不必如此,就我们三人一道进去吧。”
另一人是个书生模样,显是林镛的幕僚之流,这黄金骑便未再阻拦。
这是林镛第一次见到陆膺,如果不是方才那汉子与刘靖宇站在他身前的姿态太过恭敬,就是林镛这样警告自己绝不可以貌取人之人,也绝难相信,眼前这人,竟是镇北都护。
只见对方锦服华冠,闲坐高堂,燃着香炉,翻着书页,英俊面容不似凡俗,咋一见,还只以为是哪位世家公子,哪里有手握帝国疆域生杀大权的模样。
对方凌厉眼眸直直看了过来,随即一笑:“林家主,请坐,刘大人,有劳看茶。”
口气是礼貌的,姿态却极沉稳,林镛心中这才有了几分确信。
论世情,他一把年纪一头白发,岁数长陆膺这许多,乃是长者;但论礼,他虽是林家家主,陆膺却是镇北都护,封疆大吏,正二品大员,整个亭州说一不二之人,该是他向陆膺行礼。
若是陆膺要表示礼贤下士的气度,主动行礼也不可,偏偏他身坐高位,没有半分起身行礼的意思。
林镛心中微微一笑,便也不以白丁身份行那拜见都护的全礼,只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便坐了下来。
原本林镛是有一番说辞的,但此时,狼烟冲天而起,他那番说辞便不好再在此时提及,只略微寒暄了道:“……陆大人,我见亭安城头燃起狼烟,不知是何情形?”
此时回想,林镛越发觉得怪异,且不说若真是北狄南下,北面怎么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就说眼前的陆膺怎么可能还安坐在刘府之中?或者,应该这样问,这亭安城自北狄撤兵之后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偏偏是陆膺来了之后,燃起了狼烟?
不只是林镛,刘靖宇也是眉头紧皱,这番蹊跷,又是在这样的关头,不免让他心中七上八下,他远比林镛更知道刘府中的黄金骑有多么厉害,如今整个刘府看起来都是老弱妇孺,连他在亭州城中的家眷都全部迁回了府中,可刘靖宇比任何时候都更确认刘府的“安全”,连只苍蝇恐怕都逃不出这位都护大人手心,他岂能不惧?
陆膺却只是笑了笑:“我亦是才知晓,林家主稍坐,自会有消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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