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过是北岭郡与龙岭郡交界之处的一个小小乡镇,百姓不过近千户,能有多少屋舍?竟烧出这样一场滔天大火……
在无数人的奔走哭嚎中,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浇到熊熊大火中,却不过杯水车薪,哪里止得住。
一间又一间房屋轰然倒塌,不知道那下面有几人尚在梦境中,永远无法自这炼狱中醒来……
有人脚步匆匆自她身边经过,只解上身上犹带体温的外衣,语气急促地叮嘱道:“藏好!不要出去!”
岳欣然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藏?
然后她眼珠转动,直到此时,才发现她竟然是在小镇之旁的一座小丘上,身上披着阿孛都日的外衣,她坐在一处灌木中,视线所及之处,滔天烈焰直冲云霄,沉沉天幕之下,好像一只恐怖的巨兽在狰狞地张牙舞爪,嘲笑着她曾经的不自量力。
你不是想知道这天幕有多黑多沉多厚么?
眼前这场大火……就是答案。
岳欣然深吸一口气,在烟尘夹着滚烫又冰凉的空气吸入肺中,叫她想咳出眼泪,又要觉得冰寒入肺,可是她睁着眼,不论是头顶黑沉的天幕,还是眼前这火光冲天的狰狞,她都要一一记入脑海之中,此生绝不相忘。
远远地,她看到有人朝山丘奔来,她捏紧了拳头,环顾四周,阿田与阿方俱都不在,她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生死如何?先前那一场酒席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
岳欣然只低头拾起脚边一块石头,神情漠然,冷冷俯视着那奔跑上来的人,对方手中所举的利刃映着火光,闪着冰冷的寒光。
可岳欣然心情却莫名平静,她竟然还在想着,老头子曾经要她回答那个问题,是不是,老头子也曾经有这样的时刻,看到黑暗深沉冰冷的一切在发生,看到那么多的无辜者葬身火海,看到黑幕之下手持利刃者张牙舞爪……
是不是他看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才将那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刻入他心中,那几乎是向上苍发出的诘问久久盘桓,才叫他到临终都不曾忘记。
我以为自己可以给答案的。
在熊熊炎光中,举着刀刃的狰狞面孔渐渐可以看清,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岳欣然握紧手中石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无比的确认,如果还有机会,再黑再沉再厚,她一定要捅破头顶这片天!
便在此时,只听寒光一道又一道,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上竟是惊恐,只无力举着手中长刀,然后犹如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扑倒地。
岳欣然一怔,然后她干净利落地扔了手中石块,从灌木从中走出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难掩怒气:“不是令你藏好么!”
你又擅自拿什么主意。
岳欣然走到最近那一个带刀匪徒面前,火光映天之下,她看到清楚明白,原来这一个个家伙背心中箭。
她俯下身,去拿最近那把刀,那匪徒却紧紧握着,甚至挨手来竟要去砍她。
岳欣然冷静地看着对方失血抽搐,那一刀失了准头,她轻松地侧身避开,俯视着对方那紧握长刀的手无力地垂落,然后她才再次上前,这一次,她认真地掰开对方的手,将那把刀握在手中。
身后低沉的声音十分冰冷:“刀不是这样用的。”
接着,岳欣然手中一空,她再次一怔,那把刀不知怎么就被对方握到手中,然后火光掩映之下,有人一手揪起方才那失血匪徒的头发,令对方露出脖颈,另一手握着长刀,就好像曾经在市集看到过的杀鸡宰鸭一般,总是从露出脖颈开始……
岳欣然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没有眨一下眼睛,然后一声叹息,有一只温暖宽大的手自身后掩住她的双眼,视线中,火、刀、血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方才不过一场电影,现在屏幕才关掉。
然后,岳欣然才觉得冷,好冷啊……就好像从头顶到脚底都被浸在了冰水中一般,叫她情不自禁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外衣。
然后,她的神志好像才清楚地回到这具躯体中,不,不是什么屏幕,鼻端传来前所未有的浓烈血腥气,那些火光、刀光都是真的。
她拉那只温暖的手掌,看着那一个个被杀掉的匪徒,一字一句道:“我要亲眼去看。”
第52章 拍卖与火
岳欣然并没有去问, 阿孛都日这些同伙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怎么会忽然出现追击,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匪徒倒在血泊之中。
有时候, 我们知道以暴制暴并非良法,可是有的罪恶, 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处置,否则,何以面对这场滔天烈焰中的亡灵?
她只是看着最后两个匪徒忽然道:“慢。”
在旁观了十六次杀戮、十六次审判、十六次行刑之后, 阿孛都日以为,这或许已经到了她能忍耐的极限。
话唠停了手,抬头看向眼前的岳欣然,这一瞬间,他觉得, 眼前这位夫人身上, 好似有什么已然不同。
岳欣然走过去, 她脚上只穿着袜子,冰冷滑腻的鲜血浸透足底,刺鼻的铁锈味充斥鼻尖, 这一刻,岳欣然终于无比清楚地知道, 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 她自嘲地笑了笑。
阿孛都日看着她,眼前的岳欣然披着外衫,神情是一贯的从容, 却那双眸子中却多了一些什么,这样的岳欣然莫名叫他觉得陌生,不知为什么,阿孛都日却偏偏想起了许多:
高崖之下,众人惊魂未定,那个坚持先下去搜救的岳欣然;
流民之中,站出来说陆府茶园可以安置流民的岳欣然;
烈士石碑之旁,那个说“其实不够”,却扬起笑脸,坚定地说“不过,会做得越来越好的。”的岳欣然;
……
阿孛都日的印象终于定格在丰岭道破碎高台旁、那个仰望头顶绝壁无边黑幕的岳欣然,那个不曾退缩的柔弱身形与眼前这道终于重合,山风凛冽,天幕沉沉,她抬头仰望,身形笔直,不过是,积雪凝成坚冰,百炼终成钢铁。
可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阿孛都日竟有一瞬的怅惘。
他这样的人,双手沾满血腥、视杀戮如等闲,他,或者他们这样的人,存在的意义便如一把刀,一杆枪,一堵墙,却竟还是叫岳欣然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血污……就像叫阳光洒落污潭,春花掉入尘淖。
阿孛都日走到她面前:“不必看了。”他顿了顿道:“我们会处置干净的。”
岳欣然反问:“处置干净?毁尸还是灭迹?”
阿孛都日罕见地耐心解释:“这些俱是龙岭郡的流氓地痞,纵使去查,也查不出什么。可是能令这许多流氓地痞效命,背后之人并不难揣测。”
岳欣然认真问道:“那你想怎么应对?”
阿孛都日神情平静:“既然用了江湖手段,那就江湖路数走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岳欣然不由抬头看向这马匪头子,为这句话背后的血腥气露出了苦笑,她以为自己终于能真正踏入这个时代,却原来,只是没有办法再回去了而已。
阿孛都日道:“杀到他怕了,一切自能恢复干净。”
岳欣然摇头,她看着远处终于渐渐控制住的火势:“狗急难免跳墙,我只是想,这样牵累无辜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阿孛都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岳欣然,原来从始至终从来没有变过。
岳欣然忽然一笑:“阿孛都日,你我联手如何?”
阿孛都日一怔,这是今夜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岳欣然的笑容。
一场滔天大火,将这小小乡镇烧了一片白地,只留下满地灰烬与悲切呜咽。
当地县令亲至抚慰,看到这样的场面心中只觉惨然,任上出现走火这样的大事,一个治县不力之责是怎么也不可能逃掉的。
县令乃是封书海一系提拔而上的官员,任上不过二载,已经做好了掉乌纱帽的准备,却决心在问罪之前为当地百姓做好善后。
不待他安排,衙役来报:“大人!向氏医馆来了一队大夫,正在救治伤者!”
县令一愕,向氏医馆,那不是益州城那位向太医开设的医馆?那是整个益州城医术最高的医馆,就是富贵人家,等闲的小毛病就算给了诊金,意晚堂都不见得愿意收,只肯收治那些真正有毛病需要救治的患者,不论贫贱,一视同仁,乃是整个益州交口称赞的医家啊!
来得这般快!多半是北岭郡分馆吧,简直是及时雨!
大火之后,逝者已已,却有许多烧伤烫伤的患者可以挽救,意晚堂的到来简直是雪中送炭!
县令连忙急急过去,身为父母官,他是应该当面道谢的。
县令抵达之时,废墟之旁,木桩支起了临时的帐篷,许多身着医衫的医士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浓重药味飘了出来,这临时医馆竟是已经搭了起来!
县令不敢扰乱秩序,看到不断有伤者被送入、诊断、安置,他才连忙上前向那主事者道:“我乃此地县令,多谢贵医馆高义,可有什么是我能帮上的?尽管吩咐!”
向氏医馆的人果然没有什么客气的意思,实在是他们确实忙不过来,此地原有建筑悉数化为废墟,根本没个落脚的地方,他们还要照顾病患,又哪里忙得过来。
那人指使一众衙役帮着搭建帐篷,井井有条,然后又不客气地道:“这些百姓侥幸能捡回一条命,家财也悉数毁于大火,怕是连裹腹都难……”
县令连忙道:“我这就上书,请郡中支应一些米粮。”然后他又问道:“我看伤者不少,医馆备药可够?”
那人笑了笑:“多谢县尊,已经有人想在前头,我们从益州带了不少烫创药膏过来,也派了人往汉中去紧急调拨一些过来了。”
县令大吃一惊:“益州?”
那人点头。
县令忙朝里张望,为首一个正俯身查看伤情、朝身旁医士吩咐着什么的医者,可不正是前御医、现向氏医馆的创始人、以一己之力拉伸整个益州医疗水平的向意晚!
这位可是连益州城中的达官贵人都敢袖手不看,致力只治真正病患的大国手!
县令连忙上前,郑重朝向意晚一礼到底:“学生代此间百姓谢过向大夫仁心仁术,为他们的性命辛苦奔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向意晚抬了抬手:“病患所急,不用你谢。”
如果不是真有这许多病患,半夜从被窝里被人拖出来急急奔驰带来这里时,向意晚能喷对方一脸口水然后直接离去。
而县令这时也才留意到,向大夫身旁竟站着一个女娘,对方眉宇疲惫,却在同向大夫激烈讨论:“你这些药膏,就算要试,也不能这样直接试,要令你底下这些医徒记录病案,在病程结束之后进行病例讨论分析,看看那些验方到底如何,所有一切,以数据和事实说话。
不必给我解释什么五行阴阳,我不懂,但我想,不论是什么学派,归根到底,检验标准只有一条——治疗效果。如今这许多患者,都是烫伤,到底哪个药膏好,自然可以检验。”
向意晚居然没有激烈反驳,反倒是认真思索了之后道:“这就是你一直强调的‘临床试验’?试而后验,以效果说话。”
岳欣然点头:“不错,到底几成的人生效,几成的人不生效,几成的人生出了其他不好的副作用,具要记录在案。其中老弱妇孺先天条件不同,亦可能影响效果,亦要清楚记录,单独分析。”
县令心中吃惊,这一位是谁,居然能令益州大名鼎鼎的向太医这般心悦诚服。
岳欣然与向意晚商量好临床方案的执行之后,才与县令行了一礼:“烫伤痛苦,患者愈合还需时日,向大夫医治完毕之后,怕还要回益州,但我会同他商量,留下两个医士看顾伤者,此外,纵是痊愈,他们中的许多人怕也不能再负荷田间劳作,我陆府的茶园可以提供一些简单的工作……他们中留在此间的,我陆府亦能协助修建新的屋舍。”
县令大感错愕,他虽然隐约听说过陆府的名声,但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行善行得这样周全的人家,他先谢过,然后玩笑道:“贵府行善行得令我这县令都感到无用武之地了。”
岳欣然苦笑,不多解释。
县中捕快一脸惊慌地跑进来:“大人!我们在北边发现赖三他们的尸体!十几个!全是平素与赖三一般游手好闲的混帐!悉数被弓箭射中然后一刀割喉毙命!”
县令震惊,他来之前就曾揣测过这场大火,若是走水那无甚好说,可如果真是背后有人恶意纵火,又是图谋什么?这里不过一个小镇而已,现在,又发现这些尸体,如果有人纵火,最有可能动手的就是这群坏胚……就算要说是一场单纯的失火,他自己都不相信。
县令同岳欣然歉意一礼,匆匆而去,此事怕是他这小县已经处置不了,必须报到北岭郡、甚至是益州城中!
向意晚朝岳欣然道:“有一个怕是不一定能救回来了,另外一个,就算救得回来,怕是以后也活动艰难……”
岳欣然神色沉沉,向意晚道:“还有那小娘子……”
岳欣然却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努力道:“娘子,我没事的!”
她回头,面颈遮着一块纱布的阿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她语气中低沉却莫名有力:“他们几个,丢了性命的,生死未卜的,我已经很好了。”
然后她仰头看着岳欣然。
这一刹,岳欣然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睁大了眼睛问她是不是星宿下凡的小姑娘。
阿田想笑,可是脸上的伤势却不容她笑出来。岳欣然牵着她,她们并肩坐在榻上,就像三年间无数次叮咛与教导一般:“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去去就回来接你。”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阿田紧紧握着岳欣然的手不肯放:“娘子,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不只是我,就是阿方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岳欣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不用担心,我也一定会小心。”
哪怕是为了不辜负你们和身后的所有人,我也一定会小心再小心。
话唠指挥完外边那一摊搭帐篷的,进来看到这一幕,心中一声长叹,然后就是无比愧疚。昨夜,他和石头两个人在一个烈士碑的村中打探,没成想,只一次就错过了这群地痞流氓的异常举动,以斥候职责实在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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