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闯祸了。
上回她仅仅是跟表姐在校门口拉扯了一番,就被提醒、警告,这次的事情显然更严重,如果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嫌弃她给她惹了麻烦。然后直接终止合约。
这是每个冷酷而现实的金主都会做出的选择。
程苏然皱起眉,心好像被一只手拽着沉了下去,她不甘,握紧拳头,生出一股力量与之对抗。
绝不能让姐姐知道这件事
光凭几张照片不能说明什么,只要她不理,时间会冲淡一切痕迹。再熬两年,毕业了,就没有人记得。
她往前迈了一步。
田助理正收拾东西,小周上前帮忙,只有她像木头一样站在旁边,心不在焉的。
这时,江虞和品牌方负责人转过身,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她目光扫过程苏然,凝了两秒,不动声色移开。
两人擦肩而过。
该走了,程小姐。田琳跟在后面提醒。
程苏然睫毛轻颤,低头跟上去。
外面太阳正盛,黑色奔驰商务车停在侧门口,一行人道别,江虞先上了车,程苏然随后上去,田琳和小周坐在最后排。
车子缓缓驶出艺术馆大门。
江虞拉上窗帘,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拿起手机,挨个回复消息。她一边低头打字一边对身后人说:田琳,你给白露的经纪人打个电话,问问她明天下午白露的安排。
好。田琳在通讯录中找到叫米娜的号码拨了出去。
米娜是公司的首席经纪人,在这行干了近二十年,无论年龄还是圈龄,都比江虞还要大许多。她是江虞花了心思和高价挖来的,现任经纪部总监,统管所有经纪人。
她们之间说话一向简练,三两句就沟通完了工作。
虞姐,明天下午有客户来公司面模特,白露也要去。
推掉。江虞不咸不淡地说,明天大秀结束后,我们要跟品牌方吃饭,我带白露去刷个脸。
今天是彩排,明天是正式场,这次江虞被邀请作为主秀模特而来,不仅仅是走秀,也在跟品牌方谈长期合作。
伊微尔是国内女装老品牌,走中高端路线,占有相当大的市场份额,每回举办时装秀挑选模特都很严格。对新人模特来说,能与之合作就是为职业生涯添上漂亮一笔,双方相辅相成。
白露如今还算是新人,刚暂露头角,势头正猛,后续资源必须得跟上,以免因为后劲不足而浪费了她优越的先天条件。
江虞是这么考虑的。
好的。田琳没多问,只是照做。
江虞想了会儿工作的事,转过脸,看到程苏然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坐着,背挺得笔直,仿佛神游天际,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她的存在。
饿了吗?她伸手揽住女孩的肩膀,脸颊贴过去。
程苏然身子一僵,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不饿,就听见肚子发出咕噜声,羞道:有一点。
说话间不自觉往江虞怀里靠。
江虞笑了,顺势把人搂住,鼻尖蹭了蹭那小巧的耳垂,柔声说:我还要忙,先送你回酒店,你自己吃饭,记得睡一会儿午觉再去上课。
这般语气听得程苏然的心一颤一颤的。每颤动一下,酸意就多一分涌上来。
她怎么能那么不小心,给姐姐惹出大麻烦。
怎么了?江虞刮了下她鼻子。
程苏然两颊绽开小梨涡,若无其事地点头:好,姐姐放心去忙吧。
话说出口感觉到不对。
金主怎么会放心不下小宠物?这种话不是她能说的,意思也不是她能揣测的。好像用错了词,又好像是自己太敏感。
她小心观察江虞的脸色。
江虞只觉得她乖极了,在那浅浅的梨涡边印下一个吻,觉得不够,又去啄她的唇,像尝到甜软的水果糖。
唔。
程苏然轻哼一声,猛然想起后排还坐着两个人,不禁红了脸,躲闪着,姐姐,有人的。
坐在后排的田琳和小周面不改色。
看不见,听不见。
老板身边总有小情人陪伴,但心里拿捏着分寸,在外面至多是嘴上逗几句,亲一亲,不会做更出格的事。不过,偶有几次,田琳去酒店给江虞送玩具,在客厅听见了浴室里的声音。
她习惯了。
怎么心不在焉的?
没有
撒谎。
程苏然心里慌乱,生怕被看出什么来,垂下眼,很小声地说:因为最后一轮没拍到你的照片。
这并不算谎言,她确实因为看帖子而错过了给姐姐录像,什么都没有拍到,心有遗憾。可是
她是打算偷偷拍的呀!
怎么说出来了?
程苏然绷紧了神经。
没拍到我的照片这么难过吗?江虞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笑着逗她。
程苏然抬眼,被那温柔的笑意迷了神,怔怔点头,嗯。
为什么?
因为她看见江虞的脸色慢慢淡下去,蓦地清醒过来,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因为姐姐好看啊。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或许就是因为好看吧。好看的人,谁不喜欢呢?
江虞注意到她躲闪的神色,微微皱眉,目光带了点审视的意味,许久,才淡淡嗯了声,说:网上有很多。
程苏然不敢贸然开口,只轻轻点头。
一路再无话。
十几分钟后,到了酒店,程苏然正要开门下车,忽然想起帖子,那些照片必定是有人跟踪她才能拍到。
外面是酒店大门,也许现在附近就有人蹲点。
她纠结半晌,转头看向江虞,说:姐姐,我想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去,可以吗?
去停车场。江虞直接对司机说。
车又动起来,前面调了个头,进入地下停车场,老位置。
程苏然还是有点不放心,扒在窗户上仔细看了看外面,小心翼翼开门,下车,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才对江虞挥了挥手,转身进电梯。
女孩纤瘦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内。
江虞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方向,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回到套房,程苏然瘫在了沙发上,像被抽掉了骨头,软成一团烂泥。
明明没有做特别消耗体力的事,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从心底深处涌出来,带着焦虑,一点一点流遍四肢百骸。
她半张着嘴唇呼气。
肚子咕噜直叫,饥饿感无法忽视,她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捧着平板电脑点午餐。
菜单页面花花绿绿,各色美食应有尽有,吃了大半个月都没有重样。程苏然手指滑动着屏幕,一道又一道菜,看着那动辄上百块的价格,喉咙蓦地一哽。
她其实哪有钱吃这些东西呢?
是因为被包养了,一切消费都记在金主的账上。
看到帖子那瞬间,她一点也没有被造谣的愤怒,因为那就是事实,她就是被人包养了,连愤怒这种寻常情绪都因为心虚而生不出来。
她只是害怕。
害怕被揭露出来,害怕被人议论指点,害怕直面自己的心。
她是出卖自己的人,是甘于堕落的人,是不知廉耻的人。莫说别人看不起她,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从来没有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只是大部分时候这种煎熬都被姐姐带来的光芒掩盖。
程苏然咬紧唇,甩了甩头,在菜单上随意选了份面条,等送来,草草吃完。
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还是鬼使神差般躺到了床上,闭起眼。可大概是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就这样闭目养神了半个小时。
下午两点的课,程苏然收拾好背包,给司机打电话说不用送,然后出门坐地铁。
她在铃响前三分钟进了教室。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程苏然仿佛没看见,镇定自若地走到靠窗边位置坐下,像往常一样翻书。
那些目光陆陆续续收了回去。
兜里手机一震,程苏然拿出来放在桌子底下看,是丁媛给她发的消息:
[你还好吗?]
她抬头,环顾四周,不经意撞上几道窥探的目光,后者慌忙缩回去。她看到了坐在第三排的丁媛,对方也回头正看她,不知道是真的关心还是只想八卦。
她不能心虚,不能露怯。
程苏然若无其事地眨眨眼,低头回复:[谣言止于智者。]
相信谣言的人都是蠢货。
丁媛:[你可能得罪人了]
[也许吧。]
这时,教授进来了。程苏然收起手机,再抬眼,丁媛冲她笑了一下。
她回以淡笑。
大一大二这两年,宿舍里发生过一些事,闹得很尴尬,最终以另一个同学搬出去住收场。剩下的三个人里,丁媛置身事外不清楚具体情况,就只有她和李美玲维持着表面和平。
这两年的经历使得她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即使丁媛真的不知情,关心也好,八卦也好,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这节课程苏然听得心不在焉。
第二节 课换教室,程苏然抱着书走在前面,丁媛从后面追上来,然然,你要不要跟辅导员说一下?或者报警吧,恶意造谣是犯法的。
她压低了声音,挽住胳膊。
程苏然侧头看她一眼,有所保留地说:没事,不用理跳梁小丑。
但是那个帖子已经很多楼了,每分钟都有人回复,今天还有外校的人来看热闹,任由它发展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然然,你千万不要小看舆论的力量,有些人,活的能说成死的,死的能说成活的
而且我感觉那个楼主肯定认识你,连你暑假经常去的地方都知道,不光知道还蹲点拍照片,最可疑的是,她怎么知道你没回宿舍?
我们用排除法,有两种情况,第一,那个人问了你室友,也就是我和美玲,第二,跟我们宿舍离得近。
我可以保证没人问过我关于你的事,然后也不太可能问美玲,因为楼主要是这么问的话就直接暴露了,所以现在只有一种可能,住在我们宿舍附近,可以看到我们进出。
丁媛眉头紧锁,仔细分析了一番。
程苏然静静听着,仿佛没什么兴致,心底却掀起滔天巨浪。她一直沉浸在自责与恐惧中,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两点。
楼主是谁?与她有没有过节?
毫无头绪。
有道理,我回去再想想吧。谢谢你。不知不觉走到了下节课的教室,程苏然客气又疏离地向她道谢,表情都没变一下,抽出手,要独自去窗边坐。
别人说她高冷孤僻并非没有原因。
丁媛忙又拉住她:哎,别坐窗户边了,跟我坐中间。
这节课是法国文学,程苏然以为丁媛的意思是要选个好位置,方便听讲,便委婉拒绝:我比较喜欢窗边。
笨蛋丁媛小声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落单,帖子里有我们班上的人,等着看你笑话呢,偏不让他们看。
程苏然望着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一时说不出反驳、拒绝的话,任由她拉着自己去第二排。直到两人坐下来,她才回过神。
有股暖流在心间荡漾,这种感觉,好像与上次姐姐给她的一样。
但很快它又消散了。
她和丁媛的交情并不深,只是对方性子开朗,朋友多,还有点被家人宠爱着长大的傻白甜般的天真,对所有人都是友善的,不设防的,能跟她说上几句话。
现在她身处漩涡中心,无法分辨周围人是敌是友。丁媛这么热络地帮她,也许正是要从她口中套话,甚至
贼喊捉贼。
程苏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将它赶出脑海,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如此阴暗
有了罪恶感,更加心烦意乱,课也没听进去多少。铃响时,丁媛要拉她一起吃饭,她记挂着今天要刷的题还没完成,拒绝了,一个人去超市买了个面包,偷偷带进图书馆。
姐姐没有给她发消息,今晚应该是不会去酒店的。她就在图书馆待到深夜十点,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去。
而当她推开套房的门
女人斜倚着沙发,长腿交叠,姿态懒散,脸上敷着厚厚的深绿色泥状面膜,闻声,睁开了眼,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去哪里野了?
薄唇吐出冰冷的字句,眼神透着对她现在才回来的不满。
程苏然一怔,顿时心情五味杂陈,惊讶、心虚、恐惧还有点委屈。她咬了下嘴唇,小声说:
在学校图书馆,今天的题有点多。
两人沉默对视。
她在那双冷魅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懊悔。
去洗澡。江虞收回目光,顺手又指了一下主卧,而后起身,进浴室洗脸。
程苏然明白这是让她洗完澡之后过去。
卧室里很暗,昏黄的光照着两道重叠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空气中弥散着纯净的香味,淹没了低语。
乖
姐姐最喜欢你了。
江虞说着不知对多少女孩说过多少遍的话,轻而易举就将小朋友哄得服服帖帖。程苏然耳尖发红,心窝子酸软,早已将那晚的阴影丢在脑后。
可她总会想起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一幕。
迷迷糊糊之际,有两个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回荡,一个说姐姐喜欢你,一个说你只是玩具。
思绪飞去了别处。
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江虞有些不悦,沉着声音道:你今天怎么回事?
程苏然一个激灵回过神。
嗯?江虞垂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眸底一片愠色,要我教你专心两个字怎么写?
没有女孩连连摇头。
那双清透黑亮的鹿眸盈满了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