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史书记载这种类型的宫廷都斗得死去活来,兄弟相残,无一例外。永乐帝不想重蹈覆辙。
还有,就是后宫的嫔妃们……几乎每一个嫔妃都是出自政治原因纳进来的,加上永乐帝不好美色,因而这些嫔妃都无一人怀过身孕,虽如此,她们背后的价值不容小觑,涉及永乐帝对大明未来走向的计划,她们都不可能被扶正。
所以新后必须从外头抬进来,而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怎么会了解永乐帝对后宫的打算?
永乐帝由此断了立继后的打算,没有皇后,又要有一个人替他掌控后宫,谁有这个本事?
若有一个人……
永乐帝看到东长街铁碑,立马想到胡善围过去的“丰功伟绩”,能够按照他的意思掌控后宫、能力和资历双全、有没有皇后都能干,舍她其谁?
永乐帝遂叫三保太监去请,三保太监和胡善围少年时就有过交情,共患难,他晓得胡善围全身而退太不容易了,两次去云南接人,都能看到胡善围对归隐的生活很满意,八成不愿意回宫。
三保太监试探着劝道:“沐春已经随军出征安南,家里只有胡尚宫母女两个,女儿阿雷只有九岁,怕是胡尚宫舍不得女儿。”
言下之意,就是骨肉分离,胡尚宫即使进宫,也不能安心工作呀。连皇上你都晓得不能孩子们找个后妈,何况胡尚宫这个母亲呢。
永乐帝大手一挥,“这个容易,要胡善围母女一起回京城,小姑娘养在宫里就可以了,朕给她郡主的待遇。”
三保太监再劝,“沐春出征回来,见不到妻女,怎么办?”
夫妻长期两地分局,胡尚宫也无心工作。
一个太监两次驳回皇帝的话,这在洪武朝或者建文朝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早就人头落地了。
但从永乐朝开始,洪武帝对太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燕王府有一群精明能干、懂得实务的太监、工作范围涉及外交、水利甚至战争的领域,各取得成效。
三保太监因是道衍禅师所引荐而得到永乐帝信任,而后靖难之役,三保太监上阵杀敌,十分英勇,在永乐帝率领八万燕军救援岌岌可危的北平城,和李景隆五十万南军在郑村垻大战中立下大功,所以永乐帝赐马三保为“郑”姓,赐名为“郑和”,以纪念这次大胜,可见对三保太监的信任。
可见永乐帝喜欢用有能力、给他帮助的人,而不是唯唯落落、只晓得点头称是的庸人,故,三保太监敢连续两次驳永乐帝的吩咐,不要把好不容易落得清净的胡善围给卷进来。
永乐帝说道:“安南之征结束,就要沐春来到京城,朕还有重要的事情安排他去做,朕现在求贤若渴,沐春胡尚宫夫妻两个都四十来岁,正值壮年,是做事业最好的时光,归隐山林,一身才华用来种几墓菊花,太浪费了。”
提到安南之征,夜凉如水下的永乐帝怒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朕早就下旨,要他们务必在二月之前平定安南,现在时间到了,还没传来捷报,朕继位以来第一次出兵就如此不顺……朕今天不睡了,传大臣连夜议事,如何快速拿下安南。”
三保太监说道:“这大半夜的,宫门关闭,得需皇上手书,从司钥女官那里领取钥匙,才能开启宫门——等走完程序,差不多四更,大臣们也好上朝了,快不了多时。不过,目前宫里现成的有文渊阁几位大学士当值,不如传他们先议论着?”
文渊阁是永乐朝开始设置的、位处皇宫内部的秘书机构。是唯一可以留宿皇宫,夜间办公的机构。
主要原因是前头建文朝的时候,建文帝盲目迷信江南大儒、文学文艺界的大v、明朝第一公知方孝孺,偏听偏信方孝孺,信公知,变白痴,丢了江山。
永乐帝大权独揽,实在太忙了,急需自己的秘书班底,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把奏折进行初级分类、筛选,并根据皇帝的意见起草各种回复。
永乐帝吸取侄儿的教训,除了靖难之役立下首功的道衍禅师姚广孝之外,身边搞文职工作的都不再任用非科举出身的儒士了,文渊阁尤其如此,一口气设了五到七个大学士,集思广益,以避免偏听偏信。
于是永乐帝从从翰林院挑选文笔优秀、有真才实学的大学士们组成御用秘书班底,一个个都是正牌科举出身、凭本事考中进士,然后留在翰林院搞学问的官员。
起初还有官员反对,说永乐帝只看科举成绩,不问真才实学和思想品德,太过偏激。
永乐帝驳道:“朕后宫管着饮食起居的女官都是凭本事考进来的,朕的左右手若科举这一关都过不了,在宫里如何给朕办事?”
永乐帝一锤定音,敲定文渊阁的大学士必须是进士出身,最好入选过翰林。可不能再出现第二个祸国的方孝孺了。
从此以后,大明的公务员,无论男女,都要先通过考试。
目前文渊阁大学士是解瑨、胡广、杨荣、杨士奇等七位年轻大学士,从政经验尚浅。
永乐帝心想,蚊子腿也是肉嘛,反正因皇后的病和安南的战势睡不着,不如问问他们的想法,等四更上朝时和大臣们议论也有个底。
永乐帝说道:“要他们去书房商议。”
三保太监应下:“奴婢这就去文渊阁请大学士。”
永乐帝今晚心情不好,听到“文”字,就联想起战败丢江山的建文帝,板着脸说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个字了,花里胡哨的,既然是皇宫内部的官职机构,就叫内阁得了。”
也对,皇宫内部,除了文渊阁,没有其他部门官员当值,内阁就是文渊阁,于是这个叫法广为流传,文渊阁大学士改为内阁大学士,简单明了。
永乐帝连夜开会、三保太监在天不亮宫门开启时就赶到云南请胡善围出山,远在安南的沐春正在富良江和一群大象战团作战。
安南比预料中难打多了,本以为三个月就能结束的战争,到现在还在苦战。
沐春以前和麓川交战多次,熟悉和全副武装。
沐春经验最为丰富,本次南征的大元帅、征夷将军朱能安排他专门攻敌军的大象装甲战队。
沐春指挥若定:
“火枪队,对准象眼!这是它唯一的弱点,其他地方一通乱射管个屁用!”
“弓箭手,只射象背上象奴,一个象奴换十两赏银,射满十个,回家买房娶大胖媳妇的钱就够了!没钱只能去娶个满脸大麻子的丑娘们。”
“神机营,你他娘的火药厂新式佛郎机大炮呢,给老子推出来!”
“瞧见江边的战船没有?准是胡季氂用来跑路的船,对准那里,干他娘的一炮!”
轰隆!
江心开了一朵大花,水花四溅,鱼虾连皮带肉都炸熟了,一条锦鲤来了个鲤鱼跳龙门,落在沐春的头盔上,长着无辜的大嘴巴,冒着黑烟,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
沐春把头上的鱼一扔,叉腰大骂道:
“你往那炸?往那炸!你他娘的专门往江心炸,是八辈子没吃过鱼吗?来来来,老子亲自干他娘的一炮,看老子怎么收拾这帮狗日地……”
时隔不到十年,沐春已经从行走的吴中艳曲,变成了行走的脏话篓子,越来越痞了。
永乐五年,三月,富良江大战,南征军大获全胜,斩杀安南大将胡射等数万人,“江水为赤”,象尸人尸甚至堵塞大江。
由于撤退的大船被沐春炸了,安南国国王胡季氂乘坐小船逃跑,不过胡氏王朝主力部队被彻底击溃,胜利就在眼前。
五月十一日,沐晟和大将张辅追赶胡季氂到南州奇罗海口,所谓树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安南国本地官员武如卿把胡家子侄一锅端,捆绑送到明军大营,自此,明军扫平安南。
捷报传来,洪武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下令将安南国恢复古代的称呼——交趾。并要沐晟张辅继续留在大明新拓的版图里,按照大明的地区规划,设置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三司机构,治理交趾,并且细分版图,设立府、州、县等机构,安排大明官员治理交趾。
沐晟一一安排下去,最后要沐春将胡氏父子押送到京城问罪。
沐春立马不干,“扫平安南,活捉胡季氂,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我现在只想回家,守着老婆孩子。”
沐晟同情的看着大哥,“我知道大哥思家心切,所以才安排大哥这个活计——大嫂和阿雷四月份的时候被三保太监接到京城去了,现在是五月,应该已经到了,正好大哥出这趟远差,和大嫂女儿团圆。”
沐春听罢,无语了,他走出大帐,对月开始了土拨鼠似的嚎叫:“啊!”
京城,皇宫。
自从进入了五月,徐皇后的病情越发严重,所有人都知道,徐皇后撑不了多久了。
胡善围把女儿阿雷一并打包带走,到了京城,却拒绝进宫,对三保太监说道:“我要去孝陵,给孝慈皇后上香。”
君命难为,但不能就这样进宫,她要和永乐帝事先约法三章,如果要她为老朱家发挥余热,她是有条件的。
孝陵是她的主场,她人生几大转折点都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和皇帝提要求,她才有些底气。
第210章 约法三章
孝陵是加油站、是充电宝、是胡善围底气和智慧的士力架。
胡善围先是带着阿雷去了享殿,给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的神位上香,还挽起衣袖,亲自打扫供桌和神位上薄薄的尘土。
“姐姐在这里擦洗过一年,为孝慈皇后守孝。”胡善围环顾四周,感叹道:“如今二十年过去,这里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人却老了。”
还带了个不省心的女儿。
阿雷用鸡毛掸子拂去灰尘,“姐姐那里老,明明很年轻。再说享殿也有明显变化的——”
阿雷用鸡毛掸子指着高祖皇帝的神位,“这不多了个木牌吗。”
也对,胡善围当年当守陵人的时候,高祖皇帝还健在。
胡善围说道:“京城和昆明不一样,在这里说话不能这么随便。”
“我晓得,我晓得。”阿雷求饶似的迭声道,“求姐姐不要再说了,一路上都叮嘱了无数遍。这里只有我和姐姐,我才这么说的。我不是随便的人,我虽是昆明乡下来的丫头,但识得几个字,在周王府读过书,晓得皇室的规矩。”
看着阿雷涉世未深的样子,胡善围晓得自己太心急了,有些东西不是靠着说教就能懂的。
洒扫完享殿,稍歇息片刻,胡善围又去了孝陵附近的嫔妃墓地,去给成穆贵妃孙氏、端敬贵妃郭氏等人一一上香。
给后妃墓上香时,胡善围留了个心眼,发现以前硕妃的神位不知所踪,永乐帝登基之后,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懿文太子等头五个皇子改为皆是孝慈皇后所生。连神位都不见了,看来关于硕妃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已经清理干净。
此时快到端午节了,天气炎热,孝陵和后妃墓走完,胡善围和阿雷皆轻衫湿透,两人去偏殿沐浴更衣,阿雷非要和胡善围在一个浴桶里泡着。
胡善围给阿雷搓着背,阿雷舒服极了,发出小猪似的哼哼声,“姐姐,我现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胡善围噗呲一笑,“说吧,免得憋坏了。”
这一刻胡善围觉得很幸福,四年前刚刚回家时,阿雷拒绝让她洗澡和□□,如今不一样了,阿雷即是妹妹,也是女儿,两人相处起来,比一般母女更和睦亲近一些,主要是胡善围很少摆出长者的权威。
阿雷揉着酸疼的小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为什么我们一来京城就要到处烧香扫墓?姐姐你清醒一点,清明节已过了三个月。”
胡善围掰着阿雷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认真的说道:“忠和孝,永远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也最容易做出来。一个人有没有本事,需要长时间的考验,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何况众口难调,有时候你做的再好,也会被许多人挑出毛病来。”
“但是忠孝很容易形式化,你只需受一些皮肉之苦,做出样子来,就能获得认同。所以忠孝是最好用的工具,用忠孝为自己造势。同样的,用忠孝为武器去控制他人、打压对手,也会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阿雷懵懵懂懂,“所以姐姐今日上了一天的香,膝盖都跪疼了,是为了造势?”
胡善围说道:“一半为造势,一半是为了悼念这些过去给予我帮助的人,没有她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阿雷哦了一声,似懂非懂。胡善围一把捏住她粉嫩的下巴,“怎么牙花子有点肿?”
阿雷用舌尖抵着糯米似的小门牙,“要换牙了,有些上火,这颗牙已经松了。”
小门牙在牙床里摇摆,岌岌可危,新牙萌出,即将把旧牙顶出来。
胡善围说道:“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好吩咐他们给你准备些清淡软烂的食物。”
阿雷连连摇头,“我就不想吃这些老太太才喜欢的东西,才故意瞒着姐姐的。我不喜欢清淡,我就要吃肉、吃炸的香脆的麻花儿、吃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
伴随着阿雷“报菜名”的bgm中,胡善围给她洗完澡,心道真是沐春亲生的,一模一样“骨骼清奇非俗流”。
直到胡善围把浴桶里的阿雷捞出来,披上浴衣,阿雷才结束了“报菜名”。
两人歇在胡善围当年的守陵人小屋里,阿雷听姐姐讲过去的事情,当催眠曲很快睡着了。
次日清晨,乘着天气凉爽,胡善围带着阿雷去看孝陵的鹿群。
看见一头头小鹿从松林立窜出来,地面都开始震动的场面时,胡善围的血管像是注满了汽油,忽地一下就点燃了,热血沸腾,霎时回到年轻时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发誓找出刺杀孝慈皇后的真凶的时光。
阔别四年,这些鹿还认得胡善围,围着她身边,伸长了脖子要吃的。阿雷双目兴奋的快溢出来了,“姐姐,我来喂!”
胡善围把一筐豆饼递给她,“不要拿在手里,骑在马上,边跑边扔,让这些鹿跑起来,一个个都被宠坏了,吃的好肥。”
小孩子精力旺盛,正是好动的时候,阿雷拍马就跑,引得群鹿终追不舍要吃的。胡善围坐在树荫下,看着阿雷遛狗似的喂鹿,想着三保太监请她出山时的密谈。
三保太监接她回京时,担心她抗旨,说明了原由,全是国家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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