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说的义正言辞,各打六十大板,其实偏向胡善围,表示国家欠你一个老公。要不是毛骧从中作梗,胡善围早就是一品伯夫人了。
毛骧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纪纲,就像看着自己养的猪把自家菜园给拱了,男大不中留啊,辛辛苦苦一手栽培提拔,抵不过胡善围一句冷嘲热讽,贱不贱,贱不贱啊?
乘着毛骧气得七窍生烟的功夫,纪纲带着胡善围进去禀告了。
洪武帝的书房,墙壁上新挂了一副《松鹿图》,正是沈琼莲在坟头作画的手笔。
大雪压松,松针苍绿,鹿群在松间漫步,静谧美好。
这是孝陵还没有遭遇战乱之前最美的时刻,洪武帝会一生珍藏。
洪武帝问:“谁是达定妃中毒的泄密者?”
胡善围说道:“泄密者就在微臣面前。”
胡善围的面前就是洪武帝。
洪武帝纹丝不动,“你好大的胆子。”
他没有否认。胡善围更加确定自己的推测:“五个嫌疑人,我,太医院院判大人,茹司药,毛骧,我们四个人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招来大祸。如果只看此事的结果,皇上是最大的获利者。无论宫里宫外,汉王势力连根拔起,皇上再也不担心陈友谅残余势力反扑。”
“既然您能够收集到齐王接受陈友谅旧势力的证据,那么齐王早就在您严密监视之中。瓮中捉鳖杀了齐王一个人有什么用呢?陈友谅旧势力依然在,就一日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所以您一边骗齐王回京城伺疾,一边要下旨传齐王进京的人故意装作无意间泄露达定妃中毒的真相,虚虚实实,哄得齐王不得已孤注一掷,纠集所有的力量拼死一搏。”
“还有潭王,皇上多疑,是想试探亲儿子的心在父亲还是在母亲那边,逼着潭王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一个对大明不忠的儿子,就不配当大明亲王、不配当您的儿子。”
“您唯一算错的就是齐王没有和后宫的人里应外合逼宫的勇气,逼皇上传位给他,而是选择去孝陵抓鲁王和孝慈皇后的遗体为要挟,救出达定妃,然后远走高飞。”
“您最先的打算,是达定妃齐王逼宫失败,羞愤自杀为结局,这样既一举歼灭了汉王旧势力,还能保全皇室的名声,昭告天下,达定妃和齐王是叛徒,理所当然的把母子两个钉在耻辱柱上,计入史册,被人千古唾骂。”
然而到了最后一步,还是失控了。禁军统领巩昌侯郭兴严阵以待,早有准备,还顺手推舟批准蒙在鼓里的沐春休假,却没有等到齐王叛军逼宫的那一刻。反而是防守薄弱的孝陵出事了。
正因如此,洪武帝回宫之后,并没有立刻找范宫正催结果,任凭茹司药在监狱里蹲着,因为洪武帝知道她不是泄密者,否则,茹司药早就被严刑拷打死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斜倚熏笼?
动机,结果都大致吻合。后宫的事情,从来不只是影响后宫,孝慈皇后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洪武帝说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胡善围说道:“怕,微臣怕死。但这世上有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微臣是从头到尾经历此事的宫廷女官,寻找真相是微臣的责任,尽管这个真相微臣也不愿意面对。陛下是帝王,要江山永固,陛下这样做并没有错,可是陛下,已经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了,求陛下开恩,放茹司药一命。茹司药进宫十四年来,兢兢业业,治病救人,她命不该绝。”
洪武帝闭上双眼,许久没有睁开,就当胡善围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洪武帝睁开眼睛:“此事你要保密,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另外,茹司药从即日起辞官出宫,不得留在宫廷,终身不得泄露达定妃中毒一事,否则朕株连茹家九族。”
胡善围说道:“臣,叩谢皇恩。”
胡善围行礼退下,走到门口,洪武帝突然说道:“朕……朕的确有试探之心,但从来没有打算杀了潭王。他毕竟是朕的亲骨肉,朕将来会赦免他的罪。可是朕没有料到,潭王宁可死,也不肯要朕给他的姓氏。你刚才说这世上有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原来朕在潭王心里,比死亡更可怕。父子亲情,为何冷淡如斯?”
胡善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微臣……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太好。”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不您问问沐春吧,他和他爹西平侯的父子关系……嗯,更糟糕。
皇上要茹司药当天走,宫里不敢留她到明天。
黄昏,絮飞飘白雪,风波梦,一场幻化中。茹司药背一个小包袱从西安门出宫,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离开当差生活十四年的地方,茹司药没有回头看,她怕自己会流泪,径直向前走,她不停的自我安慰:孝慈皇后死后,后宫风波不断,她卷入纷争,已经无法专心医学,不如归去。
可是,终究心有不甘。宫里有纷争,难道宫外就一定太平么?
茹司药对宫外的世界心存恐惧。
“茹司药!”谈太医赶着一辆马车跟过来,茹司药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谈太医问:“茹司药将来有何打算?”
当着谈太医的面,茹司药不肯示弱,说道:“一个人所操心的无非是养老和医疗。养老,女官俸禄可以拿一生;医疗,我自己就是大夫。我要回老家去父母坟前祭扫,然后四处寻访名医、游历天下,收集宫里没有见过的药材和医书,找个喜欢的地方开个药铺,等积累够了经验,就编写一本关于女人病症的医书。”
谈太医问道:“我可以陪着茹司药做这些事吗?我也想游历天下,开药铺写医书。”
茹司药觉得好笑,“你是太医,你都不能离开京城。”
“现在不是了。”谈复说道:“我已经向太医院请辞,我现在只是平民谈复,一个想远离宫廷纷争,和喜欢的人游历天下、厮守终身、一起开药铺钻研医学的男人。我没有官职,也打算不靠家里接济,将来若在民间混得不好,可能需要茹司药的终身俸禄养家糊口,不晓得茹司药瞧不瞧得上这样的我。”
茹司药含泪笑了,背着小包袱跳上马车,“我养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茹司药:是的,我接近你,只是为了学习医学。
茹司药:我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茹司药:真香!
第124章 他还是个孩子啊
茹司药二十七岁,在这个年代,算是老姑娘了,不过宫廷女官嫁给官员当续弦,也是极大的联姻价值。茹司药父母双亡,族人无人考虑她的意愿,都想利用她的婚姻攀富贵,媒人趋之若鹜。
茹司药听到消息,原本打算先回老家祭扫,立刻改变了主意,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和谈复成亲,结为官方承认的伴侣。
谈家和茹家都是江南大族,谈复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身为监察御史的谈爹早就坐不住了,甚至说出“你好男色也不要紧,我只想抱个孙子,你爱谁谁”这种话。
结果谈复带茹司药回无锡老家,商议婚姻大事。谈爹狂喜万分,以为自己做梦,儿媳妇出身书香门第,六品女官,待遇终身,温柔贤淑(表面上),精通医术,当即三媒六聘,娶儿媳过门。
新婚三天,谈复借口带着茹司药去新娘子老家回门,其实是游历天下去了,谈爹准备了好几车礼物带给亲家,期盼十个月后抱上孙子,却不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茹司药带着丈夫锦衣还乡,去父母坟前祭扫,茹家族人如意算盘被打破了,还得强颜欢笑接待新姑爷,因为谈家是无锡大族,家里是做官的,不好惹。
回老家尽了孝道,茹司药和谈复开始了“夫妻尝百草”之旅,他们泛舟东海,还去了西南,奢香夫人热情接待他们,和寨子里的巫医互通有无,得了许多新奇的药材,试验药性,还画了图谱,以方便后人采摘。
因胡善围救了茹司药一命,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茹司药把经历写成书信,投到各个驿站,辗转传到宫里,几乎每月一封。
谈茹夫妻的行踪不定,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多,但是游历和收集药材都要花钱的,靠着茹司药的俸禄和夫妻偶尔行医治病的报酬支撑,自给自足。不拿家里的一分钱,也就不用受到家族的禁锢,要茹司药在家里当足不出户的贤妻良母了。
古往今来,女人要自立,追逐理想,都是首先要经济独立——就是能赚钱。
胡善围按照书信标注的驿站,把茹司药的俸禄捎过去。她晓得茹司药的清高脾气,不敢多给,俸禄是多少就给多少。
有情人终成眷属,胡善围很为谈茹夫妻高兴,两情相悦,又志同道合,简直是神仙眷侣。
胡善围得不到,有人得到了,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鼓励,谈茹夫妇好事多磨,无论爱情还是事业都能得到圆满,令胡善围觉得她和沐春将来是有希望的。
就这样匆匆一年多,孝慈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过去,宫里除了服,不再穿素服,恢复了以前花红柳绿、鲜花着锦。
孝期一过,洪武帝飞速给成年的儿子们定了婚事,举办婚礼后立刻滚去藩地就藩,由此,大明亲王就藩的平均年龄从二十岁立刻跌落到了十五岁。
首先结婚的就是鲁王朱檀,郭宁妃唯一的儿子。为了报答郭家满门的忠诚,洪武帝给鲁王找了个家世显赫的王妃——将信国公汤和的嫡长女汤氏赐婚给了鲁王。
和魏国公徐达一样,汤和也是凤阳老乡。当年汤和追随郭子兴参加红巾军,混得不错,于是写信给当时还在当和尚糊口的朱元璋,说在郭子兴这里混能吃饱饭,偶尔还能吃上肉,有前途!
朱元璋遂还俗,去投奔这个凤阳老乡,因相貌端正,会办事,成为郭子兴账下的仪仗兵,还娶了郭子兴的养女马氏为妻。后来朱元璋上演蛇吞象,逆转了局面,吞下其的政治遗产,杀其子,逼娶其女郭氏为妾,成为一方霸主。
可以说大明帝国的存在,都因信国公汤和的一封信而来。
连挑剔的郭宁妃对儿子的亲事都很满意,目前全京城最显赫的未婚女子就是汤氏了。
得到了出身高贵的妻子,以及势力强大的岳父家支持,鲁王得陇望蜀,对沈琼莲贼心不死,说“孝陵被北元焚毁的那晚,我把被子给沈教习盖上了,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持剑守着,难道都没有打动沈教习吗?”
沈琼莲二话没说,还给鲁王十床被子,“够不够?不够再给你十床。”
鲁王伤心欲绝,瘫在十床被子里伤神,被郭宁妃知道了,生怕鲁王搅黄了这桩好婚事,严厉训斥儿子,莫要坏了她的封后之路,以后待她封后,自有办法让沈琼莲嫁给他做侧妃。
鲁王晓得厉害,乖乖的娶了汤氏。
婚礼过后,洪武帝立刻下旨要鲁王就藩山东兖州。
郭宁妃傻了眼,跑去找洪武帝,想要多留儿子几年——她还没封后呢!
胡善围死死的拉住了犯蠢的郭宁妃:“娘娘,圣旨已经下了,您以什么理由要皇上收回成命呢?”
郭宁妃哭道:“兖州那么远的地方,藩王无召不得入京,必须待在藩地,岂不是生离了我们母子?他还是个孩子啊,到了藩地,他就是个头,谁能管着他?离开了本宫的严格管束,万一服用丹药的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办?听说那东西有瘾的。”
郭宁妃的担心不无道理,鲁王并不是个有自制力的人。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娘娘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延迟鲁王就藩的时间,除此之外,无论娘娘如何苦求皇上,都是没有用的。”
郭宁妃如获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胡善围的手:“什么法子?本宫拼尽全力也要做到。”
胡善围说道:“娘娘自请辞去代掌后宫之大权。”
郭宁妃不出声了,只是抓着胡善围的手尚未放开,眼神纠结。
胡善围叹道:“以皇上的性格,岂是会被娘娘的眼泪打动的丈夫?岂是因担心鲁王犯了老毛病而改变就藩制度的父亲?如果娘娘放弃后宫大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钟粹宫里等着抱孙子,或许皇上会因郭家几十年来的忠诚而多留鲁王两年。”
“娘娘又掌后宫大权,郭家掌禁军,鲁王迟迟不就藩,瓜田李下的,皇上会怎么想?何况鲁王的岳父大人、信国公汤和掌着大明水师,负责海防,外戚势力强大,娘娘不放手,皇上不放心。”
鲁王此人,亲妈管着后宫,大舅是禁军总司令,岳父是海军总司令。以洪武帝多疑的性格,他能容忍鲁王继续待在京城?
宫廷当差六年了,胡善围一直身处宫廷风波的旋涡核心,承蒙孝慈皇后指点,以及她个人在宫廷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她大体了解洪武帝的心思,看得通透,故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洪武帝的顾虑。
所有人,文武大臣、结发妻子、妃嫔、皇子公主,统统都是洪武帝棋盘的棋子,洪武帝是个高明的棋手,他以人为棋,进攻或放手,为了大局,该“牺牲”的棋子,他不会心慈手软。
对于洪武帝,不能以丈夫或者父亲的身份来揣度他的思想和行为,他首先是个帝王,要维护统治,确保权柄在手,无人能挑战,哪怕是他的儿子。
胡善围对着郭宁妃当头喝棒,把她“打”懵了。
郭宁妃僵在当场,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手,没有去苦求洪武帝,更没有自请放弃后宫大权。
胡善围看着郭宁妃落寞的眼神,不禁有些为之感叹:
这个被亲生父亲当做礼物,亲手送到洪武帝床上的女人,郭宁妃前半生都在为父兄、为郭家、为儿子,压抑了自己委屈当妾室,后半生郭宁妃想为自己而活,她太想扶正了,她想成为坤宁宫的新主人,成为国母。
这两年来,郭宁妃把胡善围奉为上宾,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相处久了,还是有些感情在,起码郭宁妃能听劝谏,不是那种一朝得势就不可一世的人。
胡善围扶着郭宁妃坐下,劝道:“娘娘,皇后的位置是那么好坐的?孝慈皇后在位期间,把娘家马氏家族压的死死的,马家连个伯爵都没有,唯一出色的侄儿马晔还阴沟翻船,被人算计死了。当时孝慈皇后还向皇上请赐尚方宝剑,若马晔不听话,就地斩杀,这是何等的魄力。您的娘家两个手握实权的侯爵哥哥,鲁王再不去就藩,您觉得合适吗?”
“孝慈皇后、孝慈皇后,你总是说她如何如何好,难道她做的就一定对吗?”郭宁妃不耐烦了,左性又起,就像一个每次考试刚刚够及格线的学生,邻居正好是次次考第一的“别人家的孩子”。
她不想服,却又不得不服,每次一听“别人家的孩子”,她就暴躁起来,她不想听。
相处两年,胡善围也能捉住郭宁妃的“七寸”,郭宁妃的“七寸”就是当皇后。
胡善围劝道:“娘娘想当皇后,就要和皇上的立场和利益保持一致,娘娘不要把自己当成郭家的女儿、鲁王的母亲。倘若郭家和鲁王的利益与皇上相冲,娘娘就要毫不犹豫的和皇上站在一边,打压郭家和鲁王。”
郭宁妃是个直肠子,胡善围就直话实说,否则弯弯绕绕的,凭郭宁妃的智商,她也听不懂。
郭宁妃开始抬杠了,说道:“没有郭家和鲁王,本宫和那些毫无根基的嫔妃有什么区别?就像郭惠妃,她爹是郭子兴,皇上当年……咳咳,郭家的势力全部融入了朱明王朝,郭惠妃为皇上生了五个孩子,真是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了皇上,按照你说的,和皇上利益保持一致,她应该当皇后啊,可是郭惠妃在宫里就像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这么多年连个位份都没往上提。”
哎哟,郭宁妃这两年有进步,都会据理力争反驳了,胡善围很是欣慰,有种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感觉。
胡善围说道:“娘娘说的太对了,本来郭惠妃万事俱备,但是谁叫当年郭惠妃的哥哥郭天叙不服,非要起兵夺回郭家遗产呢?皇上杀了谋反的郭天叙,一旦沾上血仇,封后之事就不好办了,郭惠妃受家族拖累,失去封后资格。所以娘娘是命中注定要当继后的人,要好好珍惜机会,保护皇上的利益,夫妻一体,通过重重考验,皇上会知道娘娘的好处,封娘娘为后。鲁王就藩就是一道考验,娘娘要挺住啊。”
换一个角度,要是你当皇帝,你也会选择把自己利益高过娘家和儿子利益的女人当皇后。
郭宁妃终于想通了,没有阻扰鲁王就藩,还赐给鲁王好些书籍,要他去藩地之后修身养性,当一个造福一方的大明好藩王。
除次之外,郭宁妃还宣了儿媳妇汤氏进宫,将孝慈皇后下令制定的《赵宋贤妃训诫录》赐给鲁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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