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于燃举着黄桃酸奶可爱多等公交车,方昭本可以坐地铁,但他觉得跟于燃顺路回家更有意思一点。两人边等车边玩《神庙逃亡》,这款游戏于燃昨天才下载,今天就已经突破一百万分数了,很快就要超过方昭的记录。
“你知道么,国外有人通关逃出去了,回到城市里了。”方昭佩服地感叹,“玩了得有几亿分吧!牛逼。”
“逃出去以后什么样啊?”于燃很想看图开开眼界,但两人在网上搜索半天也只有新闻文字描述,最后还是在空间里找到了一张据说是终点的模糊海港截图。
于燃失望地放下手机,抬头看861路来没来,不经意地人行横道上瞥了一眼,发现楚眠正在等红灯。
“他怎么一个人站那儿,家里不接送?”于燃皱起眉。
方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楚眠?我看他下午好像没怎么睡吧,现在挺精神的。”
于燃开始有点担心:“万一过马路睡着了呢?”
“哪有那么严重……”
“你不知道,就是那么严重。”于燃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楚眠的场景,他也是在危险的情况下忽然睡过去了,“我过去看着他,你等会儿。”
于燃迅速把可爱多蛋卷的巧克力尖角吃掉,快步跑向附近的人行横道。
楚眠耳机里播放着节奏激烈的工业重金属音乐,前方几个行人开始过马路,他不假思索地跟随人群向前走。
就在这时,他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行动匆忙的人影。楚眠觉得不对劲儿,本能地按住口袋里的手机钱包,却不料下一秒自己胸口被人迎面撞个满满当当。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几步,鞋跟撞上台阶,一下子失控往后跌倒,耳机顺势脱落,视野里只剩一片湛蓝天空。
楚眠感觉到自己被人压在地上,他下意识抬起手肘准备攻击对方脑袋或者脖颈之类脆弱的地方,幸好于燃及时发出声音阻止了他的行为:“你过马路不看灯啊!”
楚眠一愣,收回手,诧异地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于燃。
于燃迅速起身,顺便拽着楚眠的胳膊让他也站好,像是小时候妈妈呵斥孩子在马路上乱跑似的口吻:“别人往前走你也跟着往前走,闯红灯了都没发现?幸亏刚才车开得都不快,不然你就咻咻地上天了!”
楚眠皱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蹭了好多马路牙子上脏兮兮的污土沙砾。比起不小心闯红灯,皮肤上的尘土更容易令他心里警铃大作,现在只想快点回家洗干净。
“多谢提醒。”楚眠尽量保持表面风度,克制自己对于燃的不耐烦,“但还是你突然冒出来更吓人。”
于燃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以为送楚眠糖果就代表两人今后能愉快相处,没想到对方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根本没有与同班同学熟悉起来的打算。
“又开始跟我拽。”于燃默默冷哼一声,耸耸肩回去等车。
“你刚才那一幕,还真像主角。”方昭诚恳地说,“之前我跟着我表姐看过一部台湾电视剧,那男女主角大半夜在马路上摔倒,结果你猜怎么着——俩人趴地上亲嘴儿!这可真巧了!周围司机还给他俩开了一圈车灯,要是我就直接踩油门碾他们。”
于燃弯腰拍干净裤腿,又听到方昭说:“幸亏你矮,不然刚才那个距离,我估计你就强吻楚眠了。”
于燃猛然抬头:“谁矮?!”
比起“强吻”,于燃显然对身高更加敏感,他倏地直起身,大步走到方昭身边,“我还比你高呢!”
方昭踮起脚,“我是说你跟楚眠比!”
于燃直接蹦了起来,“我现在比他高!”
“你幼不幼稚!”方昭按住了于燃肩膀,企图凭借自己的力量把于燃摁矮,“欲与天公试比高!”
两人沉浸在公交站嬉笑打闹的乐趣里,成功错过一辆861路。
于燃到家时免不了被李桂蓉骂,菜都快凉了,就知道在外面贪玩。
于燃振振有词,说自己放学时英勇地保护了闯红灯差点被车撞的同学,对方感激涕零当场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表示这份恩情永世不忘,“你就等着他来咱家送锦旗吧。”
李桂蓉习惯了大儿子时常轻描淡写胡说八道的毛病,只冲他斜了个白眼。倒是于烬把他哥哥的话当真了,满眼崇拜的光亮:“真的啊!锦旗上写‘活雷锋’吗!”
于燃假装深思熟虑,道:“估计给我写‘妙手回春’吧。”
“给你写个‘恬不知耻’!”李桂蓉用筷子柄敲他脑袋,“就你,在学校还有人跟你玩?同学们都得嫌你太疯,带坏他们。”
“你等着,”于燃势在必得的口吻,“我一天交一个朋友给你看!凑齐一百零七个上梁山!”
李桂蓉踹他,“赶紧吃饭!”
第6章 咩咩
华灯初上,楚眠回到容港市中心的瀚宁公馆。
水龙头流出汩汩温水,他慢慢把指缝的泡沫冲刷干净。姑姑在外面喊自己:“咩咩,你妈今天下午给我打电话,说帮你在学校里安排了一间休息室,让你以后去那里午睡。”
楚眠手指动作一顿。
姑姑没听见他回应,问道:“咩咩,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楚眠忍不住讥笑一声,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扬声说:“她干脆在学校盖一栋宿舍楼好了,这不是让我更方便?”
姑姑在餐桌前沉默,隐约听见卫生间里的烘手机嗡嗡作响。等楚眠洗完手出来坐下,她才试探性地问道:“那我一会儿给她回个电话,就说你会看着办的,可以吧?”
“别理她了。”楚眠慢条斯理地把自己那份蔬菜沙拉拌好,送进嘴里一颗饱满的小番茄,“她就是总小题大做,跟学校渲染我的病有多影响生活,现在所有老师都对我特殊照顾了。”
楚眠咽下甘甜的茄汁,语气不咸不淡地继续说:“你知道么,学校食堂还有我一个人的窗口,她是想怎样,让我每天中午吃饭时享受别人的注目礼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谈及母亲时,少年俊秀的脸上不自觉地笼罩一层无可奈何的淡漠。身为姑姑的楚珩把他流露在外的情绪看在眼里,试图给予最大程度的安慰:“毕竟她不在你身边,宠爱你的方式难免不妥,等有空了去跟她沟通一下,或者我帮你传达……”
“不用,我说了,别理她。”楚眠直视着年轻女人的眼睛,“她只想当个大小姐,但身上那点为人父母的责任又总让她有歉疚感,所以才没完没了地用这种所谓‘对儿子的关心’满足她自己,然后让我难堪,你明白了吗?”
少年话音一落,楚珩就从他冷冰冰的眼神里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力。她有一瞬间恍惚,等定下神来再看楚眠,他已经抿着嘴低头,专心地把盘子里的牛肉切成小块,斯文利落地吃下去。
楚珩心里悄悄为这个男孩身上超出年龄的冷静而叹气,她也完全认同楚眠的说法,所以干脆地转移了这个会令他不愉快的话题,聊天气氛恢复平日的轻松:“哎,《哈利·波特》片场今年对外开放了,等你国庆放假了我们去玩吧?我看ins上很多人晒图了,好有意思。”
楚眠兴趣不大,但还是答应了她这个行程。楚珩吃完饭就兴致勃勃地回房间做路线规划,跟楚眠这个十五岁的侄子相比,她的玩心显然更重一些。
从初三开始,楚眠就以“待在父母身边感觉压力太大”为理由搬进了姑姑家住,楚珩是工作时间比较自由的网络漫画家,闲暇时会帮楚眠研究饮食的营养均衡。加上她年纪尚且二十五,跟楚眠之间不会代沟太深,两人关系更像是能一起玩乐互相照顾的朋友。
“你喝汤的那个碗……”楚眠吃到一半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楚珩。
楚珩低头查看碗底,发现白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楚眠用马克笔写了五个字:咩咩的汤碗。
“哎呀,长得都太像了……偶尔会拿错。”
“你拿之前看一眼不就好了?你这种粗心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行行行,我明天就去给自己买套新的,家里这些都给你。”楚珩揶揄道,“让你随便写,好吧?”
受母亲教育的影响,楚眠从小就喜欢把自己和别人的东西加以区分,而且他本身轻微洁癖,入口的餐具和杯子一定会想办法弄上名字防止他人误用。在家时,他也很少会跟姑姑共同使用一样物品,于是楚珩经常会看见写着“咩咩的遥控器”“咩咩的靠垫”“咩咩的榨汁机”之类的便签纸出现在屋子各个地方,仿佛是少年无声的警示。
夜幕降临,楚眠坐在阳台的软椅上歇息,放眼望去是容港商业区的璀璨灯火和波光粼粼的澜江,晚风越过水面,温柔地吹拂脸颊。他怀里抱着一条通体雪白的蟒蛇,在多基因变异球蟒里,它全白的外表被特殊命名为“白色婚纱”,而楚眠给它取的名字则是“fiona”。
fiona称得上是楚眠最亲密的家人,品相极优,性情温顺,经常怂得缩成一团,从两年前开始被楚眠悉心照顾,现在身体已经快要成长到少年手臂一般粗了。
楚眠抚摸着它光滑的鳞片,让它盘踞在自己小臂上,起身去客厅拿书包。
楚珩趴在电脑前看外网上对《哈利·波特》摄影场地的报道,她正纠结着要不要穿一套格林芬多院服上飞机,一转头,就看见楚眠就抱着那条蛇气定神闲地进了房间。她瞬间满脸惊恐得宛如见到伏地魔,尖叫着扛起键盘抵抗对方的阿瓦达索命。
“吃糖吗?”楚眠甩了甩手里一串阿尔卑斯棒棒糖,当楚珩惊魂未定地点头时,他又抱着fiona故意上前一步,吓得楚珩直接窜到了床上挥舞枕头。
楚眠嘴角似有若无地上扬,露出一副平静无辜的神情,把糖果轻轻扔过去。
“你不是早就戒糖了?”楚珩缩在角落里问他。
“别人给的,你替我吃了吧。”
“同学?”楚珩眼里有了光亮,“这么快就交到朋友啦?”
“不是朋友。”楚眠否认,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于燃模糊的脸,“怎么说呢,应该是个莫名其妙对别人热情的人。”
“那很好啊,你要多跟这种活泼的小孩接触,这样你也会跟着变开朗。”楚珩凝视着楚眠,语重心长道,“不要因为维持友情太麻烦就拒绝交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嫌你麻烦的,咩咩。”
楚眠低头躲避她射来的视线,原本平缓的情绪忽然在顷刻间急躁起来,指尖有点局促地摩挲着fiona的皮肤纹路,像是在借助安抚它的动作来让自己沉静一样。
“废话真多。”楚眠淡淡地丢下一句话,抱着蛇离开楚珩的视野。
楚珩撕开一枚葡萄棒棒糖含在嘴里,免不了对侄子的情况感到忧虑。在她印象里,小时候的楚眠也是个爱闹腾的男孩,偶尔对大人恶作剧得逞了就停不下来地笑,现在慢慢长大却变得越来越安静内敛,甚至待人冷淡。
其实主要原因就出在他身上的“发作性睡病”,不仅睡眠无法克制,还伴随着猝倒症状。这种猝倒多发生在大笑或者极度悲伤、愤怒的时刻,所以楚眠不得不时刻保持稳定的情绪,否则一旦有点激动,就有可能全身无力倒在地上。平时如果要想大笑出来,就得提前扶住支撑物,免得猝倒时伤到身体。
除极个别的情况外,楚眠每次猝倒都是意识清楚的状态,能正常与人说话。于是今年中考后的暑假,楚眠为了训练自己控制情绪的能力,特意让姑姑给他念《笑话大全》和网络搞笑段子。
当楚珩念到“我活了42年,她们两个是我见过最无聊的人”时,楚眠极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失态地大笑出声音,结果还是失去力气倒在床上。
一分钟后,楚眠恢复了正常,挺身坐起来。
楚珩怜爱地问他:“你还要听吗?”
“要。”
楚珩于心不忍:“那我给你念个不太好笑的吧……是那个银教授写的——”
“哈……”楚眠嘴角翘起,竟然又一次失去力气倒在床上。
由于他天生笑点不高,楚珩如此反复给他念了足足三十页才让他累得没能再大笑一声,之后就算听到再有趣的内容,楚眠也只是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夸了句“挺好笑”。
普通人“大笑”是当下时刻快乐的象征,但对于楚眠来说则是一项快乐与痛苦并存的风险,尤其是在热闹愉快的氛围里,如果他忽然栽倒在地,不仅仅是自己当众尴尬丢脸,也会让其他人不知所措。
所以平常除了服用抗猝倒的药外,他还强制性地让情绪变化稳定在安全的范围里,这就意味着他接触娱乐活动时都要小心谨慎。
这样做确实让猝倒症状有所缓解,但楚珩很担心楚眠会不会为了所谓的自尊心,而错失和同学们一起玩闹的机会。
不过楚眠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被班长拉进班级群后他直接屏蔽了群消息,有同学加好友他也只用自动回复敷衍对方的问候。比起和他们建立友谊,楚眠还是更在乎学习——当众猝倒不是他认为最丢脸的事,在成骏这种普通高中拿不到第一名才是。
正因为他每天睡眠时间都比别人长,才必须在清醒时刻加倍努力。他把fiona放回蛇箱,自己坐在课桌前认真背诵《滕王阁序》以及书下注释,争取在国庆假期结束前把五本语文书的必背篇目都熟练掌握。
等把今天的课程复习完,楚眠如往常一样拿出漆黑的真皮笔记本,扉页上是他很早以前写下的工整字体,“咩咩讨厌的一切”。
“咩咩”这个小名是楚眠七岁之前家人对他的称呼,据说是他刚学会说话时,总是把“楚眠”发音成“楚咩”,于是大家就用“咩咩”指代他。
上小学后,父母好像一致认为男孩子开始拥有独立意识,索性直接唤他全名,免得楚眠日后埋怨他们给自己取的小名太嗲。可实际上,楚眠还是更喜欢大人们亲切地叫自己“咩咩”,现在却只有姑姑愿意这么称呼他了。
楚眠把“咩咩讨厌的一切”翻开到最近记录的一页。
【2012年8月】
1.姑姑熬的绿豆汤,难喝。
2.手机壳,厚重。
3.蚊香,呛。
4.蓝牙耳机,硌耳朵。
5.碳素墨水。
……
……
38.团委,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