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蜜儿声音粗哑的犹如沙砾,却把这首“墨萱图”唱的低悠婉转,玉华靠在娘亲怀里,傻傻的听着,也用自己青稚的声音轻轻的和着,心里满是喜悦,她不太懂这词唱的是什么,却不知不觉的红了眼睛。
晚上和娘一起吃过了烤的喷香的饼子夹牛肉,玉华又得到了一个更大的惊喜。
“明天,刘嬷嬷说要带你出去转转。”
“出去?出这个院子吗?到外面去吗?”玉华只听了一句就跳了起来。
玉华从小到大,从没走出过这个院子,她刚会走路还不懂事的时候,曾趁娘不注意出去过一次,院门口是一条窄巷,一头的门锁着,另一头的门却轻掩着,可她没能走出那道门,就被人扔了回来,后来她就懂了,自己是不能出这个院子的。
“恩,我跟刘嬷嬷说好了,她明天会带你出去玩玩,你也知道她脾气,千万老老实实的听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带你去见什么人,你就去见,你记住了吗?”
玉华边听边点头,心里有一百个问题想问,却一句也没能问出来,满心满脑的就是一个念头,“我要出去逛了,要出去了~~~”
赵蜜儿细细的看着女儿的脸,心中纵有百般滋味,脸上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我上回让你把经书埋到那后园子里,你可埋好了?可牢牢记得那埋的地方?”
“恩,埋好了,记得的...”
玉华这会子好像只会猛点头这一个动作了,当然,经书她也的确埋好了,对于娘亲的吩咐,她早习惯了无条件的遵从。
“刘柱子,这两天都没过来吧。”
“没有,娘你那天说了以后,我就放了那一小盆白沉香在门口,柱子哥哥看到,就一定不会进来的。”
“那盆白沉香你别取下来,明天你要跟着刘嬷嬷出去,他来了你也碰不到,你要是想去后园子玩会儿,现在就去吧,等下好早点歇了。”
“暧~~~”玉华先是痛快的应了一声,就准备跳下床去,却又停下了动作,她扭头看着赵蜜儿的脸,突然微微有点不安。
赵蜜儿冲她一笑,有些吃力的抬起手,揉了揉玉华的头发,柔声说道:“去吧。”
小三子没吃过红糖糕,被粘了牙,呜噜呜噜的叫着,费了半天劲儿才全吃完了。
“三儿,三儿,我明天要出院子去玩了,你知道吗?你出去过吗?柱子哥哥说外面街上卖什么的都有,有一种......糖做的小人,还有卖肉包子的,刘嬷嬷应该不会给我买,不过,我自己还有几个铜子,不知道肉包子要几个大子,应该能够买一个的吧,我留一口给你吃啊......”
小土狗仰头看着兴奋的玉华,也跟着在她脚下来回瞎转。
第二天一大清早,赵蜜儿的情形似乎更加好了,她不但坐起来帮玉华梳了两个包髻,又找出一件还算干净的罩衣给她套在小袄外面,还从床褥下抽出一方丝帕,系在了玉华衣襟前,那帕子柔软丝滑,色泽艳丽,绣的是两只栩栩有生的翠鸟,把玉华的眼睛都看直了。
最后,赵蜜儿又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挂在了玉华贴身的小衣里,玉华刚要问,赵蜜儿便开口说道:“这是你往日给我存起来的几个铜子,你小心收着,等到外面看到什么好东西,就买回来,如果有看到卖酸杏干的,就给娘买几个回来。”
玉华连忙应了,顿时觉得心口上痒痒的,只想拿手去碰那个锦囊,被赵蜜儿瞪了一眼,才讪讪的放下。
把玉华都收拾妥当了,赵蜜儿命她坐在床沿边,脸色沉了下来,玉华连忙规规矩矩的坐好了,这两日娘亲心情格外的好,好的让她有点忘乎所以了。
“玉儿,我问你,你养的那些瘸狗瞎猫对你好不好?”
“好~~~”
“它们为什么对你好?”
玉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认真的思忖着。
这样的对话,对玉华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了,刘柱子为什么对自己好?张药师为什么会愿意帮她?都是娘曾经提过的问题,自己必须要认认真真的想清楚了回答,才能过关。
通过这些问答,玉华知道了自己是一个生的很美的小娘子,其实玉华并不明白怎样才算是生的美,她只知道刘嬷嬷生的极丑,看多了眼睛都会痛。
但娘告诉她,自己容貌出众,只要是男人,不管老的、小的,总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娘子格外怜爱些,但他们的帮助,也并不是能白得的,若他们给的多了,迟早会要你报答。
每次听娘说的这些道理,玉华心情总会莫名的低落,这次也不例外。
“因为我给他们好吃的,对他们好……”玉华轻轻的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脸色变的有些晦暗。
赵蜜儿自然将她神情的看的清清楚楚,却并不理睬,继续问道:
“那如果有别人来给它们更多好吃的,对它们更好,它们也一样会和别人亲热玩耍的,对吗?”
玉华皱起眉头,似乎想反驳两句,最终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如果别人对它们比你更好,它们也许就不会认你了,只喜欢和别人在一起,你见了,会不会很难过、很伤心?”
“恩……”
玉华耷拉着脑袋,低低的应了一声,心里却第一次有了大声反驳母亲的念头,我并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和我亲热,我只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玩的很开心,我不想听,不想听……
似乎察觉到了玉华的心情,赵蜜儿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
“玉儿,如果你不去喜欢别个,不去在意别人,你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你就不会伤心,你可明白?别人喜欢你也好,对你好也罢,总是对你有所图的,不是图你的人,就是图的你的东西?那些瞎猫瘸狗和你亲热,只是为了那口吃食,你可明白?”
赵蜜儿越说越严厉,粗哑的声音陡然提高,两只深陷的眼眶里,仿佛烧着两簇碧绿的火苗。
小玉华心里的那点不满,顿时被吓到了爪哇国去,连忙在床前站垂手好,紧张的回答到:
“娘,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这世上除了你,便不会有人真心实意的对我好了,我...我以后…尽量不去喜欢小三子它们了……”
赵蜜儿却被她说的一愣,半响,才神色莫辨的说道:“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是啊,娘不是说过,那些一直对你笑的人并不一定是真的对你好,而老是管教你的人,怕你做错事的人,才是真的为你好的,所以,娘自然是对我最好的人。”
赵蜜儿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苦笑,似乎又是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她点了点头说道:“你明白就好……”
刘嬷嬷来接玉华的时候,赵蜜儿已经十分平静,她半靠在床上好像要睡了的样子,只是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叫玉华快走,玉华见惯了她这幅样子,想着娘今天确实也是累了,连忙缩了缩脖子,踮着脚将炭盆提出来放在廊下,又关好了门窗,就跟着刘嬷嬷走了。
刘嬷嬷神情紧张的带着出了院门,却并不急着往外走,只把玉华带到了巷子紧锁的那一头,突然伸手将玉华的罩衣和小袄都解开了,玉华唬了一跳,本能的伸手去挡,抵不过刘嬷嬷的力气,被她将外衣扯开,露出了中衣,这清早的寒风一吹,顿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玉华急了,她可不敢生病,且不说生病的种种麻烦,她要是真病倒了,谁来照顾娘呢,她拼命扭动着身体想逃回院子,却被刘嬷嬷捂住了嘴巴,又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小娘子莫动,再等一会儿我就带你出去玩耍。”
玉华又动了动,却突然想起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听刘嬷嬷的,她内心一番小小挣扎之后,便停了下来,刘嬷嬷见她老实了,也放开了手,只是站在那里警惕的看着小巷的两头。
直到玉华再也忍不住,冷的直哆嗦,又狠狠的打了两个大喷嚏,刘嬷嬷才帮她穿好了外衣,然后一把将她抱起,向门外急走而去。
玉华心里虽然忐忑,但一想到马上就要出这个院门了,还是兴奋不已,转着脑袋四处张望,谁知刘嬷嬷突然抽出一块盖布包在了她头上,玉华眼前顿时只剩一片昏暗。
刘嬷嬷身板甚为高大,抱着瘦小的玉华毫不吃力,步履匆匆间已经穿过几道小门,她在一扇偏门前略作停顿,和那守门的小厮说了几句,又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铜板,便出了安邑坊,沿着院墙,向北边低头疾走而去。
待她拐过一个转角,那墙内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狗叫声,玉华一愣,本能的伸手想扯掉盖布,却被刘嬷嬷一把摁住,很快便转上了另一条小街,狗叫声也渐渐远了,玉华扭着脖子侧耳听着,直到再也听不到了,才转过头来。
也许是因为刚才真的被冻着了,也许是因为被小三儿这么一闹分了神,玉华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第一次出门的兴奋劲儿也小了很多,心头突然觉得堵得慌。
☆、第5章 死别
不知不觉中,刘嬷嬷却已经停下了脚步,她立在一条僻静的里弄口上,正好躲在一棵树后,先定了定心神,便伸手掀开了玉华头上的盖布,见玉华脸色和嘴唇都有些青白,刘嬷嬷眼里隐约闪过一丝得色。
“小娘子,你娘啊,让我教你说几句话,你且听着啊,行行...重行行,恩......与...你告别,不对不对,是与爷...告别...呃...”
玉华只听了这支离破碎几句话,就知道她念的是《行行重行行》里的头两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可她却没接话,只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那婆子干着急,这首诗,娘老早就教会自己唱了,又怎会让刘嬷嬷教自己呢,不知道这婆子在搞什么鬼。
“哦,是了,是与君...生离别,哦,对了,是生别离......小娘子,你快跟着我念几遍。”刘嬷嬷好不容易念全了这两句话,连忙逼着玉华跟她一起念。
玉华也不多话,磕磕绊绊的低声念了几遍,仿佛背不来的样子,那刘嬷嬷有些急了,拉下脸骂道:
“怎么这两句话都记不住,你平日里不是惯会油嘴滑舌的吗?你听着,等会儿我们要是碰到了什么贵人,你赶紧将这两句好话念给他听,贵人若是高兴,说不定会赏你一大笔银子呢。”
玉华一听,心里更加疑惑,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刘嬷嬷要带自己出来玩的吗?怎么还要背这“行行重行行”,又说什么贵人有赏赐,这诗本是说夫妻离别的,哪里算什么吉祥话?贵人听了又怎么可能高兴?这事实在是处处透着古怪,可是出来前,娘却再三说了让自己一定要听刘嬷嬷的,哪怕她的要求再古怪,也只管照着做。
她从小对着刘嬷嬷就是作假惯了的,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也丝毫不显,刘嬷嬷见她一副惊喜的表情,只当她信了自己的鬼话,看着玉华又装模作样的背了两遍,已经熟练了很多,便彻底的放下心来。
又等了片刻,玉华只觉得刘嬷嬷身子一震,自己眼前又是一黑,重又被盖布遮住了脑袋,紧接着就被抱着快步冲了出去。
没跑几步,只听得刘嬷嬷啊的一声叫,突然掉了个头就往回跑。
迎着她两人几步远的地方,一人一骑正缓步而来,那牵着马,长随打扮的人,一见前面惊慌而逃的人影,就喝了出来:“*家的,你怎么在这里,跑什么?”
随着这一声喝,刘嬷嬷又往前窜了好几步,才犹犹疑疑的停了下来,也不敢转身,缩着身子站在那街边,形容十分的可疑。
那人和马上的主人家请示了两句,便赶过来扯住了刘嬷嬷,高声问道:“你不在府里,在这瞎跑什么?为什么看到我和老爷就逃?”
那刘嬷嬷紧紧抱着玉华,仿佛十分害怕的样子,连声音都在发抖:
“崔...崔大管事,这这...这是那院子里的那小娘子...她病了,烧的厉害,我、我...找不到那常叫的张药师,听人说前面有个医师住着,就...就急着把小娘子抱过来了...崔大管事,求你担待一下,莫告诉三老爷,求你了......”
那崔管事一听,面上也是一愣怔,眼睛不由的瞟向了刘嬷嬷怀里的玉华,偏偏那么凑巧,刘嬷嬷仿佛是想要给崔管事作揖求饶,抱着玉华又不是很方便,手忙脚乱中,就把玉华头上的盖布给扯掉了大半,露出了小玉华素白的一张小脸来。
乍一见光,玉华不由蹙着眉,眼睛眨巴了几下才睁开了,汪着两眼微微的水光,怯生生的看着眼前的崔管事。
崔管事一见她的模样,顿时竖起了眉毛,脱口而出问道:“她是…你看管的那个…小娘子。”
刘嬷嬷一副心虚的模样点着头,嘴里还哀求着:“实在是因为她这次病的急,我怕出事,才贸然出门的,之前都在院子里,从来没出来过,崔管事不信可以去问旁人。”
崔管事仿佛没听到她说话,只是盯着玉华的小脸不放,玉华被他看的不自在,便垂下长长的睫毛,侧过头看着地下,却越发显得她的翘鼻子和尖下颌,精致的像个画里的娃娃。
直到身后那人不耐烦的咳嗽了一声,崔管事才回过神来,他没再理会苦苦哀求的刘嬷嬷,扭头便回到了马边,仰头低声说着什么。
待他说完,马上那人立刻一抖缰绳,催马走了过来,刘嬷嬷仿佛吓呆了,抱着玉华只打哆嗦。
“耀成,你把她抱过来看看。”那人吩咐道。
他骑一匹白色高马,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衫,戴着黑色的幞头,冬日的阳光淡淡的从他身后罩过来,玉华被崔管事抱在怀里,仰头看着,只觉得他异常高大。
崔泽观一看到玉华,便知道她定是自己的血脉,他自幼被人赞为美男子,平日里背着人揽镜自赏的时间,不会比那些爱美的妇人更少,对自己的容貌那是熟悉的很,这孩子五官和自己一模一样,竟然没有一丝蜜儿的影子,只是觉得她长的格外精巧艳丽,不太像一个稚儿。
在玉华被交到崔管事手上之前,刘嬷嬷便急忙在玉华耳边轻声叮嘱,让她一定要念那两句诗给马上的贵人听,如今见玉华似乎被吓到了,只是怔怔的盯着崔泽观看,她虽然着急,却也不敢上前多说什么,只是佝偻着身子,立在崔管事身后七八步的地方。
玉华看着崔泽观,隐约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她心里也在犹豫是否要念诗给他听,可看着此人上下打量自己的眼神十分不舒服,又觉得刘嬷嬷先扯谎说带自己看病,又让自己背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虽然娘让自己听刘嬷嬷的,还是先看看再说。
坐在马上,想着自己这阵子在永嘉坊的境遇,崔泽观却不由暗道凑巧,难不成是老天爷送个机会来给自己的?一时间心思纷乱,忽然间瞄到了玉华衣襟前系的丝帕,便吩咐崔成耀解下来递给自己。
那丝帕被赵蜜儿绕着扣袢系的很紧,崔管事只能先解开了玉华的罩衣,玉华被风一吹,不由又是一抖,崔管事想起刘嬷嬷的话,便伸手探了探玉华的额头,果然烫手,连忙向崔泽观禀告了。
崔泽观拿着那丝巾在手里捏了捏,好似下定了决心,对崔管事说道:“先抱到东庄里去,顺便叫个医师来看看。”
崔管事应了一声,小心用那盖布裹住了玉华就要走,玉华顿时急了,她搞不清楚状况,不敢大动,只扭过身子,看着刘嬷嬷,用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大声说道:
“嬷嬷,我们回去吧,我娘也许等急了。”
刘嬷嬷垂着头,只是装聋作哑,玉华心里觉得不好,猜想自己也许遇到娘讲的故事里那些拐子和恶霸了,或许刘嬷嬷本身就是个拐子,反正她是一定不会管自己死活的,她不敢看崔管事的脸,报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说道:
“刘嬷嬷,娘见不到我回去,定会发脾气的,你和这位大伯说说吧。”
“小娘子莫急,嬷嬷累了,我来抱着你,你有些发热,回去叫医师来给你看看,等病好了,我叫人做点心给你吃,你爱吃栗子糕吗?还是桂花糕?可喜欢打秋千?庄子里有架好大的秋千呢......”
崔管事见玉华害怕,连忙温言安慰她,身为三老爷崔泽观身边第一体面人,崔耀成生的颇为斯文清秀,他家里小女儿也正好和玉华差不多的年纪,本以为哄个小娃娃,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谁知道玉华好像完全没听到他说话一般,只是扭身看着刘嬷嬷,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刘嬷嬷,你真不带我回去了吗?”
刘嬷嬷本能的抬起头,见玉华面无表情,只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自己,不由的心里一惊,依稀竟然看到了那胡女子的鬼脸一般。
那天,那女人也是这样冷冷的盯着自己,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崔氏女,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的命值几个钱吧......”
刘嬷嬷脊背一阵发凉,是啊,是她大意了,如果今日这小娘子真的被接进了府里,那可就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主子,这小娘皮历来人小鬼大,若给她记恨上了,今后有意和自己为难,岂不是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