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状元郎啊。好生年轻!”
有好些错过放榜次日的热闹的人,在亲眼目睹过状元的长相后,在激动之余,又忍不住如此喟叹:“莫说这般年纪轻轻就三元及第,哪怕有日能上榜登科,我都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人纷纷认同,也有人调侃他道:“你先拿出把《三字经》背完的耐心,再来想七想八吧!”
众人哄然大笑。
亦不乏省、殿试落榜,然因贪恋京城繁华不愿早早离去的士人,看得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说道:“怕是五分才学,五分凭的相貌。”
这话虽惹得大多数人嗤之以鼻,却也在些落第士人中引起了不小共鸣。
毕竟文人相轻,自古难免。
若是他们都考中了,或是经历过殿试之难,又见过陆辞在考场上的表现,许还不会这般愤愤。
但正因心高气傲,自诩怀才不遇,又不晓具体情形如何,只见陆辞这般受人追捧,当然快活不起来了。
立马就有人附和:“可不是?今回有学之士不知何几,我还有幸同榜眼蔡齐有过一面之缘,那才是有真才实学的。要不是这陆的小郎君运气好,生得一副好模样,学识又算尚可,才一早得了官家青眼吧。”
又有人怪声怪气道:“那可不。我家有远亲在朝中任官,还听说官家在做头二名的前后定夺时,久久难做决定,还特意召群臣入宫商议呢。”
“陆辞的卷子若真写得那么好,哪儿还需犹豫至此?想必是官家也知……”
“哼!反正再过些时日,贡院就将把状元所试之卷传出,届时我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出彩,才把蔡榜眼都比了下去。”
一些个连榜都没上的士人的酸言酸语,自然不可能对城中洋溢的欢庆气氛造成任何影响。
反正金榜已发,尘埃落定,为他们所轻的陆辞明摆着要一飞冲天,且不惜威逼利诱、做梦都想招他做婿的京城中的大户人家,怕是一整条御街都塞不下。
倒是乏人问津的这些人,只敢聚在一起小声抱怨,唯恐被有心人听后上报后,被扣一顶不服君判、闹事生非的大帽子。
那可不知得殿几举才能消罪了。
陆辞毕竟有过一回类似经验,且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此时又见到与上回不相上下的汹涌人潮,身边还无金吾卫开道,也仍能保持内外如一的淡定了。
哪怕是当朝宰执,也不可能在状元郎在赴闻喜宴前,就将人捉去。
谁不知当今圣上对陆辞尤其恩宠看重?虽然少见,谁又敢保证说,官家不会一时兴起,为这位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御一次闻喜宴?
要是将人捉走了,却让官家赴了场没有状元的闻喜宴,那可不得了。
面对这些人的虎视眈眈,陆辞唇角仍挂着得体从容的微笑。
他安心畅想着琼林宴上的美味佳肴,顺道领着一干心笙激荡的贡士们,不疾不徐地往琼林苑去了。
因人群都聚到了顺天门外的大街上看热闹,导致一贯人来人往的城门方向,一时间变得行人零丁起来。
连城门卫兵都有些对那头的热闹心生向往,站岗站得很是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一辆坐着三位岁长士人的破旧马车,缓缓地向城门靠近了……
因惦记着状元跳河之事,而难得地亲御了琼林苑的官家赵恒,也正为一会儿要赐下的宾乐之词忙活着。
他少时也有几分才名,即便继位之后多少荒废了些,但前些时日刚完成了一篇引以为豪的大作《解疑论》,以至于文笔倒也没算退步太多。
况且就算有些错漏不通,也不会有人不识趣地做什么指正。
宴席上的酒品果肉,皆是进士们自费筹备的,皇帝为示恩荣,则会赐下御制诗、御书箴和儒家经典,用敦勉励。
赵恒删删减减一阵,很快就完成了他颇为得意的作品,让人拿下去了。
当进士们初入门时,苑中的优伶们便奏起了乐曲《正安之乐》,同时悠悠唱道:“明明天子,率由旧章。思乐泮水,光于四方……”
和深觉荣光,激动得难以自已的其他进士不同的是,只要一想到这自吹自擂的乐词,八成为官家亲手所作,陆辞就……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真宗那篇学术作《释疑论》的前因后果。
史上记录曾有八位皇帝,先后十九次祭祀汾阴祠。唐明皇先后两次。有意味的是,唐明皇祭祀后不久,安史之乱发生。此外,唐明皇时,还曾在洛阳城北翠云峰上建造著名道观上清宫。
真宗紧接着唐明皇祭祀后土神,又紧接着唐明皇建造昭应宫,此事让孙奭(真宗朝与杜镐、邢昺齐名的大儒)不得不展开联想。对此表示激烈反对,话里将唐明皇的“下场”摆在那里,几乎等同于咒诅。
真宗却很学术又有风度地回复了他一段话,然后为此特意写了一篇学术文章《解疑论》,像个学者一样条分缕析,来说明虽然与唐明皇行动相似,但并不能因此而说今事为非的道理。后来他还把这篇论文出示给群臣看,仿佛在与孙奭“商榷”一个学术命题。
至于孙奭的言辞峻烈,指斥皇上,态度上的“狂妄”,真宗不做任何评价。
(《大宋帝国三百年7》)
2.关于闻喜宴的细节,全部来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第十三章
第八十一章
待贡士们行至庭中,望向阙位站定后,乐声便戛然而止。
陆辞立于队列最前,见着此回的押宴官时,不禁微微一讶。
这位中使不是别人,正是被皇帝委派过,朝他宣过两回旨的那位内臣。
林内臣冲陆辞含蓄一笑,就重新绷起脸,扬声宣道:“因陛下亲至之故,诸位需向东南面立,再行谢礼。”
此言一出,除了内心木然的陆辞冒出‘果然如此’的念头外,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吃一惊,惊喜地交头接耳几句,才赶紧执行。
往年的闻喜宴上,官家虽也会赐下诸多恩典,但亲至宴席,却还是十数年来的头一回!
尽管在放榜唱名那日,官家也曾在崇政殿内宴请过,但受那赏赐的,到底只有位列二甲的区区二三十人。
而参加闻喜宴的人,则除了包括五甲在内外,还有特奏名的数百人的。
然而在最初的激动过后,他们就隐约猜出了官家是为谁而来。
这么一想,那股浓重的喜悦就无形中散去几分,叫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陆辞,心里微微叹息。
此人天纵英才,也就罢了,怎么陛下竟这般破格厚爱,让所有好事都让他赶上了?
怀着复杂心情,一干贡士恭恭敬敬地在押宴官的引领下,面向建在足足数十丈高的华觜冈上的横观层楼,朝着有金碧相射的珠帘的遮挡下、而显得很是朦胧的皇帝身影拜了拜。
随着那身影漫不经心地一抬手,林内臣便又道:“陛下有敕,赐卿等闻喜宴。”
大领导的话一出,分明是自掏腰包的陆辞等人,就又得再毕恭毕敬地拜一次。
林内臣又代官家给榜首三人赐下御制诗、儒家典论,叫其他进士们跟着拜完好几回后,乐声才重新再起,舞蹈亦然开始了。
押宴官便有条不紊地将队列领去座次边,按照惯例,正奏名坐于冬廊,特奏鸣坐于西廊,安排每人不按等第,只照序齿就坐。
战战兢兢坐在最上头的,就是白发苍苍、颤颤巍巍,乍一看怎么也近耳顺之年的那些人了。
在正奏名进士中,无疑是年纪最轻的朱陆二人,就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最末尾的席位上。
不久前还在叙同年仪式中,由朱说向陆辞拜过的这两人,对此何止是没有意见,简直是再合心意不过了。
朱说纯粹是欢喜于能与陆辞紧挨着坐,一直竭力抿唇,矜持又正经地乐个不停。
而陆辞则是乐得少被人关注一些,好方便一会儿专心享用将被呈上的各色美食了。
谁知他才与朱说在青墩上落座没多久,安顿好其他人的林内臣就回来了,笑盈盈地看向陆辞,客气道:“陛下特恩,还请陆三元往上阶就坐。”
“……”面对再一次齐刷刷地投向他的羡慕嫉妒的目光,陆辞麻木地站起身来,极艰难地表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沉声道:“谢主隆恩。”
望着陆辞跟押宴官一前一后地往前头去的背影,朱说在心里无比惋惜地叹了一声,默默戳起了铺在身前小黑桌子上的桌布。
在这小小风波过后,闻喜宴终于开始了。
陆辞主持期集所大小事务已有月余,对闻喜宴的具体流程,可谓烂熟于心。
自然清楚,闻喜宴最初需斟酒三行,每行酒下,乐具不同。
第一轮为《宾兴贤能之乐》,第二轮为《于乐辟雍之乐》,第三轮则为《乐育人材之乐》。
等三酌下了肚,众人微醺之际,才是陆辞最最期待的正宴开始。
随第三行酒被呈上的菜品,为鲜雀鲊一碟。
其摆盘精致,香气扑鼻,然而份量却少得可怜。
陆辞扫了一眼就能看出,怕是只要五口就能食尽。
其他贡士们正准备矜持下筷时,就见方才端菜的小侍忽出现了,在陆辞身前恭敬地又摆下一碟一模一样的鲜雀鮓,念道:“陛下特赐三元菜品一道。”
众人皆面露艳羡时,唯有柳七没按捺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份赏赐,可真是太实在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重新起身,谢了恩后,也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可想而知的是,经皇帝这不留余力的宣扬,自己好美食的名号,怕是今日之后得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辞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仔细一想,索性就顺其自然了。
反正连士人心目中的孔圣人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好些吃食,又会如何呢?
鲜雀鲊的份量虽少,风味却是绝佳,丝毫未辜负陆辞这么些天来的期待。
外皮烤得如蝉翼般薄而酥脆,轻轻包裹的肉质,则是截然不同的鲜嫩柔软,再配合甜辣的酱汁蘸着食用……
尽管陆辞比别人多得一份,又始终秉持着十分珍惜的态度品尝,但这两碟鲜雀鲊,还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心思完全不在吃食上。
要么忙着与相识的友人交谈;要么故作端雅,其实正以眼角余光偷觑一池之遥、冲他们方向张望的罗裙丽人;要么忙着向皇帝所在的横层投去炽热目光。
当陆辞动作优雅,却极效率地将两碟都一扫而空时,他们盘中竟还剩了好些。
好在随着旧乐奏完,新乐响起,陆辞未候上多久,新的配酒菜就如流水般,被侍人一一呈上。
第四和第五轮一样,每人都新得了菜品四道,佐下酒用,加起来共有八道。
哪怕每碟的份量不多,加起来也足够摆满各人身前的小黑桌,乍一望去,堪称丰盛了。
菜品种类更是五花八门:有花炊鹌子、三脆羹等肉食,也有南炒鳝、煨牡蛎等海味,还不乏砌香果子、奶房签等甜品。
应有尽有,丰富之至。
又因官家的厚爱,每道菜品陆辞都得了双份的。
饶是份量再少,也不愁会不够满足了。
哪怕陆辞一直被柳七在心里偷偷念为小饕餮,在十分实诚地将这些全都一扫而空后,也觉得已彻底饱了。
在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箸,将第五行酒一饮而尽时,柳七才终于挪开了目光,悄悄地揉了揉笑得发疼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