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本待施以援手,可星空之下,魔煞聚形,攻势如狂风暴雨,那巍巍坚城,甚至推动着黑潮,碾压过来,其占地远超百里,太过广大,以至于不过数息时间,已到近前。
堂堂大势,完全以力压人,最难应付。
玄黄小脸紧绷,站在辇车前辕上,身形不动,自有凛冽剑意,冲拔万仞,但凡有魔意近前,必被他一剑斩落;任黑潮层涌,都近不身,可想要攻破黑潮,杀出一条前路,也是不能。
这是僵持,是对余慈一方最不利的局面。
随着坚城靠近,阵势不断完善,魔门修士对借此无量虚空神主的法力神通也愈发地运转如意,尤其是后者,汇成的恢宏魔意,某种意义上几若无量亲临,两边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本来这种法门放在神意攻伐之上,变化较拙,和楚原湘、武元辰这样的宗师对战,往往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可现在的情况是,兵灾魔王拿出来的牌面,是压倒性的,差不多能倒换出三五个大劫法宗师来,据情报显示,他调动了象山派战线的主力,真不是说说而已。
再加上层层算计,形成了偌大的伏击圈,要的就是让余慈等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再过数息,玄黄忍不住扭头,征询意见。
可就在这瞬间,余慈似乎是终于到了极限,分身如气泡般幻灭。
玄黄呆了一呆,但这种情形,两个月来也经了不止一次,纯化剑意当即圆转变化,要护住余慈暴露在危境中的核心念头。
然而这回,他捞了个空。
余慈的核心念头,竟是不见了……
便在玄黄傻住的刹那,黄泉夫人胸前护身符爆出闪光,随即便如同液态的水银,流动而下,便贴着黄泉夫人,辗转化形,很快就有一个小人模样,正是余慈。
这是天垣本命金符中的替死神通,走的是出有入无飞斗符、虚空神行符、隐沦飞霄符、解形玄变符这一脉,放在这里,都有些大材小用,效果却是极好,顺势就脱离了无量神意的锁定,得了一个空当。
不过,十多劫来,上清宗与天魔交战,各种手段,也难瞒过人去。
高空恢宏神意,只是略一盘转,便又发现了目标,轰然压落。
余慈倒还罢了,真正的苦的,是黄泉夫人。
她娇躯剧颤,便似被狂风吹折的小花,一声不哼,软倒在辇车之内,生机元气如风中之烛,仿佛再加一点儿力气,就要彻底崩灭。
可问题在于……
世上为何总有这么多“差一点儿”的情况发生呢?
依旧是“小人儿”模样的余慈,负手安居于黄泉夫人胸口。
刚刚送出“护身符”,借此与黄泉夫人生机元气密切勾连,感受得愈发清晰。
不错,黄泉夫人确实是奄奄一息,可这“一息”之力,可不寻常!
此时,他能感受到黄泉夫人的心跳,固然微弱,但深透其中的“真意”或曰“节奏”,却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
无量神意攻伐之势愈烈,黄泉夫人已是五痨七伤,可真正核心处的生机,便如一朵不灭的灵焰,任他风吹雨打,始终是惯来的模样。
这下不但是余慈,便是高空中运使无量神意的魔门修士,也生出感应。
他莫名有些不好的想法,再加上本来目标也不是旁人,正要调整,“一发千钧”的危险状态,已经向着不可逆的方向滑落。
黄泉夫人已经沉寂不动,余慈这种距离,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开始下降,一应肌体基本活动都已停止,可她死了没?
没有!
至少在余慈所认知的层面,没有!
“一息”如“一发”,吊坠生死,逆天地之法度,其重何止千钧,万钧?
可它依然做到了——即使濒临崩盘、即使后力难继,但此时此刻,终究是吊住了。
也因此,再也维持不住在黄泉夫人体内的“笼统面目”。
仿佛是绝世神兵,皮鞘破裂,才显现锋芒。
适时也,恰逢魔门修士调整无量神意的当口,有所起伏涨落,这么一个微小的空当,也给揪着,气机牵引,此消彼长,且是一发不可收拾!
“呜!”
风啸声平空而起,近在咫尺的余慈,霎那间仿佛是落入了无边无际的莽苍山脉深处,风过山林,松涛阵阵;恍惚中又似来到浩缈大洋之上,观海雨天风,身如孤舟,茫然不知方向。
山海之变,雄浑壮丽,尽在其中了。
陆沉!
余慈不止一次见识过三元锤神通法力,印象深刻于心,自然一眼辨认出来。
黄泉夫人体内,有着陆沉当年打入的拳意禁制,只不过在长年的挣扎异化中,渐失本来面目,便是正一道的大能,也没有能够察觉其本源。
当日初见“华夫人”,余慈同样也给瞒过。
可在今日,黄泉夫人生机濒临绝灭,她体内辛苦维持的平衡尽被打破,云山雾罩似的掩饰被吹散,镇压在此不知多少岁月的“巍峨山脉”,才尽数现于人前。
照理说见识过无边无垠的域外星空,所谓“山海壮丽”可以休矣。
然而万物大小,惟相对可言。
便如画师,同样技法,立意不同,勾勒方式不同,便能有千姿百态、天壤之别。
陆沉毫无疑问是最高明的画师,其拳意所及,同样的“天人九法”技法,在他拳下已入化境,无论是攻是守、是封是禁,都具备着不可思议、难以模仿的大手笔、大气魄。
余慈不由自主拿出自己的“作品”相比较,似是而非也还罢了,“相形见绌”才真让人伤感……
当年的黄泉夫人,也是魔门高层,除了智计惊人,本身修为也是不弱。
从名头还在她之下的幻荣夫人推衍,怎么说也是个劫法宗师吧?
能够将这样的修为、生机硬生生压制下去,陆沉发力之重,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陆沉拳意在失衡中放出,根本就是无差别攻击。
拳意显化的刹那,黄泉夫人胸口处,三寸小人似的余慈立时就给弹开,爆发式的力量贯注,这个由护身符重塑的分身裂纹处处,差点儿再次崩溃。
明明是封禁力量的短暂释放,可层次摆在那里、境界摆在那里,余慈没讨得了好,直接形成“敌对态势”的魔门修士,更不好过。
无量神意竟是给倒逼回去,就像是一张弹性的网,给了个最初的力,便在虚空中震荡不休,对于借力施为的魔门修士来说,所承载的压力,骤然间提升了何止十倍?
猝不及防之下,城头上,魔门修士身形动摇,似是受了暗伤,吃惊之下,情绪的变化终于显露,为余慈所察知。
陆沉拳意的爆发力无以伦比,余慈倒是知道,这是一锤子买卖,势头再猛,早晚也要后力不继,然而天魔一方可不知道。
突然“有人”横插一手,魔门修士也好、兵灾魔王也罢,都是震惊。
那超拔恢宏的伟力,层次境界之高,让人心头发紧。
兵灾魔王三思而后行,还没有动作,魔门修士却是咬破舌尖,大喝声中,喷溅出魔纹图景,与身下坚城遥相呼应。
赞礼之声愈显高拔,无量神意凝就大势,强行将震荡压伏,而急剧提升的神意力量扫过,数百里劫云层层排开,不多时,余慈和魔门修士之间,几乎就没了劫云阻挡,空白一片。
但这时候,在魔门修士眼中,余慈倒要退居到次要位置了。他满心想的,都是那借辇车上女修之身,真意超拔,横绝云天的强敌。
他并不想临时变更对象,可问题在于,余慈凭借着替死符箓,跳出了他的锁定,而且非常彻底地将自家气机隐藏在黄泉夫人气息之中。就算后面给弹开,也是一样。
如今,雄浑真意拔起,如擎天之柱,又似遮天之伞,不突破这层障碍,只凭神意攻伐,根本无法拿余慈怎样!
无耻之尤……难得轮到他将这类评价送给别人。
魔门修士很快也集束心神,举起双手,于头顶结了一个印诀,倒似是佛门手印。
下一刻,虚空中有十个位置,亮起光芒,围绕坚城,成圆环之状。
光芒所在,周边天魔突地大批死灭,但在这些位置的中心处,却各有一具魔影显化。
初时模模糊糊见不到面目,其后便逐渐清晰起来,但见其中,有俊美者、有丑陋者;有高洁者、有粗鄙者;有类人者,有非人者,有气象万千的,也有平实如常的,化为佛陀仙真、高僧羽士、妖魔鬼怪,甚至畜牲虫豸,转轮无常,依稀有佛门“六道轮回”的气象。
不,其实是十法界更确切些。
其严密周整处,与佛门大有渊源。
这倒不用奇怪,魔门惯来与佛门牵扯不清,佛门有观想魔王的法门,魔门也有身化佛陀的手段。
“苦轮无际无常法。”
下方,余慈很快从《无量虚空神照法典》找到了根据,也知道了此法门的厉害。
这门“苦轮无际无常法”看着拿出十法界的规格,实际上,是一门比较纯粹的神意攻伐之术,牵动敌人心神,遍历轮回,动摇心志,以此魔染于不知不觉之间,或者直接便在“轮回”中碾碎了事。
如今与无量虚空神主的神通法力结合,神意到处,虚空结构、性质都受到影响,发生变异,仿佛是六道轮回重临世间,隐见雏形。
如此冲击,甚至影响到了更远处的电浆雷池。
那边,天劫雷光已是强弩之末,金刚魔俑将偌大雷池、雷海砸得起落跌宕,时刻都有崩解之厄。
而此刻,由于虚空结构的变异,本来藏匿在劫云深处的“某人”,躲避不及,当下露了形迹,也立时遭到金刚魔俑凶横的魔意锁定。
那人红衣赤足,肌肤胜雪,竟是一位极标致的美人儿,她站在雷池之上,纤足踏波,电浆真如池水,微微波荡。
金刚魔俑正找不到出气筒呢,当下怒吼如雷,硬生生崩开了周身动荡的电浆,劈手挥去,毁灭性力量轰至,电浆浪潮倒卷,扑面打来。
红衣美人儿并不惊慌,甚至也不闪避,巨浪拍过,她顺势后移,无论电浆雷霆如何冲击,却连她的衣角都没办法碰到。
金刚魔俑暴怒如狂,丈二巨躯强行分开电浆巨浪,合身冲击。
也在这时,刚被陆沉拳意远远弹开的余慈,将心念传至:宝蕴!
红衣美人儿,也就是宝蕴嘻嘻一笑,身形化烟,与激荡的劫云浑融,转眼不见踪迹,这位与天地法则意志有着微妙关系的独特生灵,在天劫之下,如鱼得水。
而她消失之前,则顺手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符箓,扔到了波澜起伏的雷池里去。
当其时也,正是“苦轮无际无常法”与陆沉拳意碰撞的刹那。
天幕垂落分际,化为十个大小世界,轮转无常,生就无穷尽、无终始的似要将拳意吸纳其中,却难以迅速建功。
余慈分身急退,没有再与黄泉夫人“汇合”的意思,而是向着宝蕴方向而去。
本在辇车上辛苦支应的玄黄,也得了命令,望空一纵,化为剑光,倏然不见。
一时间,虚空空白处,只余下虎辇玉舆隐轮之车,还有车上已经昏迷的黄泉夫人。
没了玄黄的抵御,坚城之下的魔潮倒是比魔门修士的神意攻伐更早一步冲至辇车之前。可是陆沉拳意在没有消褪之前,依然拥有横扫一切的恢宏力量,刹那间,百里魔潮便给倒逼回去,不知几千几万头天魔,就此震毙,便是隐藏在其中的两头天外劫魔,都未能幸免。
这下子,兵灾魔王终于是分辨出“真意”的成色,一时间傻在当场:“东华真君?”
城头上,魔门修士耳中听闻此言,捏着印诀的双手都抖颤一下,但他终有还有点儿“初生牛犊”置疑一切的锐气,抽空回了一句:“陆沉早死透了!”
但不管怎样,本来严密周整的“苦轮无际无常法”,还是出现了微小的滞涩之处。
已经穷极了威能变化的陆沉拳意,没有抓住这个破绽。
可在百里开外,虚空深处、雷池中央,“通”地一震,仿佛是有人擂响了巨鼓,鼓点正正打在这魔门修士最难受的地方。
一鼓既发,鼓点连绵,仿佛无穷尽的雷音径直与其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