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执心中暗笑,正要开口答应,丛林深处,忽然响起一波杂音,听上去好像是许多人哄堂大笑,在静寂的夜色中,传出极远。他微微一怔:“果然有人,而且不少。难道,这里是哪支匪寇的巢穴?”
“极有可能。”盛桐也将注意力放到远处,“这一年多来了,沧江两岸修士遭毒杀、或者莫名失踪的事件,频率太高,距离跨度也大,若只是一人,或三五人,未必支应得开,若是一群匪寇,就合理多了。”
“沧江匪吗?”
在天地大劫兴起后的这些年里,对南国修士,尤其是加入沧江防线的修士来说,有两类匪寇,最是讨厌。一种是沧江匪,另一种是东华寇,都是借特殊环境,躲避围剿,不断做大的典型。
沧江匪难剿,是因沧江广阔、秘府暗河不计其数,有些匪类,根本就是江中异类修炼成道,更难以抓捕,这一支的历史可谓是“源远流长”,历劫历代,都剿杀不绝。
至于东华寇,自然就是依靠东华山,其历史就短得多了。
因为当年元始魔主本源之力落入真界,以东华山为中心,扭曲虚空,将真界天地虚空弄得一团乱麻,至于东华山这样的核心地带,更是在内外撕裂无数孔径,彼此穿插,复杂万端,一些匪寇从中找到了一些规律,神出鬼没,据此躲避剿杀,十年下来,已成气候,很是让人头痛。
“不管是什么匪,什么寇,既然找到了他们的老巢,就是天意欲行杀伐事,也是送给咱们的功劳。”
盛桐是目前长生修士里,少有留在真界的人物,虽说在实战中,受天地大劫掣肘很多,可身份地位摆在那里,颇有一言九鼎之效。他带的这一支队伍,名曰“巡防组”,不算顾执,共计九人,随便拉出一个,都是步虚修为,也是长年厮杀在一线的强人,自信心是绝无问题的,听盛桐发话,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感觉着,这边应该没有长生中人,咱人先在外围观察一番,只要确认这消息,便直接攻入其营地,一鼓作气击溃掉,再分别追杀。如果受到阻碍,就如此变阵……”
盛桐几句话吩咐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们这些人早已经做惯了这等事,各种流程都在心中,盛桐也只是再强调一下。
他所率领的巡防组,在天地大劫当头,诸多长生中人飞往外域的情况下,已经是一等一的精锐,既然杀入敌方老巢,很是雷厉风行,当即便潜行过去,见里面确实没有长生真人,便放心大胆,一路杀去,当真是出柙的猛虎,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将这一窝匪寇剿灭大半。
其间,顾执也跟着一块儿行动,至于尸身什么的,早抛在脑后不提。
丛林广大,那些匪寇又都熟悉地理,终究还是有逃走的,巡防组的修士也不急着追赶,抓起故意留下的几个活口,施展手段,审问这一片丛林的位置,以及匪寇掌握的虚空孔径变化规律。
盛桐、灵矫、顾执三人居中而立,将其余修士收集的信息归纳整理:“果然是沧江匪,头领还叫什么飞天蜈蚣……此时却是在丛林中另一处经营的巢穴中,里面还有掳来的修士。”
“通往这处丛林的孔径,就是飞天蜈蚣发现,作为巢穴使用。”
“这里的匪寇都被限制,不准越出五百里范围,周围还施加了封禁,他们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何处。”
“不过这些年来,时有震荡传递而至,这些匪类中,也有聪明的,做出一些猜测……”
顾执啧啧两声,将那推测直接道出:“那些震荡,十有八九就是长生中人对战所至,而近十年来,此界还有长生中人连番出手大战的,只有一处……”
盛桐瞥他一眼,冷哼道:“东华山。”
一时间,三人都静了静,片刻后,顾执才道:“虚空甬道从沧江直入东华山,一下子穿过数百万里虚空,便是在此时真界,也是少见。更别说……嘿,局面复杂了。”
元始魔主本源之力以东华山为中心,引得虚空混乱,整个真界都受影响,更不用说这一片核心地带。众多域外天魔,甚至还有些古怪的域外、乃至于其他世界生灵出现,魔门还常来捣乱,弄得乌烟瘴气,一旦那些魔头、异类从这里杀入真界,就是滔天大祸。
故而,由八景宫、论剑轩两大门阀负总责,在东华山成立了一条“封魔防线”,集合众多还留在此界的长生中人,共同镇防,战力极其高端。
此时真界为魔劫所设的三条防线,沧江防线最长、封魔防线最高端、东海防线犬牙交错,最为复杂。而这条从沧江直通东华山孔径的出现,让相对单纯的沧江防线也复杂起来。
魔如点、江如线、海如面。
三条防线中,东华山中的封魔防线,虽在南国腹心之地,却被各门阀大宗四面围起,算是独立的一点。
东海防线,则因为罗刹教、飞魂城、论剑轩,还有海商会等种种势力领域的挤压,分成各个区块,形势好的时候,就像巨大的磨盘,一应天魔、外道还有那些异域生灵,都给挤成粉末;可形势差的时候,又是各自为战,风雨飘摇,看得人胆颤心惊。
至于沧江防线,从断界山起步,直贯东海,切过几乎整个东方修行界,为的是防御愈发混乱的北地魔劫,整个南国,几乎都是他们的后方,也正是有南国千千万万修士中源源不断的强者支撑,才能支撑得住亿万里的漫长防御阵线。
巡防组发现的虚空甬道,最有威胁之处就在于,一旦异域邪魔找到此处,或者是类似的所在,各门阀大宗对东华山的封锁就将不攻自破,源源不断的魔头、凶人冲杀出来,沧江防线有腹背受敌之虞,而相对稳定的南国后方,则可能在此袭击下,突然崩盘。
能加入巡防组的修士,没有一个蠢蛋,见到这般情况,一时间都是想到两条战线“贯通”的后果,当下就有人说话:“这等情况,出乎意料,必须要快些上报。”
“我已经用秘讯通报了情况。”
盛桐倒还保持着平静心态,他道:“这里既然在东华山区,大概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收拾,在此之前,那些水匪还要我们处置,不要分心旁顾。”
他是巡防组的首领,一言既出,众修士都是应诺。
顾执暗中点头,这一位虽说一贯与大宗门不睦,事情临头,倒也知道轻重。
只听盛桐又道:“既然有人被掳,咱们不能见死不救,但也不可让贼人鱼目混珠,对另一个匪巢下手之前,先问出那些被掳之人的身份、样貌,以便临机处置。”
众修士皆称善,当下又对擒住的匪寇用刑,什么搜魂迷心之术,虽是霸道,一时也顾不得了。不一刻,便有人将几个匪寇透露的信息,搜得的记忆拼在一起,印在玉符中,巡防组每人都得了一枚。
顾执大略查看一番,信息已经做得足够详实了,绝大部分被掳人的面目、来历都从匪寇记忆中搜检出来,避免错认。他点头道:“这支沧江匪果然是近段时间祸乱大江两岸的罪魁祸首,很多案子都能与这个名单对上号,能剿灭这么一支匪寇,盛前辈等也是功德无量。”
盛桐嘿了一声:“未竟全功,谈什么功德。”
说罢,也不再废话,按照得来的情报,领着巡防组在丛林中迅速穿行。因为审讯,他们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另一座巢穴中的匪寇说不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不管是攻坚也好,还是拯救人员也好,难度都是大增。
不过这一支沧江匪的头领,据情报也不过就是步虚上阶,盛桐乃是实打实的长生真人,在短时间内的爆发性战斗力,可以彻底碾压对手,更别提还有一位灵矫在。
作为论剑轩的精英弟子,灵矫踏入真人境界的步伐虽因为天地大劫降临而放缓,但其战力,绝不比寻常的长生真人逊色。
“胜利没有悬念,只是能救出几人的问题。”
顾执继续看玉符里的信息。被掳的人里面,各宗各派、包括散修都有一些,男女均有,乍看没什么规律,可若再究根底,他就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被掳的几人中,显然是剑修多一些,或者说不是剑修,却精擅剑道……剑术在真界重新流行了吗?
正思忖着,前方丛林中隐约传来异响,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哭叫声。而等顾执听到的时候,盛桐和灵矫早就做出反应,盛桐伸手,前方丛林霎那间倒伏,哗啦声中,分出一条宽有四尺的甬道,灵矫身外剑吟,也不见她拔剑,便有微亮的弧光就顺着甬道切入。
那边声息倏然断绝。
等众人赶过去,只见丛林甬道尺头,一排矮树被齐刷刷扫平,有人影压在上面,只穿了一件外袍,露出两条大毛腿,此时却是头颈断开,神魂也给杀灭,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
同时遭了盛桐和灵矫的攻击,这人了结得实在干脆。
不过绝大部分人的眼神,都落在另一边。
在撕裂的丛林甬道边上,还有一人,却是个女子,正趴在地上,双臂很诡异地抱着一株矮树,已经给摩擦得破皮见血,身上衣物,比死掉的男修还要不堪,除了上身一件半裹的亵衣,再无其他遮掩。
从众修士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圆丘如月,虽是蹭了些草池泥土,那弧线依然是美妙动人,而且,再细看的话,还能见到那阴影之地,便如周围草木丛般,狼藉一片,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傻子都知道,不免勾起种种复杂心思。
灵矫上前察看,眉头皱了下,对后面众人示意,确实是受掳的修士之一。
看眼前这情况,应该是那匪寇将掳来的女修拉到丛林深处施暴,收到警讯之后,想往回赶,却不想到那女修挣扎起来,耽搁了时间,使得那匪寇被发现,丢了性命。
顾执作为这里最专业的医者,上前探脉。观女修身体状态,便知道这段时间在匪巢中,受尽了折磨,又因为刚刚的挣扎,导致匪寇在她背上连轰了两记,劲透脏腑,此时伤势不轻,且因刺激之故,神智昏沉,情况很是糟糕。
可这时候,盛桐却道:“也算这女子有运道,其余还在匪巢中的,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全,大家就不要耽搁了。”
他的话听来有些不近人情,不过总还有些道理,众修士都是无话。
但盛桐话锋一转:“这人也不能不管,樊执事就留下照看吧,也请顾门主耽搁片刻,给诊治一下,回头若是清醒了,不妨问问匪巢中的情况……聊胜于无。”
他这样安排,虽是分了兵,但人情味儿却是扭转过来,众人都无异议,顾执缓缓点头:“就按盛前辈所说。”
第002章 神憎鬼厌 巫灵丛林
“这样就差不多了。”
顾执给救下的女修服了药,推拿一番,又施了个手法,让她睡去,免得即刻醒来,再伤了心神。
虽说盛桐要他向女修询问匪巢情况,但也说了是“聊胜于无”,如今双方强弱分明,那群水匪的巢穴不复隐秘,又岂能抵挡巡防组的冲击?所以,顾执干脆就当过了耳边风,且是发了懒症,也不去会合,就地坐下,拿起记录被掳修士讯息的玉符研究。
看了一会儿,他耳边响起樊清的声音:
“上面讲,此女是凌崖剑门的入室弟子,我记得,那个门派已经……”
顾执扭头过去,只见旁边樊清端端正正跪坐地上,姿容明秀纯美,目光却在女修身上留连,神思似有飘移。顾执也没多想,随口道:“是啊,数月前已经被北边流窜过来的魔头灭门了。此女应该就是当时逃出的,只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沧江防线漫长,巡防组也不是万能的,有一些修为极强的魔头,神出鬼没,一个穿插就是几万、几十万里,根本就封锁不住,故而也时不时的有凌崖剑门这样的事故发生。
要说那凌崖剑门,也是南国一个打出了名号的小型剑派,其师门是依附于论剑轩的,门内还有一人登上聚仙桥,也算主镇一方。谁能料想转眼翻覆,其门人弟子也沦落至此。
樊清幽幽叹息一声,情绪明显低落下去。
顾执微怔,然后有些明悟:如果传言是真,这位怕是想到自家境遇、自家宗门了吧。
他是巡防组专门请来处置特殊事件的,算是“外人”,对组中修士来历,并不是十分了解。只是听说,樊清此人,貌似是出身北地大派四明宗,当年天地大劫初起时,和同门外出游历,因北方混乱,滞留在南国,大概也不会想到,竟然一留就是十年。
这十年间,天地大劫肆虐,修行界形势瞬息百变,其基本势力布局虽然还与劫前仿佛,但里面的结构、细节已经是天差地别。其中,四明宗之变,可说是影响最为剧烈的一次,直接导致北方巨擘洗玉盟的根基动摇。
作为真界有数的大宗门之一,四明宗与清虚道德宗、飞魂城共同构成了洗玉盟的骨架,然后才由成千上万的中小型宗门填上血管肌肉,稳稳抗住已经分裂的北地魔门,支起北地三湖的一片天空。
谁知一夜之间,宗门核心修士遭遇魔染,互指叛逆,彼此争伐不休,后来虽是揪出了元凶,却也激化了本来就有的矛盾,破镜难圆,偌大的宗门给折腾得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到最后闹得孰是孰非都分不清楚,成了一笔烂账。
四明宗一时难再翻身,代替其地位的浩然宗,底蕴究竟是差了些,被当头砸过来的责任弄得措手不及,其余像清虚道德宗、飞魂城等,由于地域和历史因素,也很难统合四明宗的资源,眼睁睁看着局势糜烂,难以收拾。
因为宗门师长反目,像樊清这样的弟子,根本没法摆正自己的立场,很多都像她一样,流落在外,有家难回,这些年是吃尽了苦头,有一些物伤其类的情绪,也属正常。
虽说是猜出一些缘由,顾执才没蠢到再去刺激人家一回,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此时,丛林深处已经大气爆鸣之音,巡防组对匪寇的剿杀已经开始,距离不过百里左右,顾执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盛桐那横斥六合的磅礴气息,在散修之修,确实独树一帜,也无怪乎很多人都怀疑,他得到了上古传承。
相较于盛桐,对面的气息要诡秘得多,但明显是一弱再弱,然后突兀闪脱,疯狂逃窜,盛桐自然是紧追不舍,这也宣告了巡防组与匪寇交战的整体势头。
“赢了。”顾执觉得很正常,唯一有点儿意外的,就是与盛桐对战的那个,滑溜得挺有水准。
他站起身子:“樊执事,咱们也过去吧,那位你先抱着……”
樊清倒没有意见,可她近身过去,方一俯身,就惊道:“好烫!”
“咦?”顾执很是意外,难道那女修还有什么隐疾他没发现,用药用错了?
迈步上前,正要弯腰察看,心头突地一跳。虽不知其来由,可他也是老油子了,毫不迟疑,身形一挫,贴地便走,口中叫一声示警:“退!”
但示警还是迟了,樊清那边一声不哼,身子软倒下去,眼看要压到地面女修身上,忽地被扶住,而一直沉睡的女修,缓缓坐起身来。
顾执看到这一幕,都顾不得为自己的“眼瞎”懊恼。樊清再怎么说都有步虚初阶的修为,又出身大宗,论战力还在他之上,能够如此轻易得手,对方起码也是个步虚上阶的强人。如此高手,为了布局设伏,却能把自己折腾成那般模样,其志非小。
想也知道,他只不过是个添头,那就要有添头的自觉。还好,是在丛林中!
他脸上微微泛青,已经使出了长青门某种秘术,气机探出,加持在周边林木之上,随即催化。
“……惨了!”
气机透入,便如泥牛入海,倒是那些林木深层,分明有恢宏之力,如决堤之水,轰然反冲。
这一处丛林大有古怪,也是陷阱的一部分!
念头未绝,无数枝叶长藤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其中还有一些倒刺利如钢针,刺入肌肤血管,将致命毒素注入进来,顾执挣了两下,就保持着那挣扎的姿势,僵成了一块木头。
轻轻的笑音里,刚坐起的女修也不管只是遮住她半裸身子的外衫滑落,伸出另一只手,按死了樊清已经按在剑柄上的手掌:“四明宗的不愧是儒道兼修,神昏而心明,绝境之中,也有一击之力……嗯,就是这个香气,多谢你的衣衫。”
樊清勉力睁开眼帘,看那已经形成重影的女子,倒是声音持续不断,传入耳中:“再认识一下好了,妾身色蕴,此界有眼无珠者甚多,将妾身与一个卑劣无耻的魔头并称,叫什么神憎鬼厌!”
神憎!
听得这个名号,樊清心口猛然一揪,颤栗感从顶门而下,瞬间贯穿全身。
神憎鬼厌之名,实是恶迹累累,凶焰滔滔,罄竹难书。其中那鬼厌十年之前,不知得了什么造化,将幽冥九藏秘术修炼到六欲天魔之境,横行南国,无人能制,最后据说是在东华山大变之时,死于其间。
而在那之前,神憎的名头还要在鬼厌之上。
色蕴精通五蕴阴魔功,最擅长将有道行的女修炼化为阴魔之属,当年有一个获得《五蕴阴魔经》残本的南松子,已经能够在沧江两岸混出名号,色蕴只会更强十倍,当然,为修炼魔功害死的人,也要多出十倍、百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