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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家人恨得牙痒痒,但又无计可施,族老们商议之后,便派遣本家二房的郑彦石往长安去主持此事。
  荒王死后,郑家在朝堂上的人便退了下来,长安那儿的府邸虽也有人住着,却都只是小辈旁支,至于长辈与主家的人呢,却都返回荥阳静静蛰伏,等待下一个时机。
  郑彦石年近四旬,眼光毒辣,远非年轻人能比。
  皇太子惯来稳妥,寻常人也见不到,想在他身上寻个漏洞,怕是难上加难,至于同行的秦王,人家只是秦王,即便寻到漏洞,又能怎么样?
  即便局面再坏,人家也是皇帝的亲儿子,大不了往宫里边儿一缩,照样荣华富贵好吃好喝。
  仔细咂摸了一阵之后,他将目光放到了乔毓身上。
  性情直爽,头脑简单,能惹事,脾气上来,什么都干得出来。
  最要紧的是,她是乔家的小女儿,掌中宝,娘疼,哥哥姐姐也疼,连皇太子他们那几个外甥,都格外亲近这姨母,要真是出了什么事,决计不会被当成弃子丢掉。
  一边儿是科举,一边儿是嫡亲的小姨母,郑彦石捉摸着,要是真叫皇太子选,他八成会选择后者。
  那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郑彦石心思也刁钻,叫人去挑了皇帝重臣家的分支子弟办这事儿,即便是闹大了,那几家也得把牙齿往肚子里边儿咽。
  这主意有点儿损,但的确好用。
  这天是考试的头一天,也是他计策开始的时候,从那几个士子,到喊冤的白氏,郑家都安排的妥当。
  郑彦石想着能叫乔家和皇太子吃瘪,心中不无得意,叫了几个家伎助兴,跟郑六郎坐在一处喝酒。
  他是本家的二爷,家主的亲弟弟,郑六郎这样的分支子弟,只有捧着的份儿,一口一个叔父唤的亲近,斟茶倒酒,极为殷勤。
  过了午间时候,郑彦石便有些醺然,推开坐在身侧的家伎,道:“也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叔父神机妙算,自然马到功成,”郑六郎压低声音,语气讥诮:“皇太子才多大?乳臭未干,就敢想这样的事,也该给个教训……”
  郑彦石就笑,笑完又给了他一巴掌:“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说到嘴边儿,就是你该死了。”
  郑六郎马屁拍马蹄子上了,一个巴掌挨在脸上,脸颊登时火辣辣的,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难堪和羞窘。
  打他的人是郑彦石,别说是他这种小辈,即便是他爹在这儿,也是白打了,他讪讪一笑,连忙认了句错,又将话头扯到了别的地方。
  天气仍旧是热,好在内室之中搁着冰瓮,倒不觉得难捱,两人喝了会儿酒,眼见时辰渐渐晚了,甚至过了午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人呢?”郑彦石眉头紧皱,隐约有些不安:“都这会儿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办事儿的人不敢这么没规矩。
  郑彦石心头浮现出几分忐忑,招招手,唤了人来,往万年去探听消息。
  他担心,郑六郎只会更担心,毕竟从头到尾这位叔父都没沾手,只是动了动嘴,事情要真是办砸了,倒霉的可是自己!
  角落里的冰吻徐徐散着凉气,叔侄俩的心头却燥动起来,没什么心思再去喝酒,连话也不说了。
  这沉寂的气氛也感染了旁人,几个家伎愈发小心,喘气儿的声音都小了,郑彦石自己也有些心烦意乱,见这几个家伎畏畏缩缩的,愈加不耐烦,摆摆手,打发她们出去了。
  万年的消息还没传到郑家,前来缉拿郑六郎的禁军就到了郑家门口,二话没说,便把人按倒,直接给弄走了。
  郑六郎虽是分家子弟,但有一个荥阳郑氏名头挂着,还真是没吃过这种苦,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惊惧,慌得出了一脑门儿汗。
  郑彦石进京的消息瞒不住人,他也没躲,大大方方的叫禁军们见了,又问起郑六郎:“他是犯什么事儿了?竟惹得禁军登门。”
  前来拿人的统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就该问郑六郎了,我如何会知晓?”
  郑彦石碰了个软钉子,脸上也不变色,笑吟吟的送他们走了,回到书房之后,脸上的笑才掉下去,侍婢仆从们噤若寒蝉,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唯恐再招惹主子烦心。
  不多时,郑家探听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郑彦石听那人将万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完,忍了又忍,手中茶盏还是摔出去了,热水与碎瓷溅了一地。
  完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六郎死定了,而自己,怕也讨不到好。
  郑彦石面色阴沉,就跟能滴出水来似的,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一句话也不说。
  管家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低声道:“二爷,禁军留了人,就在府门前盯着。”
  郑彦石听得一怔:“高光明正大的盯着?”
  管家眉宇间带着愁色,点头道:“是。”
  梗在心头的那口气忽然间散了,取而代之的却不是释然,而是更甚一层的窒息。
  郑彦石冷冷的笑:“连躲都不躲,他们这是想要爷的命啊……”
  管家年迈,什么事儿没见过,早就猜到了内中真意,这会儿听他说了,半分也不露诧异,只道:“六郎那儿——”
  “放心,他不敢把我供出来,他还有老子娘,还有弟妹兄长,要是敢随意攀咬,一家人都没好果子吃!”
  郑彦石嗤笑一声,慢悠悠的靠到椅背上,凝神思量一会儿,终于惋惜道:“没法子,皇太子明知道我在这儿,还叫人盯在门口,怕是动了真怒,想把我给留下了,这时候,还真不能跟皇家顶着来……”
  管家是伺候过郑家老太爷的人,郑六郎那样的死了也就死了,对于本家子弟却忠心耿耿,不忍道:“二爷!”
  “爷不傻,怎么可能真把命撂这儿?”
  郑彦石一合眼,叹道:“这事儿闹的太大了,一个六郎填不平,不叫皇太子出了这口气,日后还有的闹的,拿我一条命去填,这还差不多。”
  “天气炎热,忽发急病也是有的,”管家有点明白他意思了:“老奴这就叫人去准备棺椁……”
  他有些心疼:“只是委屈了二爷,从此更名换姓,不能再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郑彦石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总也算是不亏。”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里边儿忽然响起一阵哭声来,老管家抹着眼泪出来,哭着吩咐左右道:“二爷去了,快去准备丧仪棺椁。方才那几个家伎侍奉不周,统统押出去打死,再在府中悬挂白幡,向故交人家通传这消息……”
  二爷死了?
  这也太突然了吧?
  仆从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不安,只是长久的仆役生涯,已经叫他们将服从刻在了骨子里,待老管家吩咐之后,便各自去准备了。
  郑六郎原以为自己会被送到刑部,又或者是京兆尹大理寺之类地方去,连腹稿都打好了,哪知直接被送到万年的监狱去。
  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皇太子与秦王都懒得见,吩咐人带了乔四郎与那几个世子娶对质,无误之后,便签字画押,以构陷皇亲、阴谋对抗朝廷为由,直接判了死刑。
  白氏是女眷,又有受人蒙蔽的原因在,流三千里,可实质上,就她那样的体质,也跟死差不多了。
  至于乔四郎与其余几个士子,虽然是被人当成傻逼骗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本身没有恶意,顶着祖宗的名姓去丢脸谋利,构陷他们,子孙三代皆禁止参与为官,直接打断了想要上进的脊梁骨。
  乔毓见了这判决,什么话都没说,只道:“改天我去这几家坐一坐,说说话。”
  这几人里边儿有乔家的子弟,有常家的子弟,也有周家的子弟,虽然子孙不肖,但直接这么处置了,其实还是有些伤人家脸面,他们未必会记恨,但乔毓觉得,还是说个清楚明白为好。
  当天晚上,郑彦石亡故的消息便传到了万年,乔毓冷笑一声,道:“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皇太子神情讥诮,秦王也摇头道:“多半是诈死,想要以此将此事终结。”
  “他想得美!”乔毓没好气道:“想挖个坑把我给埋了,还想顺带踢我儿子一脚,更别说还拉扯了那么多重臣亲眷进去……人家不恼我还好,因此跟我生分了,将来出个什么漏子,这上哪儿说理去?这老王八蛋,坏得很!”
  皇太子目光冷凝:“诈死逃过去?他还真敢想。”
  皇太子的脸面跟尊荣,就值他一个假死?
  走着瞧吧!
  第二日仍旧是热,乔毓连热饭都不想吃,叫做了碗凉面,切了点儿黄瓜凉菜进去,用花椒油拌了,吃了一碗下去。
  仆从们早就备了马,她跟正清查账目的孔蕴说了声,便跟两个儿子一块儿,与禁军们一道,往荥阳郑氏在长安的府邸里去了。
  这会儿天色还早,郑家还没有宾客到,郑彦石的子侄们跪在灵前哀哭,白幡林立,棺椁漆黑,气氛带着有些凝滞的沉穆。
  乔毓跟两个儿子过去的时候,全府的人都迎了出去,毕竟世家再自命不凡也是臣,总要在君主面前低头。
  皇太子性情坚毅,不喜言谈,偶尔点一下头,却不开口,秦王倒还好些,随口同老管家说几句话。
  若是寻常时候,郑彦石死了,皇太子与嫡次皇子登门吊唁,那真是无上荣光,但赶在这时候来,郑家上下只觉提心吊胆,唯恐那悬挂着的刀,忽然间就落下来了。
  乔毓身着男装,腰带一束,便是个玉树临风的郎君,老管家听说过乔氏大锤的威名,怕她闹事,还悄无声息的打量了她几眼。
  乔毓察觉到他的目光,禁不住回望过去,老管家忙恭谨的低下头,示意不敢直视。
  “您可别这样,”乔毓拉着老管家的手,一路进了前厅,情真意切道:“我听彦石提过您,说是跟亲人没什么两样……”
  老管家被她给整懵了,暗说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他人老了,倒还精明,顺着问了句:“秦国夫人识得我家二爷?”
  “不止如此,我还救过他的命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前厅,乔毓瞥见那个白底黑字的“奠”字,连连摇头,哀声道:“当年在荥阳,彦石被十来只疯狗追着跑,是我救的他……”
  放屁!
  郑彦石在心里怒道:老子什么时候见过你?!
  他躺在棺椁里边儿,脸上还扑着粉,面颊僵白,叫人开了一剂药吃下去,身体又僵又冷,冷不丁一摸,真跟个死人一样。
  老管家听得僵了一下,知道她是在扯淡,但也不能叫二爷爬出来,当场就给她拆穿,只得忍下来,颔首道:“原来还有这等渊源……”
  “可不是吗,”乔毓语气怜悯,道:“那野狗多凶啊,谁知道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冷不丁见个细皮嫩肉的人,那就不想松口,给彦石咬的,屁股都往外喷血,那只疯狗都被我打死了,还没把牙拔出来……”
  ……这强烈的画面感。
  老管家没忍住咳嗽了一声,唯恐郑彦石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郑家的小辈儿们不知真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有些复杂。
  乔毓似乎没看见老管家的异样,拍了拍他的手,叹气道:“彦石活着的时候,还跟我借了五万两银子,这会儿人都死了,这笔债我也不再提,只希望他走得安心。”
  说完,她从衣袖里取出张折的方方正正的纸条,直接丢到火盆里烧了。
  老管家能说什么呢。
  他僵硬的笑,忽然间有点羡慕起躺在棺材里的郑彦石了,如果可以,他也想进去躺着。
  “您别这么说,”他假笑着说:“交情归交情,但账目是账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
  说完,老管家招招手,叫了人来:“去取六万两银票来。”
  又扭头看乔毓:“剩下那一万两就算是利息,您要是推辞,那就是骂我了。”
  乔毓温柔的笑:“恭敬不如从命。”
  郑彦石躺在棺材里,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
  能不要脸到这地步,也真是一种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