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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老夫人见她如此,心中惊恐更甚,正待近前去劝慰,却听她说话了,声音越来越高:“我不信。你们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不信。我是乔毓,不是什么乔妍,我才十六岁,我还活着,我不是她!”
  较之方才的凝滞无言,皇帝反倒更情愿看她现下这般,即便是发怒,也远比僵立在原地好多了。
  “我们真的没有骗你,阿妍,”他语气柔和,轻轻道:“你自己回想,我们何曾害过你?”
  乔毓手扶墙壁,勉强支撑柱身子,目光执拗道:“别叫我阿妍,我不是她……”
  “好好好,”乔老夫人哄她:“你不是她,不是,好孩子,你不要恼……”
  乔毓脑海里一个个想起自己归家之后见到的人,乔老夫人、常山王妃、卫国公、昌武郡公,还有皇太子、秦王、晋王、昭和公主,乃至于皇帝本人。
  “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想哄我进宫,去做乔妍的影子。”
  她退后几步,眼泪倏然落下:“我把你们当成最亲近的人,没有一点保留,你们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实话……”
  “可我真的不是乔妍,”她哽咽起来,泣不成声:“我叫乔毓,‘钟灵毓秀’的那个毓。”
  “好好好,你叫乔毓,”乔老夫人伸手过去,想要抱她入怀:“你叫乔毓,好不好?好孩子,你别吓唬阿娘……”
  乔毓再度退后几步,像是头受了伤的小兽,下意识的抵触着所有接近她的人,目光在那两人脸上停了停,忽然转过身去,夺门而出。
  乔老夫人急道:“好孩子,你别走!”说完,便要去追。
  皇帝按住她肩,匆忙丢下一句:“交给朕”,便快步追了出去。
  午后的日光温暖和煦,女婢仆从们守在外边儿,被晒得有些昏昏欲睡,冷不丁见乔毓出来,竟没有反应过来,再见皇帝大步出来,这才从中惊醒,有的跟上去看看情况,另一半儿则往内室去看乔老夫人。
  乔毓脚下不停,快步往外边儿走,遇见围墙,便直接翻了出去,径直到马厩去,挑了匹骏马骑上。
  她动作迅速,又连翻了几道墙,皇帝一时竟没有追上,听到外边儿有马嘶声,方才回过神儿来,以哨声唤了自己坐骑,飞身上马,追了出去。
  卫国公府坐落于崇仁坊,正是长安城区之内,按制不能奔马,只是到了现下,乔毓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儿,哪里还会在意这规定,催马快行,只想尽快离开这地方。
  皇帝骑马出门,便见她身影已然远去,眉头紧锁,顾不得禁卫侍从,扬鞭追了上去。
  正是午后时分,一日之间最热的时辰,街道上少有人在,倒是方便了这两人。
  乔毓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却也不停,催马出了朱雀街,又往金光门去。
  城外一片开阔,举目远眺,便见芳草萋萋,漫无边际,皇帝终于赶了上去,马鞭横抬,拦住她道:“阿妍!”
  乔毓回身看他,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酸涩,扬声道:“我不是乔妍,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好?!”
  皇帝心头作痛,眼眶不禁有些发烫,他定定看着她,又轻轻唤了声:“阿妍。”
  “我不是她,”乔毓道:“不要这么叫我!”
  皇帝听得心如刀割,语气更柔,颤声唤道:“阿妍。”
  “我真的不是乔妍,”乔毓忽然哭了起来,小声哽咽道:“我叫乔毓,今年十六岁,荆州人士,我可能不是乔家的女儿,你们找错人了……”
  皇帝静静注视着她,眼眶灼烫,情不自禁的落下一滴泪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管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但我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可能是皇太子和秦王他们的母亲,是圣上你的妻子呢。这么重的担子,我挑不起来的。”
  她泣不成声:“我是乔毓,也只是乔毓。不是别人的母亲,更不是别人的妻子。我从来没想过嫁人,更没有想过要生孩子,我知道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收到官服的那天,我很晚才睡着,还穿着它,舍不得脱呢……”
  “圣上,是不是因为我总是闯祸,所以你们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我?”
  乔毓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会听话的,我再也不胡闹了,真的,我不要进宫,也不想做皇后,我会死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皇帝听她如此一番剖白,心中痛楚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他知道她的志向,也知道她的梦想所在,却不知这执念竟有这样深,即便忘却前尘,也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并不是只有呼吸消失,身体僵冷,才算是死亡,满腔壮志被外物强行湮灭,那感觉其实并不比死亡好受多少吧。
  “阿妍,”他定了心,注视着她,温声道:“我从没有想过要拘束你,也从没有任何恶意。”
  “你想去建功立业,那便去做,想要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封侯拜相,那便去打拼,我不会阻止你的。”
  “乔毓,”皇帝唤了她的名字,道:“问问你自己的心,我是你的敌人吗?你的家人,是你的敌人吗?”
  他神情中有难以言表的温柔:“我们爱你。”
  乔毓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他敛和而坚定的回视她,如此过了半晌,她有些动容,又有些不确定的低下头,道:“我可能要走了。”
  皇帝看着她,轻声问道:“还会再回来吗?”
  乔毓深深看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就此催马离去。
  ……
  皇帝回到乔家,刚到门口,便有禁卫迎了上来。
  高庸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是听闻秦国夫人先跑出去,皇帝后边儿去追,隐约猜到是与乔毓有关,现下见皇帝脸色不甚好看,忙近前去,恭敬唤了声:“圣上。”
  这话才刚落地,他就瞧见皇帝明显惨白的面孔了,方才因为日光耀眼,不甚明显,这会儿却觉惨淡的有些渗人。
  高庸心下一个战栗,正待关切一句,却见皇帝身体一歪,像是乏力一般,从马上摔了下来。
  高庸给惊住了,忙与禁卫一道将他搀扶起身,就近往乔家去歇息。
  乔老夫人见女儿夺门而出,消失无踪,自是提心吊胆,只是因为皇帝后脚去追,方才勉强提起精神,坐在内室里等,这会儿知道皇帝是一个人回来的,真真是吓坏了。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不在府中,仆婢们匆忙去请了卫国公夫人与昌武郡公之妻前来,又有人去请卫国公兄弟二人回来,再叫常山王妃过府。
  偌大的乔家,忽然间忙碌起来。
  “都怨我,”常山王妃到时,便见母亲倚着床柱,伤心叹息:“若不是我告诉她这些,也不会闹成这样……”
  “不能怨您,”皇帝合上眼,道:“她看出破绽,执意要问,任谁都拦不下的。”
  “快去找安安,”乔老夫人拉住长女的手,哽咽道:“你不知道,那会儿她脸色有多难看……”
  常山王妃未曾亲眼见到这一切,但只听母亲与皇帝言说,也觉得胆战心惊,再想到小妹现下孤身在外,情绪不稳,急的团团转:“这个档口,她会去哪儿呢?总不会是离开长安了吧?她那一身武艺,真不想叫人找到,任谁也发现不了!”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朕觉得,她是不会离开长安的,”皇帝低声道:“她现在的情绪不对劲儿,朕觉得,她甚至连易容躲藏的心思都没了,得赶紧找到她……”
  他定下心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提起精神来,道:“她会去哪儿呢?世交家?好友家?还是其余那些她觉得熟悉的地方?”
  “她不会去世交家的,朋友家应该也不会去。”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从外边儿回来,眉宇间难掩忧色,苦笑道:“小妹现下心绪不稳,本能的就会避开所有认识的人,她只会找个安静地方,自己一个人呆着。”
  “那她会去哪儿?”常山王妃心急如焚:“大慈恩寺?还是她最初醒来的那个小山村?还是当初住过的客栈?有没有可能,是去找当初救起她的王氏母女了?”
  “都有可能。”皇帝站起身来,震声道:“即刻去找,我们各带一队,分头行事!”
  皇帝与卫国公、昌武郡公、常山王妃各带一队,在乔毓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圈儿,却都不见人影,暮色渐起之后,终于满怀担忧的回到了卫国公府。
  “她会去哪儿呢。”卫国公脸上遍是忧色。
  常山王妃低声道:“或许,她是有意想躲着我们吧……”
  昌武郡公自幼便同这龙凤胎妹妹不睦,现下却也忧心忡忡:“难道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皇帝沉默的听着,始终没有言语,乔老夫人也是面色感伤。
  立夏原本正侍立一侧,神情中却浮现出几分踌躇,犹豫之后,终于近前去,跪地道:“奴婢有些话想讲,却不知圣上肯不肯听……”
  皇帝垂眼去看她,道:“讲。”
  “奴婢自幼便跟随在女郎身边,不敢说最为了解她心性,但也算是有些明白她的。”
  “世人都说明德皇后贤德端淑,说她秉性柔嘉,还有人说她年少放纵,冒失鲁莽,所有人都羡慕她这一生过得好,她自己也不反对,每每听到,也都是笑一笑就过去了。”
  “可是奴婢很心疼她。”
  立夏叩头到地,哽咽道:“她肆意过,快活过,但是也痛苦过,煎熬过。聂将军死讯传来,聂夫人对她的指责,哪一句不是戳心的?奴婢这个局外人,听着都觉得疼啊。还有,便是女郎的病因,她不许奴婢讲,但到了现下,奴婢却顾不上了……”
  立夏流着泪,将朱虚侯之事与乔妍心中的症结说了,这才继续道:“她不怨乔家,不怨圣上,只是怨她自己。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是那么重情重义的人,生生被这样的痛苦折磨死了。”
  “她大概不想再做乔妍了,所以才触发春秋,起死回生,回到了十六岁这一年。”
  立夏说到此处,痛哭出声,难以为继:“奴婢觉得,她不是不在意家人,也不是不在意儿女。可是,刚刚结痂的疤,忽然被人撕开,血淋淋的,那多疼啊,她也是人,也会觉得疼,她疼的要死了,难道就不能跑出去,一个人舔舔伤口吗?”
  众人默然不语,内室中一片寂静。
  “乔毓这会儿才十六岁,想来也是十六岁的心性。乔妍年少时候,最亲近的是姐姐,最能猜透她心思的,却是朱虚侯。”
  立夏的眼泪打湿了身下那片地毯,她哽咽道:“前不久女郎进宫的时候,还同奴婢提起,说她还未归家时,曾经遇上过朱虚侯,只是那时佩戴帷帽,不曾以真面目与他相见。她说,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好难过。奴婢听得难过极了,现下回想,或许朱虚侯会知道她去哪儿了呢?”
  “乔妍心头的那个洞,是因为他而破开的,或许,也只有他才能真正的填补上去吧。”
  卫国公尤且记得立夏方才所说的话,小妹便是因为察觉朱虚侯于她有情,方才愧疚成疾,唯恐皇帝因此心中生隙,便主动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只好厚颜登门,去问世南了……”
  “世南染病,只是现下,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常山王妃眉头微蹙,道:“可是,又该如何向他解释此事……”
  “实话实说,”皇帝抬起头来,目光望向空气中漂浮不定的某个点:“将这一切都告诉他吧。”
  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年前朱虚侯便染病,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皇帝与乔家人被迎进去,便嗅到内室中难掩的药气,不知怎么,心头都生出几分感触来。
  “原来那日遇上的,便是阿妍。”朱虚侯听卫国公讲了事情原委,神情似喜似悲,半晌,终于化为一声长叹:“这个傻姑娘。”
  他咳了几声,坐起身来,道:“我去找她。”
  皇帝正坐在窗边,恍若已经出神,闻言扭头去看,说了入府之后的第一句话。
  他说:“多谢你。”
  朱虚侯坦然受了,轻轻颔首,披衣出门去了。
  ……
  夜色已经升起,周遭再没有旁人,晚风送来蔷薇花的香气,不时传来隐约的虫鸣声。
  乔毓坐在一棵老树的树洞里,望着满天的星子,一句话也不想说,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想这样静静待到天荒地老。
  远处被惊起了几只即将入睡的飞鸟,扑棱棱的飞向天际,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忽然多了一抹光亮。
  乔妍听见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盯着那点光亮看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那原来是一盏灯。
  提着灯的人慢慢走近了,她居然也没想着躲,那人面庞清癯,温文尔雅,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不要怕,”他半蹲下身,向她伸出了手:“跟我回家吧。”
  第69章 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