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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亭侯瞧见了乔毓脸上的迟疑之色,心中不免得意:
  任你秦国夫人再嚣张跋扈,也管不着孔家的家务事,你也不想想,父女血缘这样的关系,可是你略施诡计,便能挑拨的么?
  他心里边儿这么想,脸上便带了几分出来,正待领着女儿回家,罚她抄录家规,不想却听孔蕴说了这样一句话,当真是目瞪口呆,怔在当场。
  “你,你说什么?!”
  博亭侯勃然变色:“你竟敢不认我这个父亲?如此无君无父之人……你,你好啊你!”
  孔蕴两手撑地,指间太过用力,已然泛白,却坚持道:“我要跟秦国夫人往万年县去!”
  “好,好好好,”博亭侯怒的哆嗦,指着她道:“羊尚且有跪乳之恩,你这样冷血无情,竟连畜生都不如了,天不见怜,我竟养出了你这样的女儿……”
  “阿爹!”孔蕴心中如何不觉痛楚,眼眶泛红,少见的高了声音:“我不想每日拘束在后宅里,研习《女诫》和《列女传》!也不想听嬷嬷们无休无止的讲贞顺、卑弱!我是个人,怎么能被当成牲畜豢养?!”
  她面露愤慨,恨声道:“大姐姐嫁到林家,除去中秋年关,再也没有露过脸。去年清明她染病,痛的快要死了,可林家不许外男见到内宅女子,连大夫都没有请,叫她活生生的熬下去!阿爹,在你们眼里,规矩和体统,真的比人命还要重要吗?!”
  博亭侯怒不可遏:“混账之言,混账之言!”
  “我要去万年县!”孔蕴深吸口气,定了心神,道:“即便阿爹不再认我,即便我不再姓孔!”
  “……女儿不孝,您便当没有养过我吧。”
  她眼眶倏然滚下泪来,旋即抬手拭去,叩头到地,接连三次,终于站起身来。
  乔毓不想孔蕴这样柔弱的外表之下,竟有这样刚强的内心,倒是为之怔楞,博亭侯也对女儿此时的决绝深感震颤,神情中竟闪现出几分惶然与不知所措。
  良久之后,他重新转为震怒,恨声道:“好!回去收拾你的东西,从此以后,孔家再没有你的位置!”
  孔蕴眼眶通红,目光却坚硬如钢。
  她道:“好。”
  乔毓虽不喜欢博亭侯,却也没打算叫这对父女闹成这样,眼见二人决裂,着实有些惊诧,略顿了顿,方才道:“四娘,你可是定了主意?”
  毕竟是亲生女儿,博亭侯难免心软,偷眼打量孔蕴,想着她若肯服软,倒也可以慢慢商量。
  不想,孔蕴态度坚硬如初:“落子无悔,虽死无恨!”
  博亭侯的面色倏然转冷。
  乔毓出门时时辰尚早,这会儿倒也还来得及,问过博亭侯府的方向后,便待催马前去。
  “秦国夫人捎带我一程吧。”孔蕴站在原地,忽然抬头看她,目光有些伤惘,更多的是解脱:“说来好笑,我长这么大,连马都没有骑过呢,更别说像你一样,催马还家了。”
  乔毓听得心头一软,隐约酸楚,伸手过去,将她带到了马上。
  孔蕴莞尔一笑,抬眼前望,目光明亮而又耀眼。
  ……
  乔毓这是头一次到博亭侯府,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不同于卫国公府的大气雄浑,博亭侯府的陈设四处都透着严谨,方方正正,跟用尺子量过似的,庄重肃穆有余,却叫人觉得像是一座寂静的监狱。
  孔蕴往自己院中去收拾行囊,乔毓自然跟随,博亭侯站在不远处,神情晦涩,目光中隐约有些复杂。
  既然是离开孔家,又是同博亭侯撕破脸,断绝父女关系,孔蕴自然不会带太多行李,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略带些日常用物,又将亡母留下的几件首饰带上,便走出院落。
  贴身侍奉的两个婢女都是自幼跟随她的,现下也舍不得离去,匆忙去收拾了行囊,随孔蕴同行。
  “四姐姐,四姐姐?”
  不远处有女郎柔弱的声音响起,缓缓近前:“我听人讲你与阿爹一道回来,可是出什么事了?”
  来人年岁比孔蕴小些,容貌娇俏,发间簪着一支步摇,珍珠穗子随着她言辞轻柔摇曳。
  “六娘,”孔蕴手提包袱,坦然道:“不要再叫我四姐姐了,从今以后,我也不再姓孔。”
  六娘闻言微惊,下意识去看博亭侯,却听他一声冷笑。
  “她说的没错儿。”博亭侯面冷如霜,向孔蕴道:“从此以后,我便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外人面前,也不要再说自己出自孔家,更不要说自己名姓,丢我的脸。”
  六娘听得目光微暗,心下欢喜,嘴上却劝道:“四姐姐,你是不是惹阿爹生气了?快向他低个头,便没事了……”
  “六娘,你不要这样。”孔蕴定定看着她,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哀:“女人并不比男人差,没必要将自己逼得这样柔弱。为什么男人能封侯拜相,一展抱负,但女人便只能在后宅倾轧,玩弄心机?这不公平。”
  六娘眉头微蹙,不悦道:“四姐姐,前几日陈妈妈罚你,你根本没往心里记,又在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随你吧。”孔蕴回头去看自己住了多年的院落,神情中有伤怀,也有解脱,甚至于还有些淡淡的讥诮:“君明臣直,兄友弟恭,可笑孔家一直鼓吹着家风清正,却连最基本的骨肉友爱都做不到……”
  博亭侯面色有转瞬的阴翳,六娘同样眉头紧锁,外边儿却有人来传话,匆忙道:“世子回来了……”
  乔毓这会儿也就只能将自家亲戚认个大概,别人家的世子与几郎几娘,便都是一头雾水了。
  她不知道这世子是好是坏,也懒得猜,扭头去看孔蕴,便见她美面上盈出几分愧色与担忧,便知二人关系不坏。
  博亭侯世子生的同孔蕴有些相像,气度平和,容貌俊雅,温润如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哥,你快劝劝四姐姐吧,”博亭侯没做声,六娘小心翼翼道:“她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决定,阿爹很是生气……”
  博亭侯世子看也不看她,到孔蕴面前去,神情爱怜,柔声道:“去吧。”
  孔蕴泪珠滚滚,哽咽道:“哥哥。”
  “我是走不了了,你能离开,这也很好。”
  博亭侯世子笑着拍了拍妹妹肩头,转向乔毓,郑重行礼道:“阿蕴是我胞妹,年少体弱,若有不当之处,望请秦国夫人多多见谅,略加体恤……”
  乔毓见他言辞恭谨有礼,实在谦和,投桃报李道:“世子尽管放心,有我在,谁都欺负不到令妹。”
  “大郎!”博亭侯见这一幕,心下不禁生出几分酸涩,冷冷道:“秦国夫人有人撑腰,不怕这些,可四娘呢?她若真去了,以后谁还敢娶?”
  “我会养她的。”博亭侯世子语气温和,态度却强硬:“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便不会饿到她。”
  博亭侯面色骤变,像是心头梗着气似的,正待说句什么,博亭侯世子却先一步转过头去了。
  “走吧,秦国夫人公务在身,别多耽误,”他笑着催促妹妹:“我若得空,便去看你。”
  孔蕴哽咽无言,最后向兄长见礼,再向博亭侯遥遥致意,随同乔毓,转身离去。
  出府门的时候,乔毓道:“四娘,你知道你现在离开,意味着什么吗?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孔蕴铿锵有力道:“但是,我绝不会再回去了。”
  “你同你哥哥很像,外表柔和,内在坚韧。”
  乔毓笑道:“我听你哥哥的意思,似乎也对孔家诸多规矩不甚赞同,有意进行变革……”
  孔蕴神情有些忧郁,道:“哥哥的确有这个意思,只是族老们反对的声音太大,父亲也不赞同……”
  虽然只是短短一见,但乔毓对博亭侯世子的印象很不坏,莞尔一笑,由衷赞道:“穷则变,变则通。我记得,有个姓达的蛮夷曾经说过,世间的人与物都是在不断竞争的,倘若不能够适应时代,很快就会被淘汰,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的确有理,”孔蕴听得颔首,又不解道:“蛮夷竟也有此高见?那人姓甚名谁?”
  乔毓在脑子里搜了搜,不甚确定的道:“仿佛是叫什么达尔文……”
  ……
  已经定好的人员名单里边儿,忽然加上个孔蕴,皇太子等人自然觉得奇怪,只是她是乔毓带过去的人,又是女郎,他们自然不会公然询问,免得孔蕴下不来台。
  六月的天儿,已经热得紧了,人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便觉得跟要化了似的。
  好在这会儿刚过清晨,日头还没有午间时候那般暴烈,众人便抓紧时间赶路,匆忙往万年县去。
  ……
  简单意义上的万年县,其实便在长安城朱雀大街东,附郭长安,连治所都位于长安城内。
  但实际上,从朱雀大道东到长安城墙之内,治所万年县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那半儿在城外,有连绵的农田和庄稼,远不同于长安城内的繁华。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照这说法,万年县的县令前世大抵是一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大坏蛋。
  皇太子往万年县去时,免不得要将詹事府与左右春坊里边儿的属臣挪过去大半,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
  皇太子与秦王都留在长安城外的官邸里,他这个县令难道能坦然留在长安城里边儿办公?
  但凡是懂点儿事,就知道鞍前马后的去伺候着。
  万年县是附廓县,县令官居正五品,今年四十来岁,就这职位而言,倒也算是年轻有为。
  皇帝心血来潮,想在万年设置个特区,可怜县令头发都掉了一半儿。
  就像是没有媳妇想跟婆婆一起住一样,忽然间掉下了几十个婆婆,这谁受得了?
  好在皇帝也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转头就降旨将他调到别处去了,至于万年县令的位置,便暂且空闲着,叫皇太子挑个合适的人选,再行添补过去。
  乔毓与皇太子、秦王、孔蕴等人抵达万年县时,早有人收拾了居所出来,几人先去歇息。
  到了第二日清晨,又骑马出行,在外边儿转了一圈儿,大略有个章程,便往前厅里去商讨。
  “应该先做什么呢?”
  乔毓知晓后世,心里边儿的点子比芝麻还多,但真是具体到行动刚略上,她便没办法了,只能瞪着眼抓瞎。
  皇太子坐在上首,秦王与乔毓在他两侧,底下是东宫的一众属官,孔蕴则端坐在乔毓身后,静听众人议事。
  负责查录万年县相关资料的属官将近十年内,万年县境内的人口变动、赋税、土地耕种情况、力役、水利桥梁、司法文书乃至于道路、钱粮诸事一一说明,末了,又将诸多资料整理成册,专门令人收录,随时准备查看。
  皇太子端坐椅上,静静听臣属汇报完,方才左右环视,道:“诸君以为当下首要之务,该当如何?”
  “殿下此来,是为改革,也是为了试点,”短暂的寂静过去,左庶子林卓道:“万年县约有七千五百户,近三万八千口人,仅凭吾等,怕是很难将其撬动。”
  皇太子唇边微露笑意,显然是赞同此言,林卓见状,更有了几分底气,侃侃而谈道:“对于选才之制,历朝历代都有变革,西周世卿世禄,秦朝军功爵制,汉有察举征辟,后来又有九品中正制,直到前朝,方才开始通过察举选取人才,以时务为题进行策论,择优录之,圣上登基之初,也曾有意对此进行变革,只是诸事纷纭,方才未能如愿……”
  说及此处,他转头去看乔毓,钦佩道:“秦国夫人在建言疏略中,便曾提及此事,很有些值得借鉴之处。今殿下至万年县,何不张榜天下,求贤问政?”
  林卓是左春坊的主官,皇太子心腹,若非十拿九稳,怕不会主动提议此事。
  属官们听得仔细,略微研讨,确定可行之后,便将此事敲定,商量起如何书写榜文,又有人前去草拟奏疏,准备将此事汇报于长安。
  乔毓瞥见皇太子与秦王神情,便知此事是他们早就敲定的,略微一想,倒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众人拾柴火焰高,春坊官吏虽多,但平均到一个县城,便显得有些少了,更不必说万年县作为变革的进行场所,任何一项政策的推行,都需要足够的官吏进行运转。
  只是……
  她寻个时机,悄悄向皇太子道:“阿琰,你想过考试的内容吗?”
  臣属们在外议事,内中并无外人,皇太子不像早先那样坐的端正,斜倚在窗边,笑道:“小姨母有何见教?”
  ……
  太上皇与他的一众宫嫔们齐齐挪出皇城,没几日,皇太子与秦王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