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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秋月做足了一副死命搀扶的架势,然而纪正则却如同膝盖上生了根似得,只满面黯然的说道:“总……总是我这做父亲的寒了她的心。”
  说罢,手上悄悄一拉贾秋月。
  贾秋月其实心中是有着不情愿的,但她同时也明白如今这样的事态容不得她情愿还是不情愿,一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红着眼圈冲纪清歌的方向哭求道:“姑娘委屈,我和老爷心里尽知,从前千错万错都是我慢待了姑娘,姑娘纵然是心中不分,也没的要跟自家爹爹置气的道理啊……”
  纪家夫妻二人齐齐冲着女儿下跪,黑压压的围观人群瞬间一片哗然!
  纪清歌这几日本来就因为心事不宁的缘故有些短了精神,如今看着这纪家家主夫妻两人的念唱作俱佳,胸中的烦躁和怒火一阵阵的蹿上心头,偏偏纪家老太太将她手腕攥得死死的就是不松。
  若是换了贾秋月扑在这里拉扯不休,纪清歌轻而易举就能脱身,但纪老太太白发苍苍摇摇欲坠的,就连拉扯得稍稍大力一点她都要倒,除非纪清歌对她动手,否则只能任由她拽得牢牢的。
  纪清歌很清楚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僵局。
  她对纪家老太太的记忆淡薄造成了她在没有认出对方的时候,就被纪家占了先机。
  现如今她除非众目睽睽之下对这个自己礼法上的亲祖母动粗,否则想让纪老太太松手那几乎是痴人说梦。
  她能动手么?
  抬眼望去,四周围拢过来的人群愈加众多,几乎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惊愕莫名的神情,不少人还在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纪清歌冷冷的抿住唇。
  渐渐围聚而来的这些人家里有的女眷是在前几日的鹤羽亭湖畔亲眼见识过那一幕闹剧的,不仅见识了,甚至因为靖王的关系还铭记于心,这才过去几日?此刻见到被一个老妇人拉着不放的那个少女,哪里会认不出来,面面相觑了一瞬,顿时交头接耳了起来。
  “安国公府的表姑娘?就是那个……?这些人真是她爹娘祖母?”
  被偷偷问话的人也愣了,狐疑道:“这种事也能有假?”
  ——天底下还有乱指着人喊我是你亲爹的?
  就算有,怕不是早就高声呵斥唤人来打出去了,还能一脸隐忍的任人拉扯?
  所以……八成还真就是真的?
  安国公府的表小姐,看着也是窈窕姣好的一个姑娘家,却怎的……竟是个忤逆不孝的?!
  就算是官宦人家平日里比起普通百姓见识多些,这样的事也是闻所未闻的!
  虽然平日里也不是没听说过谁谁家的小子是个不孝的混账,但大多也不过只是礼数欠缺,最多是再关起门来顶几句嘴,这就已经足够叫人指摘褒贬的了。
  而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亲生爹爹为难到下跪求全的,别说是大夏开国以来没出过,就连前周……也恐怕只有那个弑父的戾帝可以媲美了。
  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姑娘,是如何为人子女的?
  靖王殿下……当真属意的是这样一个人?
  一时间,对着纪清歌指指点点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纪老太太似是唯恐场面不够震撼,眼瞧着纪清歌神色冰冷,并没有丝毫会松动的迹象,干脆也哭了起来——
  “祖母的亲孙孙,是祖母往日里闭门吃斋念佛,疏忽了你,祖母知道我的清歌孩儿心中有怨,你莫恨你爹爹,祖母……祖母给你赔不是了!”
  她唯恐纪清歌会挣脱,两手都抓得死死的,花甲之年的老太太老泪纵横,作势也要屈膝。
  “你做什么?”
  一旁的曼芸吓得心中也是一惊,连声叫道:“说话就说话,你做这副模样逼迫我家姑娘又是做什么!”
  纪清歌深吸口气,纵然心中受人胁迫的怒火愈加旺盛,却也只能反手握住纪老太太的臂膀,让她跪不下去。
  纪老太太顿时如同看了希望,颤着声哀求:“清歌,我的清歌孙孙,咱们纪家,一家子骨肉,天下再也没有比爹娘祖母更亲的亲人了,清歌……”
  正拉扯间,从人群外围陡然传来一声冷喝——
  “让他们跪!”
  这突兀的一句,听得所有人都是一愣,一则是说话之人音色森寒,冷若坚冰,其次是这句言辞——让他们跪?那可是亲爹亲祖母啊!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同时,说话之人已是带着一身的凛冽大踏步走了过来,朱红的亲王袍服所到之处,原本已经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动挤挤挨挨的向两旁退去,没有半个人胆敢阻路。
  纪清歌早在那一句入耳的瞬间就猛然一震,下意识的抬眼望去,灼灼耀目的朱红袍服上的金龙张牙舞爪的乍然入目,心跳漏了一拍的同时,脑中也冻住一瞬,直到那道炽如骄阳的耀目身影大步逼近,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移开了目光。
  段铭承一路寻来的时候,远远的就见此处人群拥挤喧哗,他武艺精湛,周围人群低声的议论纷纷虽然各自都是压低了音色,却根本瞒不过他的耳朵,没到近前的时候就已经对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大致有了数。
  但……他却万没想到分开人群之后,里面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场面。
  那丫头被个老妇人困在马车侧旁动弹不得的模样,刹那之间就激起了他心中的戾气。
  段铭承步速极快,从出声到踏步近前,也不过就是顷刻之间,他今日穿着的是亲王袍服,就算有人不认得他是谁的,只看那朱红袍服上的金龙绣纹也知道这是亲王驾到,短短一瞬的寂静之后,揖礼的揖礼,福身的福身,顿时就是一片的见礼请安之声。
  段铭承却根本懒于理会他们,迈步来到纪清歌身前的同时,森冷的目光也望住了纪老太太死死抓着不放的双手上。
  纪老太太本身是对当年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知肚明的人,她深知如果不能转圜,等着纪家,等着她儿孙的,将会是什么,所以抓住纪清歌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片浮木也似,双手用力得指节都发白。
  段铭承眸中怒色一闪而逝,他也懒得出声呵斥,抬手在纪老太太肘弯处轻轻一弹,动作快到不少人甚至没看清——就譬如纪老太太,她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年青后生身着华服挟着一身寒意径直逼近,然后就好像拂了下袖子,她原本抓得牢牢的,打定过主意绝不能松的双手,就突兀的一阵酸麻。
  手上乍然无力的同时,那朱红的袍袖一扫,纪老太太顿时脚下不稳,好在曼芸就在身边,这丫鬟警醒,心知今日决不能在姑娘身边让这老妇人磕了碰了,连忙牢牢的扶住。
  段铭承一招让纪老太太松手的同时,一手扶住纪清歌的手肘轻轻一带,终于让她离开了那完全没有退避空间的马车外壁。
  他的动作极其迅速,不少人连发生了什么都还没弄明白,就已经眼睁睁看着当朝靖王将那安国公府的表姑娘扶到了身后。
  纪老太太回过神的时候,手中已经空了。
  段铭承不屑于真的对一个老婆子动手,而且此处毕竟人多,他若真的做了什么,敢议论他的人不多,但纪清歌却必定会受人褒贬,毕竟这纪家在礼法上总是她的亲族,他不想让纪清歌再沾上这洗不干净的污遭事,所以下手的时候很克制,纪老太太两臂酸麻不过一瞬,再活动已经无甚大碍。
  就连老太太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心中却已是来不及诧异自己为何没抓牢,眼看着自己那个孙女儿挣脱了钳制避了开去,心中一慌,便想要再度扑上:“祖母的清……”
  曼芸是个机灵的,好容易这才让她松开了自家姑娘,又哪里能放她再去拉拽?看似是搀扶着臂膀的姿势,其实手上用力拖住不动,口中高声斥道:“靖王殿下驾临,尔等竟不见驾?”
  第149章
  纪家老太太一辈子都只是个平民百姓,纵然是嫁入纪家之后锦衣玉食,但骨子里仍是个平民,又是身为女子,充其量当年管家之时会和淮安地区的官宦人家的夫人走动些许,不论是心胸还是眼界都着实狭窄,她不是没看到段铭承身上的金龙袍服,但她却不知道这件袍服的制式和绣纹代表什么,否则她也不会还有胆子想要继续上前了。
  直到此刻听见拖着自己不撒手的这个丫头口中说出见驾两字,这才心中猛地一愣,顿住动作的同时,还尤有几分不信,不禁转头去看被拦在外围的纪正则。
  纪家老太太无知,纪正则却不无知,何况靖王殿下他又不是没见过。
  早在段铭承呵斥现身的时候,纪正则心中就是一沉——怎么又是靖王?
  然而想归想,心中也明白这是皇权在上,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身子猛然之间就僵硬了起来。
  纪老太太回头张望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儿子和儿媳跪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喘。
  纪老太太怔住一瞬,不情不愿的扶着拐杖也跪了下去,曼芸见她老实了,总算松了口气,几步赶到纪清歌身边:“姑娘,您无事么?”
  段铭承在给纪清歌解围的同时就托着她的手肘将她带到一旁,纪家从主子到奴才都跪了,他也权做不见,只觉得手中扶住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袖入手没什么温度,顿时就皱了眉,拉过她右手,不由分说的挽开一截袖口,只一眼,段铭承就沉了脸。
  ——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几个清晰的指印赫然在目。
  纪老太太生怕自己一个放松就叫纪清歌挣脱躲避不见,恨不得使出全身力气来攥着不放,纪清歌手腕本就纤细,用力抓握过后留下的红色印记整整环了手腕一周,数个指印叠加着一直延伸到衣袖内,此处到底是大庭广众,段铭承不好继续撸她袖子,但只看她由于气怒隐忍的关系双手冰冷一片,双唇紧抿,脸上也白白的,明显是气狠了的模样。段铭承心中怒意升腾,纪家是平民,围观的官员和家小执见之礼可以不必跪,商贾见驾亲王却是必须要跪的,眼光扫过跪伏的纪家人,只冷笑一声:“见驾就要有个见驾的模样,给本王跪规矩点!”
  一语落地,在场之人心里都是一凛——靖王动了怒。
  就不说纪家人头皮发麻,就连围观的人也鸦雀无声,再没人敢再胡乱指指点点。
  纪家人从上到下跪了一地,曼朱这小丫头也终于能挣脱了孙妈妈,提着裙子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段铭承皱眉看着纪清歌腕子上的印子,先吩咐曼芸:“去拧个湿手帕来给你家姑娘冷敷。”又对纪清歌道:“可还伤到哪里?”
  纪清歌直到此时,才终于透出口气来,适才那样的境地,她要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可就是再生气,她也知道,她除非愿意甘冒大不讳对自己祖母动手,否则她就无力施为。
  这种有心无力受人胁迫的滋味一再的撩动她的怒火,她却只能拼命忍耐,如果不是段铭承来的及时,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冷静到几时。
  如今脱了困,也才觉得双手气得发冷,倒是衬出段铭承的手掌温度愈加灼热。
  纪清歌心中一突,有些慌乱的抽出手:“我没事。”
  ——这都被人给欺负到头上了,还说没事!段铭承心中火气因为她生疏躲避的举动更盛一层。
  只是现在终究不是和她计较远近亲疏的时候,段铭承按耐住一肚子的火气,想先让她上马车暂避一下,毕竟要和纪家对峙的话,她不出面才对她最有利。
  谁知纪清歌却摇了头:“段……王爷,我不要紧。”
  ……就凭她姓纪,她也不能一味躲在别人身后,不论是靖王,还是卫家,她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自己缩起来任由别人去替她面对。
  听到这丫头口中连称呼都疏远了,段铭承恨得咬牙低语:“纪清歌——”
  听出了他的气恼,纪清歌垂头避开他的目光,段铭承气得额角直跳,咬着后槽牙扶住她的手肘,让她退后几步,坐在了卫家马车的踏板上,这才说道:“你不回避便由你,只是此事交由卫家出面即可,你安心坐着,不必动气,万事有我,可知道了?”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和她算账。
  见纪清歌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段铭承这才转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纪家人的时候,眼底重新笼罩了森寒。
  纪正则心中叫苦,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靖王是有多么的不好相与,两次驾临淮安的时候都让他吃足了苦头,此刻和贾秋月两人并肩跪在地上,并不敢开口。
  但纪老太太却仍有几分看不清事态。
  她入主纪家多年,也就年轻做媳妇的时候还尚需要和官宦家眷走动的时候赔赔笑脸,但纪家在江淮地区足可算是一霸,虽是商贾,但江淮地区的官员一则是打点得足,二则也是要给这个首富一个颜面,她虽说要斟酌着待人接物,却真没受过什么委屈。
  而后给儿子娶了填房贾秋月,她就成了老夫人,更是高枕无忧,一个后宅女子,不缺金银,不缺儿女侍奉,妇道人家见识短浅,锦绣窝里养了几十年,身边环绕的不是丫鬟仆婢,就是儿孙小辈,她早就不记得上一次她跪人是什么时候了,此刻才跪了一刻,双膝已然酸疼,略一犹豫,只仗着她自己年事已高,颤巍巍的开口道:“王……王爷,那是老身的孙女儿,老身……”
  纪老太太这一句话刚出口,纪正则心中就知道要遭,果然,她还没说完,头顶就传来段铭承冰冷的话音:“本王驾前,谁准你擅自开口?”
  此话一出,纪正则心中顿时叫苦,纪老太太也愣了,她此时却仍以为是自己话没说明白,直愣愣的抬手指向纪清歌:“那是老身孙……”
  “母亲别……”
  纪正则的魂都快吓飞了——纪清歌被靖王拉开脱身之后,靖王就始终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纪老太太这一指,仅从方向来看,竟然是如同指向靖王也似!
  然而他的话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就在纪老太太指过去的几乎同一瞬间,已是有衣甲鲜明的侍卫分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正好看到这样一幕,顿时就是一声厉喝——
  “大胆!何人敢对王驾无礼!”
  这一声厉喝如同一声惊雷,吓得纪老太太一抖,转头看见儿子正心急火燎的冲她使眼色,纪老太太惊住一瞬,呐呐的看看那大步而来的数名侍卫,又看看那一袭朱红耀目的亲王袍服,终于回过味来,猛然间闭了嘴。
  纪正则眼看着数名侍卫面带怒色的赶到,心中发慌,伏地连声道:“草民母亲年老糊涂,求殿下宽恕!”
  段铭承哪里会吃他这一套?冷冷的扫过纪正则带来的那群纪家家丁,出口的话语森寒刺骨:“淮安纪家,好大的规矩!”
  “殿下……殿下开恩!”纪正则此时心知他说什么都是错,更不敢再让母亲和贾秋月去触怒这个皇室贵胄,只颤着声道:“草民只是思女心切,一时忘形,绝非……绝非是有意冲撞殿下,草民母亲年迈,求殿下怜悯。”
  “开恩?”段铭承冷笑一声:“适才不是闹着要跪?那就好好的跪!”
  “殿……”
  “你们这一跪,本王还是受得起的。”
  四周原本围观热闹的人家面面相觑,哪怕是个傻子此时也都看出了这一撮叫着说是那姑娘亲族的人,惹得靖王动了火气。
  父亲祖母跪儿孙,那是大逆不道,但臣子百姓跪亲王,不仅受得起,还天经地义。
  纪清歌静静的坐在马车的踏板上,从她这里看过去,是挡在她身前的那一抹朱红灼目的修长背影,纪清歌看得出了神,直到曼芸拧了冷水打湿的手帕来给她手腕冷敷,这才乍然惊回了她的神思,咬着下唇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