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船舷被锁船矛击穿的清晰碎裂声透过舱门传入耳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惊得险些要冲出去了,好在不久后又听到了段铭承平稳冷静的音色,这才透过一口气来。
然而这口气刚舒到一半,刘济严接下去的话语就让她如坠冰窖。
根本来不及去过脑子思考自己此举到底稳妥与否,纪清歌已是一把拉开舱门冲了出来。
扑面的暴雨砸在脸上,冰冷而又锋利,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被狂暴风雨吹了个透的同时,纪清歌也终于冷静了几分,段铭承在看到她出舱的同时就皱了眉,眸光之中满是不赞同,而刘济严却如同一条发现了新猎物的毒蛇,一闪而逝的惊讶之后,就是涌上心头的兴奋和不怀好意的贪婪。
“这样愚蠢的话语,大人如何说得出口?!”
一语诘问,掷地有声,纪清歌快步走到段铭承身侧,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叫了句:“恩公。”
段铭承早在看到她的时候就暗中咬了牙——这丫头怎么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之前千叮万嘱让她躲在船舱不准出来的那些话明明当时有状若乖巧的答应,合着到头来都是当成了耳旁风不成?!
心中再是气不打一处来,此时也都不是计较的时候,刘济严那宛若发现了新猎物一般的神色让段铭承压下一肚子的说教,不动声色的攥住纪清歌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此举不同于之前与刘济严两人之间的谋略交锋,段铭承此时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却就是这一份下意识,让刘济严双目之中的玩味和不怀好意更加浓烈。
段铭承直到将纪清歌挡在自己身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抬眼望去,刘济严果然是一副颇感兴趣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沉。
……大意了。
双方比拼智谋,最忌讳被对手察觉到自己的弱点,或者说……软肋。
纪清歌突兀的现身超出了他原本的预计,也让段铭承一瞬间露出了他真正在意的东西。
偏偏纪清歌自己似乎还恍若不觉,即便已经被段铭承扣着手腕牢牢挡在身后,还依然努力探出头,怒视着刘济严道:“这位大人,做人怎可这般厚颜无耻?”
刘济严哪里会理会这样幼稚到极点的质问,心中觉得可笑的同时,他也敏锐的抓住了段铭承一刹那露出的破绽,心中转了几转,就在段铭承再次将少女扯回自己身后的同时,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若是……靖王殿下舍不得自己一臂的话……小人倒是还有个备用选项。”
在如今这般局势下,他刚出口第一个字的时候段铭承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一直都冷静自持的眼瞳之中已是蒙上了一层杀机和怒意。
然而刘济严宛若不见,笑容却更加扩大了几分——
“小人之前听说殿下在码头上亲手抱了个女人上船,小人当时还以为是假的……”刘济严笑容中明白的透着不怀好意:“想不到殿下却竟是真的甘冒大不讳。”
——海上有海上的规矩,开船之前拜龙王是其一,其二就是——船上不能有阴人。
所谓阴人,就是女人。
女子属阴,阴人上了船,出海必有灾祸,除非烧香供过三牲以示请罪。
这靖王不知是真不知这忌讳还是假不知,竟然真带了女人上船,那些船工怕不是畏惧于靖王的威严不敢不从……说不得此番就是他们的命了。
而靖王这一举动,不论他是否知道船工的忌讳,都只表明这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轻!
刘济严死死盯着对面商船甲板上段铭承那即便在风雨之中也依然灼目的金龙袍服,似乎想要透过段铭承的身影看到又被他牢牢挡在身后的那女子一般。
“殿下。”片刻的死寂过后,刘济严不慌不忙的开口道:“小人斗胆,有请您身后那位姑娘过船一叙。”
话音落地,一瞬不瞬的望着段铭承,试图从他脸上找到惊慌和愤怒。
他的话确实惹怒了段铭承,然而怒意流露却也只有一刹那,随后就被压了下去。
“刘济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段铭承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开了口,然而出口的话音却让刘济严瞬间沉了脸:“本王……是几时让你有了会束手就擒的错觉的?!”
一语出口,察觉到身后的纪清歌不安分的又想乱动,段铭承攥着她腕子的手没好气的用力一握,纪清歌不得不老实了下来。
“刘济严,本王乃大夏靖王,你不过一名小小的骠骑校,谁给你的胆子要挟本王?”
“你……”
“本王掌刑部多年,你自诩的筹谋,就是拿本王当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段铭承话语之中明明白白的讥讽终于让刘济严沉了脸。
“你若安安分分不生事端的话,虽是不可能不受冉广浩的罪名牵连,但也并非没有从轻或逃脱的机会。”段铭承冷淡的说道:“但你竟敢拦截本王归程,意图抢夺人犯,却不知你从哪来的自信,以为可以成事?”
说道此处,段铭承一声嗤笑:“就凭你这两艘炮舰?”
“就自以为能让本王乖乖交出人犯束手就擒?”
“刘济严,你当本王会吃你这一套?!”
听着段铭承语音中明明白白的嘲讽,刘济严脸色已经彻底阴沉——这个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天潢贵胄,他就真的宁死也要争个鱼死网破不成?!还是说,他打这小娘们的主意终于让这靖王失了冷静?
……如果……他真的将靖王击杀于这片海面上的话……就算他有把握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及时逃脱,今后也将再无退路。
刘济严心中快速盘算着……
……靖王的死,将会切断一切和谈或招安的可能,必定会引来天子的震怒和穷尽一切力量的绞杀。
届时他带人驾船逃往他国的可能性将会大大降低,除非他国愿意为了收留他们这一两万叛军而与大夏彻底交恶,但……这样的可能性终究还是不高。
到时候等着他的就只有占岛为王这一条路,而且还要面对大夏不断的围剿。
虽说占岛为王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无主的荒芜岛屿也确实不少,但……他们这十多条船,一两万人,总还是要吃要喝要物资,届时如果面对大夏不断绞杀,他们的生存空间究竟能有多牢固也着实很难说。
不过……刘济严眼中已经透出了杀意……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这靖王,杀了固然要掀起腥风血雨,但不杀,此时也已经晚了。
这一场追击,已然让他自己暴露在靖王的眼皮底下,现如今决不能放他回转帝京!
“殿下何苦意如此……”刘济严假惺惺的叹了口气,说话的同时手中已经握住了海上传令用的令旗:“小人想请您身后的姑娘一叙,也不过是为了多一分保障罢了,但既然殿下执意要以身殉国的话,小人也……”
“等一下!”
刘济严一语未完,就被一道急促的女声打断了。
纪清歌不顾段铭承的阻拦,再一次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急急的嚷道:“这位大人,民女又不认得大人,哪有什么可叙的?还是请大人快快让路,莫要挡驾了。”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段铭承和刘济严两人都是一愣,段铭承是眉头微皱,刘济严却是一怔之后不禁有几分发噱。
……这靖王看上的女人,莫不是个蠢的?
“这位姑娘。”刘济严露出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笑容:“不妨,你劝劝殿下,交还我们统领,小人放你们离去,不然……炮火之下,只怕要唐突了姑娘这样的玉人儿。”
此话一出,果然就见那大半身都隐在靖王身后,只探出了个头的姑娘脸色刷的一白,随后就听见她略带惶恐的低声呼唤:“王爷?那人说的是真的么?”
段铭承皱着眉头没有应声,刘济严干脆越俎代庖:“靖王殿下悍不畏死,姑娘你……可愿合葬?”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威胁,纪清歌如同受惊般刷的缩回了头,下一刻就听见她略带哭腔的话音:“王爷,一个犯人罢了……民女不想死。”
话音明明白白传进刘济严耳中,他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这靖王再是不怕死,他的这娘们显然却是怕的。
这就好办多了!
另一边的段铭承此刻已经隐约猜到纪清歌究竟想做什么,只是……他不赞同的握了握掌中纤细的手腕——风险太高了。
纪清歌一边口中继续央求着,一边用力扳开他的手,快速在他掌心写着字。
写了几个,就被段铭承恼火的一把抓住手指,纪清歌不依不饶的抽出指尖继续写写画画。
眼见段铭承的眉头在那娘们哭啼啼的声音中越皱越紧,刘济严不失时机的开口道:“小人不过是想要回统领大人罢了,绝无为难姑娘的意思,事情过后定然会送姑娘和殿下一同回程。”
话音出口,就见那姑娘又一次探出头来,眼巴巴的问道:“真……真的?”
“自然,小人性命担保。”
——蠢货!
果然,下一瞬就见那姑娘一把挣脱靖王的遮挡,两步就跳了出来,嚷道:“大人说话算话,民女愿意送人犯给大人。”
纪清歌是使了一个巧劲儿挣开了段铭承的手,段铭承毕竟背对着她,后脑勺又没长眼睛,被她得了逞,此时面带怒色的望着她:“纪清歌!你——”
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炮舰上叛军手中的□□早已团团对准了他们。
“王爷,民女不想死在这里。”纪清歌又跑开了几步,急急的向刘济严喊道:“民女要怎样做?”
刘济严的目光在纪清歌紧张又惶恐的脸上转了几下,又看了看段铭承的那一脸怒色,缓缓露出一笑:“请姑娘带上我们统领去船头甲板上等候吧。”
“至于殿下……”他下意识的抿了下唇角,宛若毒蛇吐了下信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小人这些弟兄都是胆小的,受了惊……手滑了可就不好看了!”
第69章
此时商船由于锁船矛的铁索拉扯,和炮舰之间距离只有数丈,这已经是极限距离。
若是平日,接战登船的话距离还会更近,但此刻海面之上狂风骤雨,怒浪滔天,这样的距离已是极限,再靠近很容易因为浪涛不稳的缘故发生事故。
但相对的,这种距离对于刘济严而言,也是最为可心的距离。
若真的两船太过靠近,他还要担心那传说中武艺顶尖的靖王会不会暴起发难,而狂风之中的数丈之遥,却如同天堑,但又在弓|弩和火|炮射程之内,对他而言无比安全。
但同样的,这样的距离,想要登船,也就不可能像平常一样两船之间以踏板相接。想要过船,只能放下小艇靠近船侧,再以绳梯登船。
纪清歌被无数弩|箭遥指着往船头甲板而行,路过那架着冉广浩的两名飞羽卫的时候立定脚步,偏头道:“劳烦两位,将这贼人押去船头。”
出口音色甚是刁蛮。
两名飞羽卫对视一眼,又望望面色铁青的段铭承,犹豫着没有动脚,纪清歌索性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起来就仿佛是擦去泪水一般:“王爷明明同我说过,带不带人犯回去都可交差,如今又为着什么非要将自己性命弃之不顾?对面的大人已经应允会放行,两位莫非家中就没有家小?”
刘济严隔着漆黑冰冷的海水,冷眼望着这边,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察觉他冰冷表情下努力掩藏的讥讽和得意。
那两名飞羽卫犹豫片刻,又望了望段铭承,终于好似下了决心,其中一人低了头,不敢直视段铭承,只咬牙说了句:“大人恕罪。”话音未落,就匆匆的拽着冉广浩迈开了脚步。
有了一个带头妥协之人,另一个也就一脸难色的跟着动了脚。
段铭承这边刚想有所动作,对面瞬间一声弦响,一道箭光当胸而来,好在欧阳守在他身边始终警戒,不等箭支射到就被他一剑磕飞,怒喝道:“大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纪清歌心中一凛,下意识的停步望来,见段铭承和欧阳二人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还请殿下不要妄动。”刘济严此时已经胜券在握,笑得十分得意:“这只是个警告罢了,但是下次——却不知殿下是否在箭雨之中也有本事安然无恙?”
段铭承没有理会刘济严,只是隔着瓢泼般的雨幕定定望着纪清歌。
见他无恙,纪清歌透出口气,心头微松,与他对望一瞬,咬牙一转身便继续迈开了步伐。
相隔一段距离的炮舰之上,刘济严饶有兴味的又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段铭承,也随着纪清歌的步速一同想着船头甲板的方向移动,在他身旁,是亦步亦趋手持弓|弩的叛军,锐利的箭锋始终牢牢指向纪清歌和那两名飞羽卫。
在他们身后,则是留在原地箭指靖王的数十人,似乎如此还不够稳妥,炮舰正对着商船那一侧的全部火炮尽数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商船,炮手手持焦油火把蓄势待发。
这样的局面,与其说是两船对峙,还不如说是纯粹的武力威慑,想要什么时候击杀,不过是对方一句话的事罢了。
跨海商船虽然庞大,但这样的紧张气氛之下,船尾到船头也好似短短一刻便就到了尽头,炮舰上的刘济严一行,始终跟着纪清歌的速度平行移动,见她终于到了指定位置转头望来,只咧咧嘴,冲着身旁叛军低语了一句,便立即有人离开炮舰甲板,不一刻,炮舰上便有一只小艇被绳索缚着徐徐放到海面。
小艇对比炮舰如同一叶孤舟,而对比更为庞大的跨海商船更是不值一提,艇上最多也就能承载十余人,这样体积的小船,在如今这般浪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之上,只如同随时都会倾覆一般,随着波涛浮浮沉沉。
“劳烦姑娘,将我们统领大人给好好送上船吧。”刘济严自己立在炮舰船头,完全没有动脚的样子,连同身旁的叛军一起,只隔着两艘船之间的距离,牢牢盯着纪清歌和那两名飞羽卫。
那一叶扁舟上只有一名叛军掌舵,幸好船只本身不大,船尾处又系了绳索,与炮舰连在一起,虽然此时海浪涛涛,但身处炮舰与商船之间,两条船体遮蔽之下,风浪到底被挡下了许多,不多时,那艘小艇也就晃晃的与商船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