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的话令眼睑微垂的梵伽罗猛然凝聚眸光,一瞬不瞬地看过去。
张阳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忘了之前的怒火中烧。
万老眯眼回忆,嗓音里饱含敬畏:“那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具体是什么年代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闹了大洪灾,处处都是感染了瘟疫的人。大家都在等死,要么饿死,要么病死,要么被人杀了分吃,那是一个连恶鬼都待不下去的地方。忽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女人,你们根本想象不出她长得有多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万老靠倒在椅背上,脸上的表情很恍惚,笑容却充满了向往:“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你的魂魄就会被她夺走,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你恨不得她的双眼一直望着你,却又觉得那简直是对她的亵渎。她纯洁得仿佛不属于人间,是由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幻化而成,譬如阳光、雨露、花朵、云霞……她行走在感染了瘟疫的人群中,但这些往日里疯狂想把别人拖去地狱的人,却在她靠近的时候主动退开了,跪下了,不忍心让她沾染一丝一毫的不洁净。人人都在看着她,眼里不知不觉沁出泪水,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我也哭了,只是远远看着她,我便觉得十分感动,难以抑制的感动,感动于这个世界还有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存在。不不不,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她绝对不是人,她是神灵!”
梵伽罗专注地盯着万老,瞳孔却早已失去焦距。
宋睿瞥了他一眼,忽然就意识到他在回忆,而且还是深刻的回忆。他想起谁了?万老口中的神女难道他也认识吗?
由于灵媒的特殊性,梵伽罗绝不会让自己的意识泄露于体外,脑子里更是很少产生思考。但现在,他竟然在放纵自己的思绪,任由它们驰骋在过去的记忆长河中,这举动明显是反常的。
宋睿盯着青年看了很久,而对方始终未曾察觉。
万老的讲述还在继续:“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她果然是神灵,她是来拯救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凡人的。她行走在放置危重病人的草棚里,一个一个轻抚病人的额头,为他们吟诵经文。奇迹发生了,被她抚摸过的人全都活了过来,一瞬间全都活了!那场景你能想象吗?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齐齐跪下给她磕头,而她却笑着离开了,没拿走任何报酬,也没留下一句话。后来我才听大人说,她一直在疫情最严重的泽州地带活动,被她救下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我们都管她叫泽州圣女。洪水消退的时候,她也离开了,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我长大了,却又一次见到了她。你敢相信吗,她还是像我幼时那般年轻,一点都没变,身体健康,皮肤光滑,眼睛璀璨!岁月在她身上完全停滞了!她只需在你脑门上轻轻一抚,就算是已经死了的人也能活过来。我亲眼看见的,错不了!”
万老死死盯着梵伽罗,露出狂热的表情:“你能告诉我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吗?如果不是神灵,那她是什么?要不是因为我始终找不到她,你以为我会来找你吗?你是灵者,你生而强大,但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存在,他们是你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峰,是神灵,是超脱了世俗的存在!你自以为有点本事就高高在上,凌驾众生,这个不救,那个不帮,显得自己特别有权威。但真正强大的灵者绝不是你这样的,她的仁慈会遍洒世界,她的光芒会照亮终生,她愿意救赎所有人!如果我能找到她,她一定会救我!你算什么?啊?你他妈算个屁!”
万老用力杵打拐杖,极为不屑地叱骂着。他眼里的怀恋和向往简直能化为火焰,将他仅剩的一点灵魂燃烧殆尽。只两面之缘,他就陷入了追逐神灵的梦想,若不是这个梦想,他不会拖着这具腐烂的尸体挣扎了一年又一年。长生不老绝非他的终极目标,他要成神!
梵伽罗被他嘶哑的吼声唤回了神智,这才察觉到宋博士凝注在自己脸上的锐利目光。他轻轻拍打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无事,末了语气冰冷地说道:“很不凑巧,我正好知道你口中的泽州圣女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想知道吗?”
正剧烈咳嗽的万老立刻抬起头,目露急切。张阳也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全部心神。他知道万老没说谎,这个老东西对神灵怀揣着一种异样的崇拜和狂热,他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梵伽罗的眼里是一片氤氲的空茫,仿佛在看着所有人,又仿佛在看着遥远的过去,语气不带半点感情:“她绝不是超脱世俗的神灵,而是附着于世俗中的疥癣,是再卑劣不过的存在。”话落,他眼里终于有了光,却是深暗的,阴寒的。
他很擅长控制情绪,这还是宋睿头一次见他情绪外露,而且还如此强烈、负面。那个所谓神女和他是有渊源的吧?他似乎对她很了解?
万老原本以为自己会听见一段滔滔不绝的赞美或是更为传奇的故事,却没料青年竟用“疥癣”来形容神女,不由愣住了。
张阳拨了拨耳朵,确认道:“你说什么?”
“疥癣你们都听不懂吗?一种由穿孔疥虫在皮肤中钻穴寄生所导致的螨病。得了这种病的人,皮肤会一片一片红肿、发痒、溃烂,流出脓水。”梵伽罗没有感情地勾着唇:“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时候到了,该死的人自然会死,重归尘土,不存残迹,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片洁净和繁衍新生命的能量。而她那样的人,亦或者你这样的人,”梵伽罗微抬下颌,望着万老,讽刺道:“就像那些疥虫,而俗世则是被你们寄生的皮肤。你们死死把口器扎入皮肤中吸取养料以肥沃自己,却顾不得皮肤会否留下红肿、溃烂和脓水。每一个生灵都会经历从生到死的历程,他们不断消耗着世界的能量,又因死亡而把能量回馈给世界,这是一种平衡,是亘古不变的规律。而你们却试图打破这种规律,长久地停留在俗世。你们活得越久,消耗的能量就越多,却吝啬地不给半点回馈,世界该如何保持平衡呢?”
梵伽罗用力按压那些玉佩,一字一句说道:“世界保持平衡的办法就是从别人那里摄取被你们消耗的能量。也就是说,你们的时间和生命都是偷来的,是不属于你们自己的!你们活得越久,背负的人命和罪孽就越多,你们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病灶。”
这句话彷如奔雷,惊得万老眸光涣散,心神大震。
张阳也目光急闪,面如金纸。
他们这副心虚的模样惹得梵伽罗摇头低吟:“什么神灵,不过是寄生在别人的皮肤上吸血的疥癣罢了。你们躲过了生死轮回,偷走了别人的生气、生命,令俗世日渐缭乱。你们是寄生于黑暗却妄图吞噬光明的妖魔,是世界的顽疾,得治!”这是他头一次对一个人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敌意,以至于他的磁场都化为了无数箭矢,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空中。
第175章
神灵是万老的信仰,是他苟延残喘至今也不愿奔赴死亡的执念。听见梵伽罗如此刻毒的评价,他如何不恼羞成怒,当即便反驳道:“你胡说!神灵不是疥癣,是天赐!是世界的福祉!你平生帮助过几个人,又救助过几个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是疥癣、病灶、顽疾!你知道神女救了多少人吗?光泽州一带她就救了数万人,更别提别的地方,她是有大功德的,你根本就不配与她相提并论!你找老一辈的人去打听打听,说到泽州圣女,有谁不知,有谁不晓?光是供奉她的庙宇就有好几十座,她的信众遍布全国各地。我不准你亵渎她,你这个该死的异端!”
由于身体原因,万老很少动怒,这会儿却恨不得站起来追打梵伽罗。他狠狠骂了一通,然后用力跺着拐杖咳嗽,仿佛连内脏都快咳出来了。
刚才还亲亲热热挽着他的女子这会儿却连碰都不敢碰他,脸上惨白一片。他口里吐出的气夹带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恶臭,像是尸体在腐败,又像是粪水在发酵,很快就弥漫了整个会议室。
张阳的脸色很难看,从裤兜里取出一包餐巾纸,扔给那年轻女子,呵斥道:“还不快点给万老擦嘴!”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老家伙的臭嘴给堵上。
女子捡起纸巾,整个人抖得快散架了,却又不得不给万老擦嘴。看见他东倒西歪的黑黄牙齿,看见他积满了青色舌苔的舌头,女子差点忍不住把隔夜饭都吐出来。她这才知道自己傍上了怎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梵伽罗不等万老喘匀了气便紧接着开口:“泽州圣女的事暂且不提,我只问你,这些年你是靠什么活过来的?我看不透你到底使用了什么歪门邪道,但是不用猜我也能知道,世间的续命之法除了天材地宝,大抵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命换命。你换了多少人的命,你自己算过吗?”
万老浑身一颤,然后便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胡说!什么以命换命,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只不过是吃了……”
他话没说完,张阳就用力压住了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爷爷,您老先喘口气,千万别激动!”
万老猛然醒悟过来,颤巍巍地指着梵伽罗,怒气勃发地斥道:“你,你套我话!”
梵伽罗垂下眼睑,心平气和地说道:“套你的话?那还不至于。你身上的罪孽已经深重到几辈子都无法洗清的程度,那续命之法对你完全失效了吧?它开始反噬了,你最近应该也察觉到了,以往很快就能让你恢复活力的东西,现在却在吞噬你的生命力。你活不过这个月。”
万老既想反驳他,却又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缓和了,刚张嘴却又吐出一口腥臭的脓血,显见生命已走到尽头。他狼狈又奄奄一息的模样从侧面证明了梵伽罗的预言。
年轻女子用纸巾接住这口脓血,然后便被熏了一下,简直想两眼一翻晕过去。
梵伽罗却在击垮了万老之后缓缓把目光移向她,断言道:“你的容貌也保持不了多久,同样是偷来的东西,早晚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