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界和蚂蚁世界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但蚂蚁不会了解到人类的存在。
人类给它们造成的影响,对它们来说和天灾是一样的。你拿走其中一只蚂蚁,对于其它蚂蚁来说是上天降下的灾难,你用水灌满它们的巢穴,对它们来说,只是洪灾。
它们永远无法知道人类是什么,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思想和智慧。
在这个例子中,人类就是上阶世界,蚂蚁就是下阶世界。
以此类推,在蚂蚁的世界中,还有更微小的世界存在。
蚂蚁对于它们来说,则像人类于蚂蚁而言一样,是不可察觉的庞然大物。
而人类世界在别的文明看来,和蚂蚁没有差别。
对方一直存在,可我们无法感知。
上阶世界和下阶世界,就这样存在于同一个大宇宙之中。
“你经历过天璇星的事,宇宙中的文明们,在向其它的文明发出警告,在呼喊‘鸟群’就要到来。如果鸟群就是上阶世界的话,它们因为某种原因,必须要减少下阶世界的存在,那它们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审判某个下阶世界应不应存在呢?”
dunn向后倒,靠在并不舒适的沙发靠背上,疲倦地说:“如果它们审视我们的历史,比如审视天璇星人的那一段历史吧,它们也许会原谅这些人犯下的种种罪行,虽然天璇号上的远征队,自己圈养自己做为食物,自己杀死自己,自己吃掉自己,但这一切毕竟是为了整体的生
存,可视为人类的坚韧不拔。可‘鸟群’如果审视到我们杀死最后的纯血地球时,它们大概只为我们的残酷感到恶心,认为我们自己灭绝自己,愚蠢而残暴,也许会因此判定我们没有存在的意义,而将我们彻底抹去。”
“你这样说服圆桌里的激进派?”黎多宝问。
“是的。”dunn说着笑起来:“我很擅长说服人。”
黎多宝回味他的话:“鸟群真的是来审判我们的吗?”
“我不知道。”dunn说:“也许是,也许不。也许‘鸟群’只是一个周日不用去幼儿园,所以闲得无聊的小孩,踮起脚拿到了厨房桌上的水壶,决定把后院的每个蚂蚁洞都灌上水。谁知道呢?”他说:“我只是觉得,最后的十多个孩子,没有必要去死。何况人类用了这么多力量救下来的人,不应该被我们抹去。”
她坐在昏暗的房间内,从外面透进来的唯一光线落在她身上,布料在光中暗纹浮动,目不转睛地盯着dunn,他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人,有时候过于残忍,可有时候,他似乎又充满了善意。
明明很狡诈,可有时候又分明很真诚。
黎多宝审视他时,无法忽视他现在的装扮和状态:“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一些事。我要在这里呆几天。”dunn含糊地说。
什么事情?权利的斗争?
黎多宝经历过从帝星挣脱的‘逃亡’。它毫无征兆来时汹汹,不可阻挡。但也像dunn说的,不要几天,甚至只需要几十小时,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尘埃落定。
“你现在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dunn问。
“刚才我昏过去了吗?”黎多宝问。
“恩。”dunn含糊地应声。
他经过乔装潜在城市中,原本没想横生枝节,但回头看到的是黎多宝。
她倒在那的时候,眼睛睁着,心脏也平稳,但没有意识。扶她起来,她也非常乖顺。那家店的员工描述了她的行为,他冒充家人把黎多宝带离。
从那时候,距离现在已经五六个小时,才刚恢复意识,对中间失去意识时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印象。
“现在没什么感觉了。就是脑子有点木木的。”黎多宝皱眉,之前她在人海里看到dunn,甚至根本说不出这是谁,只是感到熟悉。似乎她的大脑无法像平常一样自然运转。
想到通译器的事,她就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天璇星,科研所的人请她去和天璇星交流,认为是天璇星给了她与自己沟通的能力,但如果不是呢?
就像她不需要通译器却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都自如地听懂所有人的话一样。她是自然而然地听得懂天璇星的语言。
“我不能回去给你取通译器,在下城区的黑市给你买了一个。”dunn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包装潦草的盒子。
他递过来的时候,黎多宝注意到,他手
腕上没有个人终端。耳朵里的通译器看上去也是非常简陋的版本,应该根本也没有联网更新数据库的功能。大概是为了防止被定位。
黎多宝欠身接住,又坐回床上时大概是压到了什么,角落里的破电视机突然打开,里面放的是某个大型会场,许多人在说话,里面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那种脑中刺痛的的感觉又重新袭来。
dunn立刻扯掉了电视机的插头。
她仍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很快就会好的。”dunn不动声色地帮她把通译器戴上,说:“你知道的,现代人类并不是原始纯自然的版本,都是进行过基因编译,所以在代代生育更替中,会有一些特别的异变,获得超于普通人的能力。”
“但我没有呀,我们家也没有这样的。”
dunn手上顿了顿,才继续:“你父母中,刘大勇是地表人,祖先是酆都制造出的人类身躯数据意识的‘类人’人,你母亲是远征队的后嗣,祖先是人造身躯、人类意识的星际人。我想,地表人和星际人的结合一定非常复杂,可能你因此产生了一些变异吧,于是才有了交流方面的特长。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就像个人终端的芯片一样,多大的运算能力就只能做多大的运行,超过的话就会死机。所以你在没有通译器的情况下,身边如果有太多声音出现,就会‘超载’。”
黎多宝觉得,似乎也很合理。
不过前事还历历在目,对dunn的信任有限,何况还有很多的疑惑,比如,在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通译器坏了之前,一直处在凭自己的力量理解各种语言的情况下,可为什么没有当机呢?
但只是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没有再和他继续深究下去。
戴上通译器之后,黎多宝又打开电视试了试,经过通译器的过滤,她听到的声音都是自己熟悉的语言,果然没有再发生头痛的症状。
“谢啦。现在没事了,我得回去了。”她松了口气,但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不见了。没这个,她连坐车钱都没有。
立刻停步回头看向dunn。
dunn非常的坦然:“找我的人都以为我已经离开了帝星,如果你出去后,向人透露我的消息,他们会立刻拉网式排查下城区。”
“你出不出事,关我什么事。”黎多宝恶气犹然在胸:“看在你这次帮我,我不告诉别人就行了。”
“如果你露馅,他们就会查监控。你倒下的地方在上城区,监控里虽然不会出现我的样子,但他们会因为你而去询问店员,很容易就确定我真的还在帝星。”
dunn认真地问她:“你真的讨厌我,讨厌到恨不得我死吗?”
他静静地背光坐在窗前,整个人像一道黑色的剪影,虽然看不清楚,但肩膀、身形还是透露着他
过于羸弱的事实。他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只是想借你的手,找到活下去的可能。并且也并没有真正,凭主观意愿去伤害你。你生我的气,无非是自尊心受挫。但我心中,从不觉得你傻。”
他声音平和:“恰恰相反,我知道你聪明过人。要让你上当,我做了很多的准备,与很多次的演练。也想过,如果失败……这件事有太多失败的可能,如果你在这几个月听到了太多关于幽浮的事、如果你没有受到我的暗示、如果宋星移出现了但他在你心中的能力不足、如果宋星移在你心中的形象过于负面……每一个小问题,都可能导致非常可怕的后果。真正失败了的话,我当然是不大可能走得出幽浮之地,但你不会……”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不可辩驳地,我确实做错了很多。我很抱歉。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不再会欺骗你了,一个字也不会。那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讨厌我?起码不要像别人那样,希望我死呢?”
他坐在黑暗之中,光从身后照进来,落在黎多宝脸上。
黎多宝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到的是他提到他的父亲时,所说的一切。这大概就是造就今时今日的他的基石。
而她自己在过去好多次,都曾走到喝醉酒在沙发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刘大勇面前站定,险些就做了像他一样的事。
也险些不得不体会亲手杀死父亲的后果。
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做的话,她还能像没事人一样,交朋友、上学吗?还能坦然地说要去报考军一大吗?一个亲手杀死了自己父亲的人,是否还能心无负担地,成为光明而宽容善良的人?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成为完全不同的性格的人,而走向完全不同的轨迹。
dunn也许在那天终结了令他痛苦的根源,他似乎是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求生。可也失去了另一种未来的可能。
而她面前的dunn,是她险险就要成为的自己。
那么自己要制他于死地吗?
成为杀死他的其中一员。
她站在门口,许久还是关上门,坐回床边:“我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
“你要多长时间?”
“三天。”dunn说:“三天之后你就可以走了。”他不动声色地将口袋里的袖珍枪上的安全栓打开,脸上虚弱地露出一个笑容。
黎多宝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盯着他看了半天,大概觉得这应该是真话,起身在这破破烂烂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冰箱里还有一根火腿,因为没有通电,面包上已经长了霉点。
她有点后悔把那一千块给鲁妈,一千块能买不少好吃的。
“我的枪呢?”回头问dunn。
“不知道,可能掉在那个维修店了。”dunn说:“你走的时候去拿,他们服务还不错,应该不会私吞。”
“我的个人终端呢?
你丢在哪里?”
“丢一个货箱上,货箱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帝星。”dunn似乎有些难受,扶着沙发把手克制着喘息躺下来。
“你伤在哪里?”黎多宝走过去。
dunn似乎不大想说话,侧头微微着眼睛,摇了摇头:“不是伤。”
“那是什么?”
“我的内脏在衰竭。”dunn似乎在说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不大负担得起身体运行。”
黎多宝有些不是滋味,问:“你带药了吗?”
“带了。”dunn对地上刚喝完的空瓶抬抬下巴:“没事,能撑三天了。”只是撑三天,不是能像正常人一样活三天。
黎多宝在这家里找不到热水,打开燃气炉烧了一些。但水管流出来的水带着有些刺鼻的味道,煮过之后也没有好转。
她先喝了几口,半个小时后到是没有拉肚子或者什么别的不适,只是味道比较恶心。于是又给dunn烧了一些。
然后扶dunn起来喝了一点。
他似乎睡了一会儿之后,精神略好一点了。还发表意见:“有点烫”
黎多宝默默翻白眼腹诽,有给你喝得都不错了。
就他犯的欺诈行为,就该在监狱里凄凄惨惨地唱铁窗泪。
还配在这里喝她烧的水?
黎多宝伸手摸到他口袋里枪,立刻抢过来,别在自己腰上。
他没有阻止,懒散地躺着,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要是我不肯留下来,你不会打算伺机杀了我吧?”黎多宝按在枪上,警觉狐疑。
“说什么傻话,我当然不会杀你,你要是死了,马上就会在永明醒过来。高姜肯定是会找我报复的。不用十二个小时,他就会带人来帝星。参与到追杀我的行列。”
dunn伸手帮她把散落的头发招上去:“我会先打伤你的腿,让你暂时失去行动力。再把你控制起来。就算我一击不中,你逃出去,你的通译器电量只有一会儿,很快就会失效,你身无分文又没有个人终端,下城区可没什么愿意帮你、白送你通译器的大善人,很快你就会因为信息过载发狂,我很容易就能追到你带回来。我会跟别人说,你是我的神经病妹妹。”
他把黎多宝耳侧那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好,收回手认真地说:“所以,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一定要好好拿着枪。一枪毙命杀了我。不要给我任何机会。你看,我说过我不会再骗你了。”
说完他像是疲倦,要睡觉了似的,翻了个身,背对着黎多宝再没有动静,静静地盯着面前污糟的沙发布料,上面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在打了结的流苏间爬来爬去找不到出路。
随后他听到保险栓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中间只是隔着一秒,但在他听上去,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全世界都巴不得他死,黎多宝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员?
她开枪也并不奇怪。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