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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索什么,随即低下头,摸了摸罗衣的脑袋:“委屈你了。哥哥一定给你报仇。”
  罗衣心中登时一暖,又有些酸。却比之前淡了许多,大概是这具身体残存的感情在褪去。
  “嗯。”罗衣带着一点孺慕地看着他。
  傅耀宗被她的眼神看得心中一软,当下牵起她的手,说道:“一路奔波,累坏了吧?哥哥带你去休息。”
  他把罗衣带到他自己的营帐里说道:“你就住在我这里,我去跟副将挤一挤。”
  “好。”罗衣点头。仰起头,仍是用孺慕的眼神看着他。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疼爱家人的父亲、兄长,哪怕她是个外来户,也忍不住心动。
  她表现得就像一个缺爱的小姑娘,叫傅耀宗看得心中软成一汪水,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说道:“这边不比京城,很是枯燥乏味,吃的用的都不大好。但京中此时已经乱了,你最好还是不要回去,暂且在这里安顿下来,哥哥会尽量给你安排些好的。”
  “谢谢哥哥。”罗衣仰头看着他,眼神乖顺。
  傅耀宗不由得心情甚好:“你能够这样平静,哥哥很开心。”说到这里,他面带骄傲,“我们傅家就没有孬种!他敢那样对你,你很该恨他,我们都恨他,但你能够保持平静,不让仇恨牵着鼻子走,哥哥很为你骄傲!”
  安置完罗衣,他才道:“就让姓齐的小子跟我住吧。”
  他随口一提,显然不把齐子文放在心上。但又让齐子文跟他一起住,摆明了戒备他。
  罗衣对傅耀宗有一种毫无来由的信任,她点点头:“嗯。不过,哥哥你别信任他,他惯会说鬼话,嘴里没一句能信的。他跟你说什么,你就当逗乐子好了。”
  傅耀宗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你一路上就是这么跟他过来的?”
  他一眼就看出齐子文不是等闲之辈,加之听罗衣说了他是夜东麒的心腹谋士,哪里还敢小觑?但他没想到,罗衣对齐子文也是一样戒备。
  “这一路上只我们两个,若不找点乐子,很是枯燥的。”罗衣说道。
  傅耀宗更是忍不住,大笑着走出了营帐。
  北境就和傅耀宗说的一样,环境十分恶劣。白天酷热,晚上荒冷。吃的是干饼,喝的是咸水。没有风景看,将士们唯一的乐子就是摔跤,斗武。输了的,就给对方洗臭袜子。
  到了晚上,呼喝声仍然不停,许多人升起篝火御寒,一边比赛摔跤、打斗,很是热闹。
  罗衣没有走近,站在远处看热闹。
  士兵们大声欢笑,大声咒骂,大声呼喝的声音,将枯燥贫乏的营地点缀得热烈而生动。
  就在罗衣看得投入时,齐子文出现在她身边。
  “你很喜欢看这个?”齐子文偏头看了她一眼,说道。
  他以为她会对粗糙、冷硬、野蛮的军营不适,没想到她表现得一如往常,好似繁华富贵和贫瘠苦寒在她眼中没有什么区别。
  “我很少不喜欢什么。”想了想,罗衣答道。
  她从前是鬼。鬼不喜欢什么?不喜欢阴暗、寒冷、寂寞。最不喜欢寂寞。
  现在做了人,没有什么是她不喜欢的,她看到什么都喜欢。
  齐子文挑了挑眉,朝远处的热闹人群看去。
  “功成之后,这些人有的会成为将领,有的人会成为枯骨。”齐子文说道,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不言不语,又说道:“如果事成,那些战死的士兵的家人会得到一点抚恤金。如果事败,不仅他们要战死,他们的家人也不会有任何补偿。”
  罗衣没说话,只是皱了皱眉,朝他看过去。
  齐子文却别过头,不看她,望着远处道:“事败,你们要死。事成,京中那些人要死。不管事成还是事败,都有无数的人要死。你杀了赵婉如就罢了,可是你因为一己之私,就要害死这么多人,你不觉得太自私冷酷吗?”
  “一己之私?”罗衣轻声道。
  “不错。”齐子文沉着一张脸,“你明明拿到了那些不利于你们的证据,完全可以反过来洗清罪名,夜东麒不能拿你们怎么样,可傅老将军和傅耀宗决意造反,都是为了你!”
  他眼神犀利,像刀子一样直直射过来。
  罗衣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避,没有退缩,反而带了一点轻蔑的意味:“从你的脸上,我看不出丝毫的悲悯。你并不会为了那些即将死去的人难过,也不同情那些或有罪或无辜的生命。你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呢?”
  齐子文直直与她对视。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无声较劲。
  半晌,齐子文神情一软:“刀剑无眼,一旦你们造反,不论是你哥哥,还是傅老将军,又或者你,都有危险。”他的脸上渐渐涌起关切,“我只是担心你。”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衬得他冷静自持的模样格外动人。
  罗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49章 你登基啊
  齐子文不知道她笑什么。
  他看着她仰起头,放声大笑,好似听到了极好笑的事一般。
  黑暗中,她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白皙而优雅,像是最好的羊脂玉雕成。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被风吹得扬起,融入在夜色中,犹如柔软醉人的柳枝,又好似张牙舞爪的小蛇。
  齐子文的直觉和理智都告诉他,这个女人不能小觑。她跟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跟他见过的男人也不一样,跟他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罗衣的放声大笑被风传出去,很快被不远处的士兵们听到了。副将徐睿就在不远处,认出了罗衣,很快带着手下的几个士兵走了过来。
  “大小姐。”徐睿冲她拱了拱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大小姐怎么站在这里?不如跟咱们一同去耍一耍?听大人说,大小姐也是从小骑马射箭,样样不输男儿的。”
  徐睿是傅耀宗一手提拔上来,属于自己人。见到罗衣,只按傅家这边的称呼来,以显亲近。
  “我大哥这么跟你们说的?”罗衣在他们走过来后,就收了大笑,但她此时心情颇佳,跟徐睿说话时脸上洋溢着明快的笑容,“你可不要诓我。”
  傅罗衣虽然出身在武将之家,但傅老将军从来舍不得叫她碰那些外家功夫,也不逼她骑马射箭什么的,唯恐她被碰掉一块油皮。
  傅老将军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你是个女孩子家家,学这些干什么?有你爹我在呢,谁敢欺负你?便是我死了,还有你大哥呢,用不着你自己上!”
  好在傅耀宗虽然宠爱妹妹,到底还有一点理智:“叫衣衣学一点罢,往后她遇到了困难,我们固然能帮她出气,可是她毕竟是女孩子,跟那些千金闺秀们起了争执,难道也叫我们帮忙吗?”
  所以傅罗衣才学了一点功夫,并不怎么高明,在闺中耍耍还绰绰有余,真正碰到事情,却是远远不够。所以,徐睿说的那番话,必定不是傅耀宗说的,而是他诓她的。
  徐睿嘿嘿一笑,丝毫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冲罗衣竖起大拇指道:“大小姐真是聪明!大小姐有这样的智计,哪怕不会武功,咱们在大小姐手中也没赢头的!”
  旁边有士兵帮腔:“凭着大小姐的容貌,何须什么智计?只要她往那里一站,咱们都投降算了——哎哟!别打我!”
  “打不死你!臭小子!大小姐也是你拿来开玩笑的吗?”徐睿一脚踢他腿上,把他踢了个踉跄,其他人都围着那小兵一顿揍,直揍得那小兵连连惨叫。
  罗衣被他们逗得直笑。她这会儿笑起来,声音轻快又清脆,像极了无忧无虑的闺阁少女。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才被维护了两年多的男人骗了,并且那个男人还要灭她满门。
  齐子文早在徐睿过来时,就被一群士兵有意无意地排挤。他没有露出自己的武功底子,始终是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质文士模样,三两下就被挤到外围,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士兵们围在中间笑得开怀的罗衣,渐渐眼中闪过亮光。
  “你们去耍吧,我在这里看看就好。”笑过一阵,罗衣对他们摆了摆手,“有齐公子陪着我,你们不必担心我憋闷。”
  徐睿一开始的确是奉了傅耀宗的指令,带了几个会逗趣的手下过来哄罗衣开心。但是这么一会儿过去,他已经分不清是他们逗她开心,还是她逗他们开心了。只见手下个个笑得开怀,无比的真心实意,徐睿心中有佩服有感慨,并不是很愿意走。
  “大小姐说的哪里话?谁要跟那些臭男人耍?我们就要陪着大小姐,求大小姐让我们留下吧!”一个士兵说道。
  紧接着有人附和:“就是!再说那什么齐公子,他自己单薄得像个菜鸡一样,站在大小姐身边都不能为大小姐挡风,要他何用?瞧瞧,他自己站到避风的位置去了,何曾把大小姐放在眼里?”
  说这句话的士兵,刚才排挤齐子文时,被踉跄着的齐子文无意中捣在了肋下,此时还隐隐作痛。虽然他认为齐子文不是故意的,但还是给他上了眼药。
  罗衣偏头看了齐子文一眼,他穿着一身浅色衣袍,站在阴影里,安静得就像鬼一样,不知情的人看过去,保不齐就要被吓一跳。
  她笑着收回视线,对他们道:“真的不必了。我也有些累了,过一会儿就去歇息了,你们回去吧。”
  徐睿见她是真的不用他们陪,就走过去把自己的手下们挨个敲打了一通:“一个个脸皮厚的!滚滚滚!”然后看向罗衣道,“大小姐,我们到那边去了,你有事就吩咐。”
  “好。”罗衣点点头。
  徐睿这才跟一帮手下打闹着走远了。
  齐子文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在罗衣的身旁站定。他没有说话,只是有意无意间站在了上风处,为罗衣挡去了大半的寒风。
  罗衣一无所示,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举动。
  直到篝火一簇簇的灭了,士兵们渐渐散去,喧嚣的热闹逐渐归于平静。
  只有一轮安静的明月,照着一地的冷清和寂寥,陪伴着苍凉的大地。
  罗衣没有转身离去,依然站在原地,看向一片空旷。
  她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笑,好似那空旷冷清的场面,与方才的喧嚣热闹没有丝毫分别,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风景。
  齐子文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她,此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知怎的,心头竟涌上一股凉意,叫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
  “你……”他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却被她打断了:“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她细长的眉头轻轻蹙起,耳朵偏向某个方位,似在仔细聆听什么。
  然而齐子文的注意力全在她竖在唇边的一根纤细的、白皙的手指上。
  会是软的吗?是像山药糕一样柔软滑腻吗?还是会像他的手指一样,覆盖着一层坚硬的茧子?会是热的吗?还是像羊脂玉一样,泛着微微的凉意?
  “有人在哭。”
  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打断了他不明来处的绮思,齐子文回过神,凝神听去,果然听到细细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他分辨了一下,就知道这哭声是哪里来的了。他偏头看了看她的侧脸,她似乎还没有明白,仍然在凝神分辨。
  他忽然觉得有趣。
  告诉她,看看她的反应?
  “是军妓。”齐子文这样答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她的表情,“将士们常年驻守边关,生活单调而乏味,因而大部分军中都会设置这样的制度,纾解将士们的苦闷。”
  他的语速并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晰:“大部分女人都是战俘,还有少部分是青楼女子,良家妇人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她们每天都要应付十几个男人,身体弱的很快受不了,或者病死,或者自杀。身体健壮的,能捱过最初一阵,但是最久的也只活过半年。”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是侧耳分辨风中传来的哭声,然后他道:“明天一早,不知道又有多少女人被抬出去。她们这样的人,死后是不会入土的,或者丢去荒野,任由野兽啃噬,或者一把火烧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以极为冷静的口吻诉说着这样的事,好像这没有一丁点儿的残忍,只是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事。
  说完,他便眼也不眨地盯着罗衣,好像在等她的反应。
  “你很清楚这些事。”罗衣微微挑了下眉头,“你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吗?”
  齐子文沉默了下。
  “我不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着和冷静,却又透着几分刺探,“你不会觉得很残忍吗?我以为,你这样的女子,会对这种事感到愤怒和不平。”
  然后,她会去解救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但是军中是少不了军妓这种设置的,所以她一旦插手,必然会引起非议和抵触,就连傅耀宗都保不了她。
  想到这里,齐子文的眼中划过一丝兴味。
  很久没有碰到如此有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