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正剑再清楚不过神灵镇内外的区别。
一边是在大牢里的齐睿达，是仁义，一边是在老家受苦的家人，是情义，他不愿意背叛齐睿达，可他在神灵镇住着的每一天，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的时候都会梦到老家的家人。
然后被梦里发生的事刺激到，一次又一次惊醒过来。
他想要保家卫国，想要一直坚持不背叛齐睿达，可只要一想到明明他保家卫国的目的，一想到他一直期盼的，希望在身后的家人过上平平淡淡的好日子，却又要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机会从指缝中溜走，他内心深处的煎熬和愧疚也越来越浓烈。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大人，但凡朝廷能让我的家人们过上普通的生活，哪怕比不上在神灵镇的十分之一，我都不会背叛大人，”毛正剑声音低沉，“可是朝廷给了什么呢，三分天下，正统即位，说来倒是好听，其实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到底何为正统？如今坐在上头那位吗？真是他吗？他为了坐上那个位置，到底有没有试过手段？他当真是天命之子吗？”
齐睿达心里一跳，想要开口制止，可转念一想，如今的神灵镇本就站在朝廷的对立面，本就没有将朝廷那位放在心上过。
他抬眼看着毛正剑，原先他还想着无论对方说出什么理由，自己都绝不会在意他所说的话，但如今听完，他的心里也多了几分怅然和无奈。
他没有资格责怪毛正剑。
“大人，属下走了，其实外头的看管不严，且看管的人十分温和，属下每次想进来时，只需说一声即可，因为他们很清楚，属下不可能带着大人离开，这些饭菜……大人好好品尝，”毛正剑犹豫了一瞬，还是继续往下说，“哪怕此处看管不严，但为了属下家人的安危着想，或许属下不会再来了。”
齐睿达愣住，哪怕每次毛正剑来的时候，他都会劝他以后不必再来，可听毛正剑主动说起这事，他的心情依然十分复杂。
不过这次他发呆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回神，点了点头：“也好。”
毛正剑起身，后退两步，双膝跪地，躬身给齐睿达磕了三个头：“大人保重。”
齐睿达缓缓抬起手，郑重抱拳：“你也保重，这些日子多谢照顾。”
毛正剑俯身，许久才起身，再也没有看齐睿达，转身快步离开。
这一次，齐睿达一直看着毛正剑的背影消失。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不见之后，他才低头看着整齐摆放着的食物，手微微颤抖着握紧了上面的筷子，捧起盛放米饭的小碗，夹了一块肉，低着头吃了一大口。
不管是米饭还是肉，都意外的香。
齐睿达把所有的饭菜都吃的干干净净，哪怕连一粒米饭都没有剩下，吃完之后，他把手里的碗筷放好，不像以前那样回去坐下，而是一直站着，等着人来收碗筷。
以前每次，毛正剑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过来收拾。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齐睿达立即探头看过去。
在之前毛正剑说完离开之后，他已经做好准备对方不会再来，但这会儿果真没有看到毛正剑，他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来人走近后，齐睿达冲着对方微笑：“麻烦了。”
“这是我的工作。”对方说着，低头淡定收拾碗筷。
就在对方收拾好要走的时候，齐睿达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请问一下，如今牢里除了我之外，可有新的犯人？”
“有啊，”对方说着，“笼子里关了一堆呢，听说都是临春府的人，应该是在安全区里犯事了吧，这顿你吃完了，我晚上再来给你送吃的。”
说完，对方没有再跟齐睿达说话，转身直接离开。
齐睿达张了张嘴，心里还有许多疑问，却都没有问出口。
他知道这里叫神灵镇，知道阳南县和溪林县已经归神灵镇所有，以及如今临春府也归了神灵镇，可具体神灵镇是什么样的，他只是从毛正剑和狱卒口中知道了一些，他还没有亲眼见过神灵镇百姓的生活究竟如何。
齐睿达想着，回到身后靠墙的木床上坐下。
他刚坐下不久，又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突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从床上下来，跑到牢门前，紧紧抓着木牢大门。
对方也见到了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对方才在被控制下僵着身回头：“齐大人！”
“马泰！！！临春府果然出事了吗？”齐睿达大喊道，先前在毛正剑说完后仅存的一丝侥幸，在见到对方的时候，也一点点消散了。
马泰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一直到被关进了距离齐睿达有些距离的牢里，大牢被沉重的铁链锁住。
他才站在牢门前，看着盯着他的齐睿达，郑重回答之前的问题：“是。”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主动换房
“怎么会这样？”
从马泰口中确认临春府出事, 齐睿达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马泰却不愿意再提之前发生的事，看向齐睿达：“齐大人一直被关押在此？”
虽然他们早就确认齐睿达出了事，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被关押的齐睿达，心里不免有些好奇。
“是, 我一直被关押在此, ”齐睿达点头，“事发突然, 我根本来不及与你们联络, 只是我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驻军倒戈。”
他说话的时候, 抬头看了一眼，见马泰点了点头, 心里有些猜测, 骇然道：“难道连临春府的驻军也倒戈了？”
“是, 不说全部, 但确实有一半的人倒戈。”马泰叹气。
被抓的这段时间, 他也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倒戈，想来想去, 他能想到的就是当初每隔十日的换防。
毕竟换防一事是“齐睿达”在信中提出的。
也正是那段时间的换防，使得他们的人被逐一攻破。
而如今，写信的“正主”就在面前。
转念一想, 若是他们能早早发现那些信件的不对劲，或许事情不会发展到眼下的地步, 齐睿达也不会被关押这么久。
想到这里, 马泰恍惚了一瞬, 心里又一次响起“北方有神灵”的旋律和词句, 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就算他们当初发现的早，真能战胜神灵镇吗？
“马泰，闻大人如今在何处？”齐睿达问道。
马泰回神，摇了摇头：“不知。”
他看着另一侧的齐睿达，思绪繁杂，张了张嘴，还是觉得没必要把信件的事说给齐睿达听。
左右事情已成定局，就算他跟齐睿达说再多，也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齐睿达被关了几月，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这时候说出是因为他，导致士兵换防的过程中出现差错，只是徒增彼此的烦恼罢了。
马泰又看了眼齐睿达，转头往里走，坐在里头的木床上。
齐睿达还想说话，见马泰的身影已经不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出声，也回了头坐在木床上。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一直等到饭点。
齐睿达在牢里几月，对于饭点已经十分熟悉，到了时间之后，不等人催促，就起了身。
马泰刚来，听到脚步声后也没有起身，直到饭菜放在他的牢门外，他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牢门处的时候，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饭菜。
“这么多？难道是……？”
“不是，因为你是新来的，会有一顿丰富的饭菜，以后你的饭菜也会跟我的一样，这是我们的正餐，”齐睿达主动解释道，“一日两餐，每餐一道主食并两菜一汤，以素菜为主，偶尔会有荤菜和米饭。”
齐睿达说着，伸手拿起一个地瓜，熟练地剥去地瓜皮。
地瓜皮很干净，开始他刚被关押的时候，以为能吃到饱饭的日子很少，基本上每次吃饭，连地瓜皮都会吃的一干二净。
不过齐睿达在牢里久了，一日两顿饱饭也吃了好几个月，生活反而变得比进来之前还要精致，至少这地瓜，他一定会剥干净外头的一层皮再吃。
马泰茫然地看着齐睿达：“一日两顿，都能吃到饱饭？这日子岂不是比外头还好？”
“那可比不上。”齐睿达见马泰震惊的模样，心里多了几分骄傲，他被关押了这么久，外头的事没有了解三四分，也了解了一二分，不像马泰一样一无所知。
他完全不提自己刚来的时候也有所误解，以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好饭好菜是断头饭，笑道，“你说的外头是原先的临春府，是神灵镇外头，可不是神灵镇，有的时候我真想出去瞧瞧，看一看神灵镇的百姓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就说这餐食吧，像我们这样被关在牢里的人竟然都能吃上饱饭，外头的人过的肯定更好，还有……不说了……”
齐睿达想说偶尔毛正剑来的时候，他还能吃到美味的大鱼大肉，可马泰进来前不久，毛正剑刚刚说了以后不会再来，那些话说了也没用，没必要再提。
马泰见齐睿达没有再往下说，也知道这个话题不会再延续，索性专心致志享用眼前的食物。
鸡肉、鸭肉、猪肉，这些美味的饭食比他在外面偶尔吃到的最丰盛的饭菜都要好，
再看齐睿达那边，他那里的食物不能算美食，但它们可以饱腹，菜里看着还有些许荤腥，就算是对他而言，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饭菜。
吃饱喝足之后，脑子一直有些昏沉的马泰总算有了精神。
眼前的食物，对比他熟记于心的童谣，让他更坚定地相信神灵镇的好，相信了童谣里内容的真实性。
从被抓开始，心情一直都有些郁闷的他，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
此时的临春府内，吴修杰被关押在单独的屋子里，四边都有人看守，以防止吴修杰逃脱。
吴修杰的状态从一开始的激愤，到不满，再到平静，其中到底思考了多少，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但当他坐在屋子里的一瞬，他已经完全恢复镇定。
饭菜被送上来时，送饭的人动作一直都极为小心，门外所有人的眼睛也都看着，生怕吴修杰突然暴起。
然而吴修杰却没有任何动静，看着对方把饭菜一一放在他桌上。
他的目光快速撇过桌上的筷子。
“吴大人，石大人让属下带几句话。”
“哦？”吴修杰抬眼，嗤笑，“他还有脸叫你带话给我？”
“是，”说话的人怕吴修杰突然暴起，悄悄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道，“吴大人，石大人说吴大人突然被抓，心情烦闷也在情理之中，但若是吴大人想要逃，还请三思，石大人说恐怕吴大人也不愿意见到有人伤亡。”
“他这么说的？”吴修杰冷冷地说着，言语中带着几分讽刺。
“石……石大人确实是这么说的，”对方点了点头，“石大人还说，他的心一直都没有改变，哪怕是现在，他也依然以百姓为主，他问心无愧，且没有伤任何一个人，吴大人很聪明，也心向百姓，必定不会愿意见到无辜的伤亡。”
听到这话，一直都面露嘲讽的吴修杰的神色逐渐有所变化。
许久，他才开口，同样是用嘲讽的语气，但话语中的嘲讽比之前还是稍微弱了一些：“论聪明，谁比得上他石雄？他夸我聪明，真不是在故意刺激吗？”
吴修杰说完，对面的人直接摇头：“石大人说他是真心夸吴大人，而且石大人还说了，如今事情紧急，他才不得已控制吴大人，等临春府的事稍缓，他会亲自来找吴大人赔罪认错，并将他这么做的原因一一告知，请吴大人再相信他一次。”
“相信他？你也看到了，”吴修杰指了指如今他所处的这间屋子，话语变成了自嘲的语气，“这就是我相信他的下场，相信他一次，我已经被抓了，再相信他一次，恐怕我的人头都会不保。”
对面的人拱了拱手：“吴大人，石大人还有最后一句话，若吴大人还是不愿意等，石大人也不得不对吴大人出手，到时恐怕会让彼此都受到伤害。”
吴修杰撇了撇嘴，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后仰：“好，我听你说最后一句话。”
对方一直躬着身：“石大人说‘北方有神灵……’是真的。”
吴修杰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以上便是石大人要属下带来的话，请吴大人三思，属下告退。”对方说完，没有再看吴修杰的表情，转身离开，并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房门关上后，吴修杰双手落在桌子上，弯腰抵着桌子。
直到最后一句话说出，他才明白石雄让人带的仅仅只是这句话而已，前面的所有话语，心向百姓、问心无愧、不愿见无辜的伤亡，都只是铺垫，都是为了引出最后一句话，也为了说服他不要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