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身起来拼命朝照片够去,小至抬起一脚,狠狠踢向他的肩膀,他整个人仰天摔倒,开始哭起来。
“囡囡啊,囡囡啊……”呼唤女儿的声音从他腔子里刮出来,喉咙被刮得残破带血。
小至冷冷看着手里的黑白照片,一点一点把它撕碎,雪花一样的碎片朝孙力强头上洒下来。
孙力强是当年的主犯,他竟然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囡囡。
老七蹲下来,掏出一只录音笔对着孙力强的嘴,说:“说吧,当年怎么强暴的孙小至,都有哪些人,包庇你们的领导的名字,一个都不要拉。”
离开之后惠明拍拍小至的背,说:“都过去了。”
是啊,十七年过去了,伤害过她的主犯也尝遍了生活的苦。孙力强后来做了会所生意,一家三口被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买.凶杀.人,女儿老婆都死了,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活得惶惶如丧家之犬,活得生不如死。
但即使他现在无比凄惨,成为了一个才四十就已经过完了一生的可怜人,即使他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在自己旁边,他也一样要为曾经对孙小至犯下的恶付出代价。
惠明才知道原来老七一直在暗中帮孙小至查当年的案件,他赞同老七的做法。那一帮流氓,造成的是不能够被一笔勾销的伤害,不值得被任何人原谅。
孙力强刚才趴在地上不断地磕头,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可是他的对不起,小至永远不会接受。对一个刚考上大学,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女孩子,没有人可以要求她接受任何一个罪犯的对不起。
孙力强躺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笑,慢慢收了表情,爬起来,拨电话给孙二志,“老二啊,他们找上来了。”
☆、三十二
回到市里已经是黄昏,惠明推门而入的时候丰玥刚把小蓝的那些裙子烧干净,她手里拿着一串铃铛,铃铛在无风自响。
“快点,”丰玥把邮差包丢给惠明,“到时间了。”
丰玥骑摩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受过,惠明跟平时一样,两只手臂环着她的腰,两手在她腰前合十抱拢。
非常日常的姿势,但丰玥就是能感觉到惠明的胸腔整个抵在她后背上,手臂故意箍得死紧。
惠明这次正经是无辜的,要不是丰玥是个飙车爱好者,他本来是打算就捏个她衣角的。但丰玥那种赛车式六十度倾倒的拐弯方法太过凶残,使得他如果不牢牢抱着她的话,心理负担太重。
当然他私心里,这种被逼无奈,有点朝着暗自窃喜歪过去了。这种不得不抱着丰玥的无奈之举,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就这样不道德地,享受着。
到了铁围山,他们远远就听到了一阵歌声,女声穿透力极强,在唱一首流行歌曲,惠明隐约听到歌词,“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得那么近……”
铁围山山寨颇有点万人空巷的意思,寨子里许多鬼家门户敞开,无鬼在家。
“这谁啊,还办上演唱会了。”丰玥跟惠明到了广场,竟然看到了一台歌唱演出。
她差点被闪烁的流灯亮瞎,曼陀罗花灯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被红的绿的丝带缠绕,装扮着那个品味堪忧的乡村大舞台。
她走到鬼头攒动的群体的最后,踮起脚,这才看清,在舞台上唱歌唱得万分投入深情并茂的,正是蓝猫小蓝。
小蓝身上裹着一件自制的流苏白绸裙子,露着肩膀,在红绿乱窜的灯光下,颇把一首正经的情歌唱出了一种不太健康的意味。
丰玥心累,她就这么几天没来,铁围山就离土味城乡结合部又奋进了一步。
舞台左边还竖着一条长长的红色条幅,上书:“喜迎商贸队建队十周年大型文艺汇演”。
合着还是个慰问演出呢,惠明怀疑商贸队那帮男鬼估计眼睛都看直了。在阎王的文化管制之下,能看到这么露肩膀这么大尺度的演出也就是在铁围山了。
丰玥跟惠明走去舞台背后,两个男鬼站在一块帘子前充当保镖,一见是丰玥立刻放行,还问有没有他们的快递。
丰玥说:“没有,你们两个的香火不到时候”,两个男孩嘻嘻哈哈应声说好。
蓝猫唱完歌下场,外面口哨声欢呼声掌声雷动不已,丰玥按住自己耳朵,吵死了。
蓝猫款款走到后台,一见到她们,兴奋地扑过来,勾住丰玥的肩说:“你们怎么这么几天都不来,我都没有演出服!裙子带了吗?”
丰玥把她胳膊扒拉开,不情不愿地从邮差包里把她那十条裙子拎出来,拇指跟食指捏着,力求跟这些裙子相接触的面积最小化。
亮片、鱼尾、露背、丝绒,各种元素排列组合,组合成了十条令蓝猫非常满意的裙子。
蓝猫拿了一条丝绒露背红色短裙跑进用帘子隔出的更衣室换衣服去了,在里面一边析析索索换衣服,一边隔着帘子跟丰玥说话。
惠明觉得围观女孩子换衣服怎么也不大好,就说自己在外面观众席上等着丰玥吧,丰玥点点头,惠明走了出去,他走去人群中最后一排,隔着乌压压的鬼脑袋看舞台上表演夫妻二人转的李麻子和梅姐。
忽然他口鼻被一只冰冷异常的手捂住,紧接着身体就猛地被向后拖了十来米,惠明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拧住这手,就要用力,手却自己松开了。
惠明扭头,一个极好看的男人站在他跟前。
男人在人群中一直恐慌不已,吊着一口气,他一气把惠明拖出十米远,离人群远了一些,终于松口气。
惠明看着这将他绑架的男鬼,脸色苍白,气质沉郁,好看得连惠明这种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在校园帅哥榜上稳居前三甲的人,都有那么一瞬间生了一点自惭形秽的心。
“你谁?把我绑架到这里意欲何为?”惠明摆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义正言辞地问。
男人指着自己,说:“老王。”他面对一个不熟悉的人,简直连说话都很困难,好半天才又挤出一句话,“你能帮我个忙吗?”
惠明这么一个一向好脾气的少年,都不禁不满意了,“叫人帮忙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粗暴的方式?”
老王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待在人群里那个难受,浑身汗毛立得像把刷子,就只能说:“这样比较快。”
“你不是不能出门吗?怎么出来了?”惠明又觉奇怪,难道为了让蓝猫自由出入,这个极阴寒魂体都愿意敞开大门,迎接新生活了?
老王想了想,说:“出来看小蓝唱歌,看到你跟丰玥小丫头了,你能跟我回趟家吗?”
惠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又对老王此人充满了一种八卦式的好奇心,于是跟着走到他家。然后惠明惊奇地发现,他家还是他家,并没有因为小蓝的到来而变得比较正常。
门,还是一块砖头。
“你怎么出来的?”惠明看着墙上的那一块砖头做成的门,再看旁边这个虽然看着病秧秧但怎么也比这砖高大无数倍的男人,着实想不通老王是用了什么黑科技从这个空隙中钻出来的。
小蓝就比较好理解了,她已经可以自由化形了,变成只猫就能钻出来了。
老王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话音刚落,惠明就好像亲眼看到了老版《西游记》的特效技术,老王像孙悟空一样,化成了一道笔直的白色闪电,从他眼前划过,钻进了砖口。
惠明站在门口,心想这种本事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里带来的,他现在开始夙夜匪懈地学,还能学会吗?
一会儿老王从里面把方便小蓝进出的四块砖都拆了,吭哧吭哧往外搬东西。
朴素的路灯都无法遮掩他满手珠光宝气的风华,惠明把他递出来看不出是什么,但绝对能看得出来很贵的奇珍异宝抱在怀里,等老王再化作一道闪电飞出来。
他那时候还曾替老王担忧,觉得他画地为牢非得憋出病来,现在明白这种担忧是多么不必要啊,人家要是想,随时可以出来吟风对月,满世界遛弯儿。
老王没有再出来,隔着砖口对惠明说:“你帮我把这些拿去丰都城卖了,按照现在的市价,可以换半个丰都城,然后我要你帮我个忙。”
惠明把半个丰都城放进自己的邮差包里向广场走去,总感觉这个平时无论放了多少重物都没有丝毫重量的包,今天莫名沉重,有半个丰都城那么重。
老王合上砖门,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拿出一卷宣纸,认认真真磨了墨,提起笔在左侧竖着写了两个大字:“遗书”。
一贴写毕,凝目欣赏,吊着的一口气才慢慢松下来,多年不写了,功力还在。
心里很平静,就像完成了任何一次练字功课一样,只觉得可以了,放下了,不必挂怀了。
惠明还没拐出老王家的巷子,就被截胡在了巷口。
那个怪令人讨厌的灰袍阴差鬼眼站在巷口,好像专为了等他。
惠明想装作没看见他,但是他步步紧逼,挡在惠明身前。这阴差已很久没有现身,陡然出现就狂飙存在感,惠明简直烦他烦的不行。
惠明说:“干什么?”
鬼眼半蹲,看着惠明的脸,笑:“真不认识我了?”
惠明说:“鬼眼阴差,怎么会不认识。”
鬼眼摇头:“看来孟婆的亡魂汤是真的厉害啊,你是一点前世的记忆都没有了吗?啊不对,应该是前前世。”
“前前世?”惠明一愣,“我认识过你?”
“何止啊,司主大人,你不仅认识我,还认识丰玥。”
惠明心一紧,“我曾认识她?”
“你也太厚此薄彼了,”鬼眼捂着胸口装作受伤心痛,“一提起她你就这么激动……”
“你刚才说什么司?”
“刑捕司啊。”鬼眼收了戏,猛地凑近惠明,脸上血肉塌陷幻化成骨,齿牙交合,黑洞洞的眼眶盯死了惠明。
满拟惠明会大惊失色,谁知道惠明一脸平静,淡然地看着鬼眼,说:“阁下不要老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一点都不好玩。”
鬼眼笑着变回讨厌的人样,惠明悄悄把手心里的汗抹在口袋里布上。
“你那时候就辜负了丰玥,现在还要再来一次吗?”鬼眼吹了声口哨,倚在墙上,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看着惠明。
惠明很想问,怎么回事,我怎么辜负了丰玥,我什么时候辜负了她。
但是他没有问,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乱窜,可是他竟在慌乱中保住了一条镇定的神经,明知道问了鬼眼也不会说,说了也不一定是真的,所以他不问。
“没什么事我走了,以后你想要跟我见面大可不用这么装神弄鬼。”惠明离开,跟鬼眼擦身而过。
“你离她远一点,不要再伤她一次。”鬼眼忽然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关你什么事?”丰玥的声音像夜空里一阵寒凉的风,打在鬼眼身上。
☆、三十三
丰玥从拐角走出来,带着兜帽,半边脸隐在黑暗中。
她低着头盯着地面,叹口气,说:“鬼眼,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旧情可就一点一点被磨得一干二净了啊。”
鬼眼这一次没有嬉皮笑脸拿那些几十年来说惯了的无聊言语来撩丰玥。
他说:“你一次一次栽他手里,有意思吗?”
惠明眼前身影一闪,丰玥像脚踩滑冰一样,向鬼眼猛冲过去,胳膊肘抵住了鬼眼的脖颈,惠明看不见她,但是直觉她的眼神凶狠极了。
“不管你想说什么,咽进肚子里去。我不想跟你废话,以后你离他三米远。”
丰玥这才闻到鬼眼身上的一身酒气,他这是又喝了酒借着兴奋出门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来了。
“小姑娘,要对我这么凶吗?”鬼眼恢复日常的嬉笑,低头靠近丰玥,两张脸几乎碰上了,很故意。
丰玥向后撤一大步,挡在惠明跟前,看鬼眼,“我希望你不要破坏我道德楷模的形象。”
气氛终于从剑拔弩张中缓和了下来,鬼眼一笑,“道德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