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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缓缓驶至公馆大门,家人奇怪道:“张副官今日不是值夜?”张副官不说话,只是咳嗽了一声,那人也不敢多问,张副官这时才道:“都被赶出来了。”那人朝后座看看,眼睛骨碌碌转,张副官又咳嗽一声,便把车开走了。等车子到了外马路上,甜辣椒才坐起来,说:“你说他瞧见我没有?”
  实际上那家人确实看见有个人在后座匍着,怀疑是宾客喝醉,或者又是和张副官有什么渊源的人,一扫之间,看那人像是个女子,不过没看清是谁罢了。张副官这人性子他们都还不太熟悉,平时看他板正,但亦不敢就此定论,将军对其态度模糊,不知是否考验他,因此家人也不敢对张副官如何,便将那事暂且压下了。
  张副官说:“天这么黑,即便看见,也看不清。”可他到底不安,此后不发一言。
  甜辣椒看着车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恍恍惚惚地,她打开小手包,摸到了那枚大钻戒,才定了心。可触摸到那坚硬的石头,就想起吴将军外套上冰冷的纽扣,那纽扣方才抵在她的后腰,把她弄痛了。屈辱的感觉又重新袭来,她便也不说话。
  一路沉默着,车子行到了红砖楼的小路口,深夜,这里已无半个人,车头划破静静的空气,吓跑几只野猫。张副官把车熄火,说:“太太,我就在这里等着。”
  甜辣椒摘了面纱,探头看去,熟悉的阳台和房间黑漆一片,整栋红砖楼都已经睡了,没了甜辣椒的红砖楼,也正安静地吐纳着,似乎终于能歇口气。小月季肯定睡熟了。甜辣椒一时之间,为小月季感到心酸起来。她这样小的年纪,倒没睡过几场安稳觉。出了这幢楼再回望它,原来它也算得庞然,然而平时却都是小月季在管家,又把所有人事物都管得仅仅有条,非但如此,她又能把甜辣椒照顾得那样好,如果没有小月季,甜辣椒大概不会是今天这样一个人。
  张副官见甜辣椒没有下车,回头来看,但见她温柔地注视着某个窗口,他也看了看,并不能分辨她在看哪一扇窗。
  “他们都睡了。”甜辣椒说,“我这样进去,把他们的美梦都给搅了。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如果回去,他们肯定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已经是初夏了,夜里的风也不冷,软软地扑着脸,甜辣椒从手包里取出戒指,对着路灯看,没了水晶灯的照耀,这戒指看起来也并不那么光彩夺目,反正在路灯下面,看不出它值钱。
  张副官也侧脸看着窗外,甜辣椒透过椅背,看见他温和的表情,他用略疲惫但温和的表情,耐心地等着。他好像总是耐心的,他着急的时候,也还是耐心的。他的耐心,能消解所有的荒唐,或者,他的耐心,叫人怀疑他能消化所有的难言。
  甜辣椒不再看戒指了,她盯着他耳侧干净的发脚,说:“我结婚,这里的人一个都没带,小月季也不带,其实也是因为我想叫他们休息休息,让他们自由些。侯门深似海,他们平时跟我没心眼惯了,要是带进去,先少一层皮的不是我,倒是他们了。张副官,几点了?”
  “快要十点了,太太。您上去吗?”
  甜辣椒又再看了一会儿:“不了,让他们好好睡,我们走吧。”
  “那是送您回公馆吗?”
  甜辣椒打开了车门,张副官见状也要下车,就见她抬了抬手制止他,从车头绕过来,打开车门坐到他旁边,说:“去你家吧,张副官。”
  去你家吧——
  “什么?”
  “去你家吧,张副官。”她重复。
  “去、去我……”他语塞了,不得不去想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那背后有含义吗?还是他胡思又乱想。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太太,我家……我家很小。”
  “广厦千间,夜眠八尺。”
  “眠?”他看向她,又失语了。
  “你记得,”她指着外边二楼阳台,“你我在那里,我叫你去买我喜爱的东西,你第二天拿了来。还记得那都是些什么?”
  张副官不知她是何意,心绪烦乱,只想起了几件:“咖啡汽水、肉松、手帕……还有……还有……”
  “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
  甜辣椒轻笑起来,那笑声细细地啃着他的耳朵:“没事,因为我也记不起来了。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真正喜爱的,不过试你罢了。但是……”她顿了顿,“但是后来我说的,是真的。”
  他似乎在回忆所谓“后来”的后来,是哪一个后来。
  “张副官,把车久留此处也不好。走吧。”
  走吧——
  “怕我被那位给你做媒的街坊看见么?”
  “您怎么知道她给我做媒。”
  甜辣椒点了点他的手背:“就你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叁岁小孩儿都能知道。不走?那换我来开。”
  张副官只得发动了车子,往乘龙里去了。
  街坊邻居早就歇息了,张副官在前走着,甜辣椒跟在后面,不时踏着一块不平的石板发出声音,在静夜静巷中尤其响。这声音让张副官心头一惊一乍,又怕她摔了,又怕街坊会醒,又怕醒的是另一边的吴将军,又怕自己也摔了,总之,纷纷扰扰,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只有一个念头:早晨出门时,家里没有好好收拾过呢。
  甜辣椒看他掏了半天的钥匙,又对不准锁眼,忍不住抢了钥匙来:“哪一把?”
  推门而入时,扑鼻是花的清香,很熟悉,在黑暗中,甜辣椒说:“好香,什么味道?”张副官摸亮了灯,一盆小小的米仔兰正在朝南的窗户下放着。“你也养了米仔兰?我小饭厅里,也摆着几盆呢。”
  这时才看清他房中的摆设,简单、干净,有生活的痕迹。一只方格布单人沙发摆在叁个顶天立地书柜前,落地灯上没有一粒灰,窗台上有轻微的晒斑,窗户下摆着米仔兰,旁边就是厨房,再往里是卧室。及目所见,是一个单身男人该有的家。张副官赶几步,到那沙发上把没看完的几本书拾了起来塞进书柜:“您请坐吧。”
  甜辣椒依言过去,拧亮了落地灯,又将他刚放回去的那几本书拣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他去厨房里烧水,杯碟叮铃咣当。她低头看书,翻几页,又合上。英文书籍,她一点都不懂。偶见页眉上方他用铅笔轻轻作的笔记,也是英文,他的字迹方方的,写英文也像写方块字一般,甚是可爱。她又将书放回去,端看他的藏书,大半是英文,这时闻见浓郁的茶香,回头,见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盘出来。
  “这是我带回来的英吉利红茶,本该配着牛奶喝最好,只是夜里了,家里没有,您勉强着解解渴吧。”
  甜辣椒喝了几口,见张副官局促地立在一旁,她说:“张副官平时回家一般都做什么?”
  “回家,洗漱,读一会儿书,便睡了。”
  “哦,既如此,张副官请便吧。”
  张副官还要说话,甜辣椒就将杯子一放,找着了他家的卫生间,打开灯,见小小的卫生间铺着竖纹瓷砖,整洁干爽,她“哗”地拉开浴帘,说:“张副官是要我替你洗吗?”
  张副官哪里受得了这话,慌忙抱着衣物,躲进卫生间,将门一锁,甜辣椒听他里面动静,想象他定然又是慌慌张张不经挑逗的样子,不禁暗笑。方才在公馆中阴郁的心情,也随着人出离公馆,而烟消云散。她在他家中闲看,几封未拆的信摆在玄关桌上,信封上有英文。她打开窗户,晚风习习,拂面舒爽。她竟有些热了。
  卫生间门开了,张副官头发滴着水,面色发白。甜辣椒说:“张副官,我这旗袍不便,找件宽敞衣服给我换吧。”
  张副官愣了半天,才说:“可,那都是我穿过的了。”
  “那更好,过去小孩不都还穿百家衣?穿过才好呢。”
  张副官取了相对最新的一件睡衣来,她转身进了卫生间,却只觉里头并无洗澡后的热气,她脱下旗袍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赶紧开了热水,却是冷水,等了好一会儿,仍是冷水,这才想起,并不是家家打开水龙头都随时能有热水,那张副官刚才竟然洗了个冷水澡吗?她忍着快速冲洗了,随手抓过他挂在一旁的大浴巾来擦了擦,套上他的睡衣,下摆到大腿。她打开门出去,只见卫生间门口摆着一双拖鞋,她穿进去,见张副官怔怔地站在窗户边,她走过去将旗袍交给他:“替我挂起来,别弄皱了。”
  时钟指向十点半。这房间中,空气快要凝结起来。
  甜辣椒指那红茶:“张副官不喝?”
  “不、不了,夜里喝了,我会睡不着。”
  甜辣椒惊道:“那你就不怕我睡不着?”
  张副官尴尬道:“对不起,我、我刚忘了,没想那么多,只怕招待不周,实在事发突然……”他又道,“太太,或者您饿不饿?”可话才说完,他又闭了嘴,因想起即便她饿了,他家中也无甚吃的。幸好甜辣椒摇头:“不饿,我想刷牙。”
  张副官赶紧取了崭新的牙刷给她,又用一只漂亮的玻璃杯倒了温水予她,她叼着牙刷,看着他说:“你不刷?”
  当他们两个人凑在盥洗池前,以相同的频率刷牙时,甜辣椒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只是他并不敢看向镜子,只微红着脸,安静地刷着,甜辣椒把沫子吐了,漱干净,一抬头见唇角沾着牙膏沫,此时他也正巧看过来,两人皆微微一怔,而后他猛地低头把嘴洗干净,率先出去了,一路走,只像是丢了七魂六魄在地上。
  甜辣椒出去时,他正在踱步,不知在愁什么,她也不管,径直走向他,拽着他的手臂就往那半开着的卧室里去,他被那么一拽,像是没了主心骨,跌跌撞撞地被拽进了房里,甜辣椒将卧室的门一关,说:“睡觉。”
  他的床不大,堪堪可睡一个半人。温暖的米色床单和薄被,一只软枕,一只背垫。甜辣椒躺在上面,床很硬,把她硌得有些疼。抖开他的薄被,淡淡的皂香,她靠在背垫上,把床头灯调暗。
  “张副官,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啊。”
  她朝他看,又突然下床,走出去翻翻找找,把张副官弄得一头雾水:“太太,您要什么?”
  “吹风机。你有吹风机吗?”
  “有、有的。但是不比太太所用的,是很简单的那种。”他交给她,有些忐忑。
  甜辣椒把他摁在床沿,自己则拿着吹风机跪在床铺上:“别动。”她打开吹风机,暖暖的风吹进他领口,“今天你淋了雨,又洗了冷水澡,有姜吗?”
  吹风机的声音很嘈杂,她的说话并不真切。张副官只当是幻听,她把吹风机一关,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姜吗?”
  他才晓得那是真的,摇头说:“没有。”
  “那你吃颗药吧,你上次给我送去的就很好。”语毕又开了吹风机,手指轻抚着他的头发。吹风机的热气把他包围住,蒸腾了他的香波味道,又散出她身上的香味,这两种气味纠缠在一起,他忽然站起来,喘了口气,看着她,又移开了目光:“我……我去吃药。”
  他把药含在嘴里,拿着水杯,却忘记要喝,他发着呆,直到嘴里的药糖衣融化,露出苦味,他才皱着眉把药吞了。手在发颤。他走到单人沙发旁,坐下,又听里头呯砰作响,赶紧进去一看,床头灯倒在地上,甜辣椒抱歉道:“拔这吹风机插头时,不小心碰翻了。”
  张副官把灯拾起,灯罩没有碎,灯泡碎了,开不亮了,卧室里黑沉沉的,张副官因道:“那,那您就睡吧。”
  “你呢?”
  “我、我再看一会儿书。”
  “张副官,”见他要出去,她晃了晃什么东西,发出书页空翻的动静,“我在这枕头底下,摸见一本书,刚才看了,原来是诗经呢。你在生民那篇上打满了记号,我没记错的话,生民那篇,就是我小时候听过的那篇吧?你做了记号,是要说给我听的吗?”
  张副官不答,只是摸黑将那本诗经拿了过来。
  “而且,我睡觉时必要开个夜灯,否则,我会害怕的。”
  视线习惯了黑暗,月光透进来,微微把人的轮廓打亮了,她在睡衣下的双腿,像月光下的花瓣,勾着银边。她光着脚,走到他身边,拉了他的手臂,书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一步一步,将他带上了床去。他拘谨地侧着身靠住床头,她则安逸地枕着他半边身体。
  他无声地叹息,因吃了药,脑袋晕晕。她说:“我那酒劲儿,这时有些上来了。烝之浮浮,什么来着?”
  “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对,释之叟叟,烝之浮浮。完整的是什么?”
  她往他身上贴了贴,织物发出摩擦声,悉悉索索。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张副官,”她突然昂起了头,在漆黑中找他的双眼,她的手抚向他的胸口,贴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打着她的手心,她缓缓道,“你有点喜欢我了吧?”
  她只觉得他呼吸一滞。
  她又将脸贴住了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咚咚的心跳声,说:“你有点喜欢我,是不是?我希望你说是呢。”
  他僵硬的身体动弹不得,片刻后,他问:“为什么?”
  甜辣椒笑起来,想起他愠怒的那一次,说:“你又在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他调整呼吸,“我是问,为什么希望我说‘是’?”
  为什么?
  甜辣椒却一愣,为什么?他问的这句为什么,她却从来没有想过。理所应当嘛。可真的理所应当吗?为什么理所应当呢?她是别人的太太了,为什么觉得这个人就是理所应当。
  张副官的身体慢慢推离她,他要下床去,就在这时,她用力拥住了他,察觉她自己的心跳也开始乱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你这样一问,倒叫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流转在彼此的衣服面料里,像有个小小的回声场,把她确实慌乱了的声音放大无疑,“大概是因为,我有错吧。”她停住了,把手从他睡衣下摆伸进去,摸到他滚烫的皮肤,“大概是因为,我有点喜欢你了。张副官。”
  张副官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这话是玩笑,还是别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错事。他们正陷在一个泥沼之中,泥沼里,有不可抗拒的抓力,把他们的双脚死命地往下拽。他想逃,可身不由己。她的手游移在他的腹部,冰凉的,微颤的手,她很轻很轻地说:“……做一回吧,早就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