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韫之漫长的回家路走得一点也不舒坦,康里的狗腿子一路跟着她到望西城,形影不离,态度恭敬,像块狗皮膏药怎么赶也赶不走。
抵达望西城,狗腿子们不知去哪里找来接头人,是望西城本地人,都是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他们招呼母子到城外一处僻静的地方,有一座气派的府邸,比江韫之印象中的江家祖宅还要大上几倍,门口招摇地刻着“佐府”二字,是某人祖籍所在。
江韫之神色冷漠,道:“来这里做什么?我是这里的人,我有家,用不着住不相干的人的房子。”
年轻人里带头的名叫左誓,他面不改色道:“来都来了,夫人,就进去休息一下吧,天色不早,我看小少爷也困了。”
佐铭谦的确困了,耷拉着脑袋趴在江韫之肩头。
不得已在佐家祖宅留宿,江韫之睡不着,找左誓等人问了几句话,只因好奇康里的祖父远走异国多年,家中祖宅竟还能落到康里头上,宫殿般显赫的大宅院里,已然无人居住。
狗腿子们有问有答。
这里叫望西头,是佐家的根基,周遭一带大多是佐家名下的土地。佐家世代勾政经商,家业庞大,源远流长且辉煌的家族历史上本未出现过黯淡时期,在为富不仁的路上走得风调雨顺。可惜到了康里祖父佐彻一代,由于佐彻下落不明而经历了无可挽救的分裂,导致佐家气运衰败。
佐彻是嫡系子孙,本该继承家业,有一天,他失踪了。佐家动用各路人脉,最终得知,他上了大船,跑洋鬼子的老窝去,生死不明。
当年佐家的当家人只有两个儿子,嫡出的佐彻,外室生的佐呈。在佐彻失踪之前,不被在意的佐呈早就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佐彻失踪后,当家人没了儿子,一时之间,佐氏宗族的局势犹如空荡天地间矗立着的苍天大树,枝繁叶茂,大风呼啸,枝叶簌簌作响,不绝于耳。
十叁年后,当家的因病逝世,佐家根基瓦解,如一头被宰的肥猪,有人各分了一只猪蹄,有人各分了一半猪头,有人分了猪颈,猪身又劈成八九块,一人扛一块喜滋滋地回家开灶起火下锅,满心欢喜吃得心宽体胖。
这些人远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能再看到佐家的嫡系子孙,佐彻的长孙,即是康里·佐-法兰杰斯,虽然掺了洋血统,但嫡系终究是嫡系,那张脸化成灰也是姓佐的。可是嫡系又如何,孤身一人,毛都没长齐呢,就妄想拿回佐家的东西,真是白日做梦。再说了,“拿回佐家的东西”,这话说的,好像他们就不是姓佐的一样。
这一次,除去那些已经远走周边国家落地生根的人,他们就像当初宰猪分配一样,同心同德,众志成城,在佐家祖宅摆鸿门宴,十足十把握要让目中无人的康里·佐-法兰杰斯葬身望西头。
鸿门宴当天,康里带了一众黑衣洋人出现,滴酒不沾,专心致志,只想跟他们算账。他手上拿了一本厚厚的旧账本,是当年佐彻离家出走漂洋过海前随手揣上的,里面记载了应属于佐彻的东西,佐家在各地的资本和土地。
这是康里在战后从破落的家里找到的。康里自认很厚道,时过境迁,凭这群狡猾多端的人的手段,现在肯定是不止账本里记载的,但毕竟那是人家辛勤劳作的成果,跟他没关系,因此他不要多,就要账本里的数目,多的他不要。
人都到齐了没多久,宴席刚开始没多久,便完全谈不拢。
在他们看来,康里狮子大开口,实在狂妄,他们根本想不出来自己有何理由要满足他。讲道理,是他的祖父自己一声不吭抛弃家业远走异国他乡的,他们凭本事得到的东西凭什么现在要吐出来?如果向这小子低头,满足他,他们跟割地赔款,签不平等条约有何区别?道理哪有这样的?大清都亡了。
在康里看来,他没什么好说的,他目标明确,态度强硬,就是要钱,要地,要房子,要商铺,什么都要。
宴席上迅速剑拔弩张,在彼此眼里,对方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色,于是某位说话有分量的长辈拍案而起,局势爆发,桌布一掀,瓷碗银盘稀里哗啦在地上相继绽放,明枪暗箭砰砰砰接连响起。
冲突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佐氏一族死伤惨重,康里完好无损,拍拍自己的手,扫了扫账本封面的灰尘,跨过一具具尸体,朝那位此刻瘫坐在柱子边颤抖着枯藤老手举着手枪指着自己的先前拍案而起的长辈走去,他嘶吼着叫他远离他,否则他就要开枪。
康里无所畏惧走到他面前,膝盖抵住他的枪口,轻笑着抬脚踢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枪踢掉。
“伯父,你很喜欢玩没子弹的枪吗?”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丝丝笑意,听起来格外悦耳又带着莫名的宠溺。
这回,康里要的不仅是账本上的数目,连同他们的棺材本,他都一并要了。他粗略衡量了一下,他的这些亲戚资本势力厚重,人脉关系丰富,随便一家子的生意脉络都足够让他少干几年。因此,他豪不客气地全接收了。
无法估价的佐家祖宅自此也回到佐彻的孙子手里。
听康里的过去,得知他和他的亲戚之间至今未了的恩怨情仇,江韫之只有一个想法——狗咬狗,一嘴毛。
……
西川在望西城的西边,江韫之在午后才到码头。眼前是平静的河面,怀里抱着佐铭谦,江韫之回头对送她来的叁个男人说:“就到这里,别再跟着我。”
“我们再送你过去吧。”
“不需要。”
“我们就送你过去,帮你拿行李,不然你抱着孩子不方便。”
两岁的佐铭谦不是什么轻便小玩意,他还不想自己走路,江韫之一个瘦弱的女人一手抱着他一手提行李,负担之重不言而喻。
江韫之不想再纠缠下去,冷声道:“如果你们还不走,我敢保证你们先生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他的儿子。”
叁个男子面面相觑,硬着头皮说:“我们现在就走。夫人,我们就在这附近的村子住,你要是什么时候要去哪里请一定要通知我们……”
说着,左誓恭敬地递出一张纸,上面正写了他们的住址,还贴心地画了地图。
江韫之冷眼看着他们,伸手接过纸张,忽然想知道,在康里的心里,是估算她几个月或者几年后再去美国的?
在村民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江韫之久违地回到家里,来开门的女仆阿秀高兴得泪流满面,围着江韫之嘘寒问暖,帮她提行李,又是哭又是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江玉之要出门,见到江韫之和佐铭谦时愣了一下,匆匆留下一句话,“姐姐想通了?”赶忙走了。
不等江韫之问,阿秀什么都说给她知。江玉之回来后不久在城里创办了一个书店,在除夕夜决定的,就叫除夕书局。因此她时不时就得到城里去,忙着处理一些事情。在西川,江玉之也办了个学堂,当教书先生。
几天后,江玉之外出归来,带了书本笔墨纸什么的去学堂,又带了一些回家,还有布匹、针线、茶叶、干果等等。
姐妹两人在一棵龙眼树下的石桌边喝茶,树上的知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叫着。
江玉之忙着沏茶,嘴角漾着笑意,始终没说话,仿佛是在等江韫之先开口。
江韫之一直看着银灰的桌面,脑里眼里一切虚无缥缈。
第叁泡茶喝完,江韫之才开口,“你在教书?”
“嗯,姐姐很好奇吧。”江玉之双手捧着脸看着她,一瞬间令江韫之以为,当年不谙世事,纯真活泼的江玉之又回来了,更甚的,是她们仍是孩童的模样,这些年的荒唐全然不曾存在。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兴趣。”
江玉之眨眨眼,像看透她的内心一样,扑哧一声笑了,“我有自知之明,我不适合做这种教书育人的事,不过我没事干,总得找样事来打发时间。事实上,我也没教他们什么,书里写了什么,我就教什么,充其量就是教他们识字。别的东西,我也懒得多说。”
江玉之就是个误人子弟的,村民背后都这么说,都怕自己的孩子被她教成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东西,日后自己死了也被烧成一把灰扔进河里,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不过,还是有胆大的,愿意让孩子读书的,想着反正不用钱,就送过来跟她学认字,如此一来,别人也不想自己的孩子落于人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孩子跟着她。
江韫之不动声色拿过茶壶沏茶。
这几天阿秀的话说不完,什么都和她说。村里的人都忌惮江玉之,因为亲眼看见她一个姑娘家将自己的父亲挫骨扬灰。可是将生父挫骨扬灰啊,有几个人做得出这种事?村里人当着江玉之的面都叫先生,背地里都骂蛇蝎心肠、千古毒妇。
“都说人老了,就喜欢孩子了。可我每天看着那群孩子,就觉得闹腾,心里烦躁得很。”
“你还年轻,不喜欢就别干了。”江韫之本能向着自己的妹妹,不觉得她处置父母的骨灰有何不当,不希望她费力不讨好,教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还要被骂毒妇。
“虽然烦躁,但我还是喜欢跟他们待在一块。孩子啊,现在还小,出于生性顽皮想捣蛋,让人眼一瞪,还是会畏畏缩缩,听话乖下来。平时问什么说什么,教什么记什么,都挺好相处的。等他们再长大些,就不好相处了,特别是男孩子,一个个都会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叫人厌恶。”
江玉之漫不经心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话锋一转道:“当然也不是所有男孩子都这样。那孩子,是叫铭谦?我看他不像是个顽皮的。”
江韫之喃喃:“是吧。”
“姐姐,你们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像不是回来住几天就要走的样子。”
院子里的鹅卵石小道上枯叶窸窣作响,微风吹拂,两人的发丝缕缕飘逸起来。
江韫之淡然说道:“你不是知道我想通了?”
江玉之心领神会,幸灾乐祸打趣道:“是哪个女人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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