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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一八年,又是一个赏樱的季节。
  在纷纷飘落的细碎樱花里,江玉之端庄微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唇边的笑意甚至带着腼腆,在东拉西扯了好半天后,他终于说:“郁子,我很喜欢你。”
  江玉之的笑意更深了些,“我知道。”
  他见她这么说,好像更有勇气了,微微挺起胸膛道:“所以,请和我结婚吧,好吗?”
  结婚生子,相夫教子,一系列字眼浮现在江玉之眼前,细碎散漫得如同飘落的粉樱,又像樱花变成了这些字眼,满满地绽放在树枝头,随风飘落,铺了一地。
  她抬手,从肩头拿下一朵小花捏在手里,淡淡一笑,“好啊。”
  回了家,黎蔓秋还在喝酒,身前的桌子上摆放了一摞账本,又摊开了好几本,一边喝酒一边细细阅览账本上的内容。
  发觉江玉之回来,她头也没抬说:“回来了。”
  江玉之走进屋里随意扔下小钱包,解开腰带,脱下和服,翘起腿坐在黎蔓秋面前。
  “我和西园寺决定要结婚了。”
  黎蔓秋身子一僵,缓慢抬头,入眼的是江玉之托腮的笑靥,神情颇有几分得意在里面。
  自那一天之后,白昼的江玉之如旧做着自己的琐事,再同浅川绿或西园寺雅弘一道出门玩,在黎蔓秋面前也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心情好就秋姨秋姨地叫着,不开心了闹情绪,就说讨厌她,势必要黎蔓秋对她说一句,“是,我对不起你。”让她被生下来了。
  夜晚的江玉之则像那一天,深沉的凤眸里流光溢彩,似笑非笑非要在黎蔓秋枕边蹭着她睡觉。在昏暗的房间里,她的眼睛里面仿佛有两盏指路明灯,却一次又一次将黎蔓秋带往更深的黑暗,而她低低的轻唤更像是勾魂的绳索。
  “蔓秋。”
  “蔓秋。”
  “蔓秋。”
  黎蔓秋知道这样很畸形,她叁十七岁,而她才十七岁,这里面整整二十年的距离。
  可是,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无心之失。十七岁的她兴许是贪玩,可叁十七岁的她绝不会控制不住自己。
  江玉之,她爱上了江玉之,像爱她的母亲那样……
  在黑夜里,江玉之喜欢靠在她的怀里,空虚多年的怀抱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身体靠近,她的气息柔柔地扑打在她的胸前,抱着她的腰,软唇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胸口。
  两个人身上都是炙热的,爱火在黑暗里燃烧,看不见形影。
  可江玉之却也只是在玩,在和她玩,在玩她。
  “你说真的?”
  江玉之笑着点点头。
  “你只是和我说说?”
  “要结婚了当然要和长辈说说,不是吗?”江玉之说得理所当然,眼神却紧盯着黎蔓秋,一种昭然若揭的渴望仿佛要将她吞没。
  黎蔓秋没有看她,低着头,抿了一口酒,希望自己神志不清地昏睡过去,醒来还是昨天,或许醒来发觉只是一场梦。
  眼下更像一出戏,正是厚厚的深色帷幕徐徐落下,锣鼓皆停,戏收场了的时候,台上台下只有黎蔓秋一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台上的角儿还是台下的看客。
  江玉之知道,这出戏一直是她在主导。
  “知道了。西园寺那小子,除了矮点,人应该也还不错。”
  闻言,江玉之蹙起眉头,一副看傻子的模样,难以置信地盯着黎蔓秋,眼里的愤怒像利刃。
  “秋姨,我要结婚了!”
  应该的,她又不是同性恋。
  “先订婚吧,不要那么快就说结婚,你才多大。”
  “那么,秋姨觉得应该什么时候才能结婚?”
  “再等两年吧。还得和西园寺家谈谈。”黎蔓秋又喝了一口酒。
  “那就秋姨说了算吧!”江玉之猛地起身走了,脚步因愤怒而加快加重,使得地板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黎蔓秋躺了下去,扬起手拍拍自己的头颅,眼眶渐渐红润起来。
  她们不能再那样下去了——她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她没有任何资格可以挽留她,束缚她,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有朝一日她老去,剩下不再年轻的她,不管去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有病……
  走回自己的房间,江玉之将拉门摔得“砰”一声响,接着钻进被褥里。
  “黎蔓秋,你就活该孤独一辈子!”
  ……
  直到次年的夏季,江玉之再没有在晚上找过黎蔓秋,她只在房里等着,黎蔓秋却始终没有来拉开她的房门。
  江玉之知道黎蔓秋是不高兴的,哪怕她在宴席上和西园寺家的长辈谈天论地笑得跟朵海棠花似的,可她就是不开口,哪怕她只是开口说一句,“别结婚了。”江玉之肯定就不结婚了,永远都不结婚。
  江玉之觉得,从母亲结婚,到她要结婚,这些年来,黎蔓秋也从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变成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江玉之为此很是不满,每每看见黎蔓秋那强装若无其事的脸,暴躁的情绪便不打一处来。
  一天晚上,黎蔓秋跑酒楼去,陪梦千代同几个年轻艺妓一起接待客人,江玉之第一时间得知后陡然生起作弄的心思。她让人给她化了妆,简单地梳个发型,换了一身素色百花图的和服,缠一根浅色碎花腰带。之后她抢了别人端着的烧酒进了厢房。
  房内灯光明亮而温暖,琴瑟与欢笑声中夹杂着恍如隔世的汉语,令江玉之有些惊讶。
  这个场子的客人是叁个日本人和两个中国人,还有一个长得有些像西方人的男人,一共六个人。房内艺妓有演奏叁味线、大鼓、小鼓和筝的共四个人,跳舞弄扇的又有两人,斟茶倒酒的又有五人,其中就包括黎蔓秋。
  江玉之恍惚地跪在门边端着木盘子,黎蔓秋和梦千代瞥到她后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这位可爱的小姐是新来的吗?以前没见过呀!”有人喊道。
  江玉之回过神,端着酒起身走进来,直接用脚勾着拉上门。房内的客人都望着她,艺妓们用余光瞥着,她笑笑,露出一排媲美脸上白粉的白牙,在黎蔓秋旁边的那个男人左手边跪坐下来。
  黎蔓秋仍不敢相信,梦千代反应快,掩口胡诌,给她叫千鹤。
  盘腿坐在江玉之和黎蔓秋中间的正是那个既有东方人的俊美又有西方人的深邃,穿一身得体的深色西服的年轻男人。
  默默观察了一下,江玉之便明白,叁个日本人是常客,两个中国人也算常来的,只有自己身边这个看起来似笑非笑,眼神幽暗的男人是第一次来。
  不得不说,他长得真是好看。江玉之原本是打算当着黎蔓秋的面和男人来点亲密的行为,好看看她有什么反应,这会儿这念头是被抛到日本海去了。
  她安分地给他倒酒,看他一杯一杯喝下去,动作优雅,神情平淡,像在喝水一样,她看呆了,也就没心思戏弄黎蔓秋。
  叁个日本人和身边的艺妓聊得甚欢,两个年近五十的中国男人在低头密聊,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江玉之顺着身边的男人的眼神看了看,又望了下黎蔓秋,她在那挤眉弄眼,似是在叫她千万要当听不懂汉语。
  江玉之又给身边男人倒了酒,微微好奇,这个男人从她进来到现在,酒是喝了不少,就是不见他说过一个字,只是有意无意会瞥她一下,其余时候都在盯着那两个窃窃私语的男人,明明神情淡然,却莫名有一股压人的气场。
  她看着他拿酒杯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很有力量感。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找来逼黎蔓秋的男人有些娇柔了,不过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眼前这男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
  不一会儿,男人放下酒杯,低沉且充满磁性的嗓音道:“聊够了吗?”
  江玉之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个男人会汉语,声音还那么好听,上一秒她还以为他是聋哑人。
  “小子,佐桢那老家伙跟你的交易是他跟你的事,跟我们无关!”
  男人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脸上的笑意粗看和善细看又有些阴险,“所以,我这不是来跟你们谈了吗?不然你们以为我在这干什么?”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语重心长道:“你们家,你祖父当年没发生意外,如今还能有你这么大一个孙子,我们也很高兴。但是如今,我们早就不姓佐了,这亲戚关系早该断了,佐家是佐家,我们是我们。你若要说这个血缘关系,那我们确实还有叔伯侄子的关系,但要说其它的,咳咳,话说到这,你应该明白。今天,我们当长辈的,跟你这个侄子聊聊,喝喝酒,也算是替你,替你们家,庆祝庆祝,是不是啊?”
  另一个忙附和:“是啊是啊,庆祝庆祝。对了,你这都二十多了,有对象了么?这该谈婚论嫁了吧。要是没有对象,叔叔可以给你介绍介绍,或者你看你旁边这个怎么样?”
  江玉之拿酒瓶子的手颤了颤,抬眸却对上了他的视线,似笑非笑的眼神有几分讥讽的意味,但她知道,那是对那两个人的,她冷静地给他斟满酒,余光瞥到黎蔓秋灼热的注视。
  她紧张了么?
  “这就不劳二位操心了。”他嗤笑道。
  “怎么不劳?哪个当长辈的不用帮后辈操心操心终身大事?不过也确实不用急,男人嘛,何况是你小子这副皮囊,就是到我们这个年龄,也有年轻女人赶着上。哈哈哈哈……”
  他皮笑肉不笑,江玉之却在心里笑了,她不想等他到四五十岁的年纪,她现在就想和他恩爱一番,像跟黎蔓秋那样。
  “看来,叔叔你很寂寞?用不用我这做侄子的,给你老人家送几个权当孝敬?”
  江玉之静静看着奇怪的叔侄叁人你来我往的“阿谀奉承”,而黎蔓秋的脸色青白,仍在强颜欢笑。她没在这里听全程的对话,云里来雾里去,不太能明白黎蔓秋的不安为何故。
  宴席过后,年轻男人起身整整衣襟迈着长腿走了,他的一个叔叔跟在旁边微微仰着头和他说话。江玉之从后面看着就觉得好玩又好笑,那个男人没吃什么下肚,被她灌了不少酒,却依然神情清醒,身姿挺拔,步伐沉稳,而他的叔叔明显已不胜酒力,却还要强打精神,望着他跟他说话,也不见他微微低头垂眼看他一下。
  他的另一个叔叔,正和那叁个日本人拉着梦千代在拉门旁低声说着话,江玉之站在外面,黎蔓秋站在里面,一同看着他们,只听到梦千代忙挥手说:“这个可不行,她还只是个孩子。”
  “当然了,这里哪一个不曾经也是孩子?”
  “就是,都是孩子过来的。”
  “佐久间先生第一次提点要求你就要拒绝吗?”
  “当然不是。”梦千代忙道,“可以带别个去嘛,她还只是个孩子怎么可以?佐久间先生……”
  叔叔之一,佐久间先生负起手只道:“价钱随你开,明天我们会让人送她回来。”
  这时,黎蔓秋冷着脸上前道:“十亿日元,佐久间先生也给吗?”那张描绘得毫无血色的脸衬上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在此刻看来有些骇人。
  黎蔓秋的狮子大开口令四个男人惊愕得张开了嘴,支支吾吾缓不过来。
  江玉之听得分明,知道他们在说自己,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她笑着说:“秋子就知道说笑。千鹤可是很喜欢那位先生呢。”
  像梦一样,江玉之脚底抹油跑离黎蔓秋的视线,上了那些人的车子。待黎蔓秋回过神赶忙准备去追时,纷纷扰扰,脂粉浓郁的祇园里,哪还有那个愚蠢的身影?
  黎蔓秋回到酒楼里,梦千代站在她身后一脸担忧,“这可怎么办?她今晚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因为你?早知道我就不该叫你来了,都是山口那家伙,他说今晚带了一个随时会把这里掀了的人来,我害怕……”
  黎蔓秋转过身,怅然说:“他说得没错,佐久间的那个侄子,是很有可能会把这里给掀了。”
  梦千代一副后怕的样子,“那到底是哪来的?他们说的话根本听不懂。”
  黎蔓秋压制心里的狂躁,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是一个家族内斗的事。她默默听了一个晚上,大概猜得出这伙人本姓佐,那可是望西城的一个庞大的家族啊,内斗起来,一点儿也不亚于古时皇亲国戚争权的戏码。而这样一出必定要互相残杀的大戏,正是那个做侄子的挑起来的。他挑得起来,证明他有资本,有能力,绝对是个危险人物,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叔叔的那么畏惧,竟还要忙着找女人去讨侄子欢心。
  那个东西根本不是人,江玉之还赶着往前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