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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宝林,你别冲动,你可是一名军人,千万别做傻事。”
  “赶紧的,你们几个,快把匕首拿着,快把屋里所有的武器全部收走,赶紧的!快啊,小杜,老麻,快点过来帮我压住他!”
  “放开我,他奶奶的,老子今天不让他见见血,他都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可恶,当年我说那个龟孙子不是好人,她们偏不听我的!我见我姐眼角青了,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让她离婚回家,她也不肯。她们一个两个都不听我的,没有一个人听我的。现在出事了,她们也都不等我,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等等我!啊,笨死了,笨死了,她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等等我!呜呜……”
  寒风萧萧,变得分外陌生的男声猛地拔高八度。
  “我恨!啊!怎么可以怎么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她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想起我!没有一个人想起我,哪怕有个人跟我说一声,让我赶回去给她们撑腰,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啊!那群狗娘养的,我不让他们见见血,我誓不为人。妈妈,我的妈妈,我可怜的姐姐,呜呜,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见不到了……
  男子的声音嘶哑地怒吼着,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声嘶力竭。
  哭到后来,椎心泣血,捶打自己胸口的手已然颤抖得无法控制,眉毛皱成一团。
  整个人半死不活地团坐在地上,整个人的灵魂脱离了躯体,眼泪无意识得刷刷往下淌,只剩受伤的孤狼从心底发出的悲鸣一直回响,催人泪下。
  下午那个精神爽利的年轻小伙子,完全不见了踪影。
  失去灵魂的躯体,半躺在陪伴他的战友身上,完全丧失了精气神。
  不少旁观的人,感同身受,纷纷侧着身子抹眼泪。
  文岚的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悲伤成河
  事后,文岚才知道,那晚唐部长去了其他宿舍,是为了帮自己收集旧邮票。
  当唐部长扫荡到后面宿舍时,恰好碰到值班人员过来叫卢参谋去听紧急电话,仓促之际,唐部长只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姐姐”“死”几个字眼。
  因为唐部长常年以部队为家,跟李哲闻关系好,自然跟他们团里的人也熟悉,日子久了自然知道各家的基本情况。一听到似乎是卢参谋妈妈出事,连忙把传话的小战士拦下,问一下详细情况。
  小战士一脸为难:“电话应该是卢参谋家里人打过来的,我不知道是他哥哥还是谁。他们说得家乡话口音很重,我听不太懂,连猜带蒙得知道家里出大事了。电话那边的人叫得很大声,我好像听到说是他姐姐出意外死了,她妈妈自杀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听到这,唐部长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糟了,那个,陈铁柱,你赶紧跑过去,陪着小卢,看牢他。牛亚秋,你跑步比较快,快去3栋找你们胡团副过来,跟他说卢参谋家里出大事了。赶紧的,跑步前进!”
  熟悉小卢参谋的人都知道,他幼年丧父,全靠母亲和姐姐拉扯着长大。为了养活小卢,他姐姐年纪很大才出嫁,而且嫁的人条件不太好,为得就是临近娘家,方便照顾娘家妈妈和弟弟。51年初,年仅15岁的小卢宝城参了军,跟着部队一路往南走,南下时负了伤,在剿匪战斗中立了功。在识字班掌握了基本知识后,又自己积极进取,从培训班顺利毕业,后来通过考核,入了党,当了参谋。
  招干后,小卢心心念念的就是把东西捎回家,尽量让自己母亲和姐姐能够过上好日子。每次接到家里的来信,都高兴大半天,见人就展示他珍藏的那几张合照,非得让人夸他姐姐和外甥女长得好看才肯罢休。
  这一下,他母亲和姐姐相继死于非命,等于卢宝城的天都要塌了。
  等唐部长跑过去时,卢宝城正在跟家乡人通话。
  “你说什么,我妈今天早上上吊了?你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妈可是你的长辈,四哥你平时喜欢说笑,可这事不能拿来开玩笑。我妈信里还说今年队里分了两条草鱼,她把鱼烘干了,等我回去吃呢。” 卢宝城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握着话筒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别啰里啰嗦的,这电话费贵的很,换我来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段杂音,接着换了一个年长的男声:“小七啊,是我,你三爷爷。昨天,你姐姐在家摔倒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你妈伤心过度,昨天夜里跑去山祥伦家门口上吊,被人发现时只剩一口气,我们把人送到了医院抢救,可惜没有救回来。你赶紧请假,马上回来送你妈上山吧。你是孝子,家里大小事情都等着你呢。电话费贵,我就不多说了。你赶紧回来吧,就这样,挂了。”
  “三爷爷,我妈……喂,三爷爷,喂……” 卢宝城握着话筒,不死心地继续呼叫。
  接线员看了一下信号:“对方已经挂电话了。”
  卢宝城像是没有听到,继续拍打着话筒:“这电话有问题,怎么突然没声音了呢?喂,三爷爷,喂~”
  “啪”的一声,卢宝城手上的话筒被陈铁柱一把抢了过去,盖在电话机上。抢夺过程中,卢宝城手指勾到数字圆盘,电话传出金属轴转动的声响。
  卢宝城眼睛一亮,飞快扑了过去,抢起话筒:“喂,三爷爷~”
  “那边早挂了!”陈铁柱一把揽住卢宝城,“小卢,走,我们回去。现在已经晚了,我们得赶明天的火车了,李团有老乡在火车站,找他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买到火车票。”
  唐部长见卢宝城的模样便觉得不对,连忙朝旁边赶过来的其他战士使了个眼色。
  一群人涌上去,抱住卢宝城的手臂,拖着他往宿舍放心走。
  卢宝城哈哈笑了几声:“你们不知道,我这四哥天生喜欢开玩笑,早年我们在家的时候,他没少因为说笑而被老人家骂。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大了,他居然还那么爱开玩笑。诶呀,我妈上封信里还说家里分了鱼,她特意把鱼腹部那段肉留给我,连我两个外甥女都没舍得给。我之前答应她今年双抢的时候回家,到时候帮她出工,换她在家里给我煮饭。你们都不知道,我妈做得饭菜可好吃了。回头有机会,你们到我家玩,尝尝我妈的手艺。”
  陪着他的人,见他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不由地心里一沉,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何建材傻愣愣地接了一句:“可你妈已经死了,我们去了,也尝不到。”
  “你妈才死了!”卢宝城勃然大怒,“你妈才死了,我妈不会死的,我妈还说等我今年回去安排我相亲呢。我妈还等给我挑媳妇,等着抱孙子呢,我妈才不会死的!你们这些人,干嘛都咒我妈死啊!我妈不会死的,我姐姐也不会死的,都不会死的!一个都不会死的!”
  “冷静,小卢,你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你冷静一点,我们赶紧回去收拾东西。”
  “小卢,你别急,咱们慢慢来。”
  “人死不能复生,小卢,你要看开一点。”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节哀顺变。”
  围着卢宝城的人,七嘴八舌地试图安慰他,宽慰他。
  “不会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等我回了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卢宝城被战友们抱着,木愣愣地同手同脚往宿舍方向走,整个人像是灵魂离开了躯体,半死不活的。
  这时,胡团副和刘参谋他们匆匆赶到,被唐部长拦了下来:“卢宝城的状态不对,伤心过了头,你们看着点。对了,我估计他家这事小不了,你们看看有谁能陪他回去一趟,可能得找当地政府出面。他堂哥说他姐姐前天在家里摔了一跤,家里人出去了,没有人发现,等家里人回去的时候人开始凉了。可后面他又说了一句,说是卢宝城的大外甥女,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孩子,一个人跑去外婆家叫人的。你听听,你仔细品品,这事可不对劲,里头估计问题不小。”
  大家对视一眼,直觉这里的问题肯定不小。
  唐部长交代一声:“我有一个老战友分在济南,我晚点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找人联系一下,看看在卢宝城家乡那边有没有熟人可以帮忙跟进一下。行了,你们赶紧过去,说话小心一点,防止出事。你们先过去吧,我去叫你们李团过来。”
  这时,前面往宿舍走的人群里,忽然一阵骚动。
  “肯定是山祥伦那个兔崽子干的,一定是他!他之前就打我姐,我那个小外甥病死了,又不是我姐的错,他凭什么打我姐。为了这事,我跟他干了一架,被我妈拦下了。后来,玉莲出生,一听说生了个女儿,他们一家人就骂骂咧咧的,弄得我姐月子里都没个笑脸。我要找他们讨个说法,我妈说千百年来女人都是这样过的,让我不要闹,别让我姐难做人。我气不过,所以跑来参军了。他们嫌弃我年纪小,不把我当一回事,可他们不敢欺负一个军人。果然,我参军之后,我姐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你说,要是我早出生两年该多好。不对,如果我能够早两年参军,该多好。那样,我姐就不用嫁给山祥伦那个兔崽子了,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打老婆不是错?放你娘的狗屁!你白受这么多年党的教育了,你不知道我们是男女平等吗?只有那些孬种,在外面挺不直腰子的孬种,才会仗着力气大,欺负家里的女人。”
  “啊,我明白,我明白,一定是山祥伦那个兔崽子打我姐,我不在家里,没人给她撑腰,我妈嘴巴又笨又不会打架,她们肯定是被那些姓山的人欺负了。一定是这样!不行,我绝对不能就这么放过那帮龟孙子,绝对不能放过他们!我之前缴获的那把三角棱可是利得很,一扎进去,就会勾出几道血槽。我非狠狠地教训那帮兔崽子不可,老虎不发威,他们都把我当弱猫了。居然一个两个,都敢欺负我妈,居然敢欺负上门来了。”
  “冷静点,卢宝城,你要相信政府!”
  “我相信啊,可我更相信我的拳头,更相信我手里的武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是我做人的宗旨。”
  胡团副和刘参谋等人拼了老命,跑过去帮忙。
  不敢伤人,一群战友们七手八脚,忙出一身热汗,才勉强拦下暴走状态下的卢宝城。
  胡团副抹了一把冷汗,连忙收过缴下来的利器,藏到隔壁其他的箱子里。
  卢宝城分离挣扎,试图挣脱开铁墙铜壁:“放开我,他奶奶的,老子今天不让他见见血,他都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可恶,当年我说那个不是好人,她们偏不听我的,说什么山家男丁多人心齐……”
  夜深了,卢宝城的情绪终于发泄得差不多了。
  他萎靡不振,半死不活地瘫在床头。眼泪像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流着流着,眼泪渐渐流干了,眼角留下一圈斑驳的痕迹。
  他揉了揉眼睛,眼睛一片血红,睁开了一小会,又忍不住闭上。
  他的右手紧紧拽住左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仿佛喘不过气来。
  忽然,他头一歪,喉咙急促涌动,一股秽物喷了出来,被早有准备的大桶接了个正着。他抱着桶,一个劲地吐,吐光了晚餐,吐出了黄色的苦水,慢慢变成是黄绿色的酸水,再然后,变成略带血丝的水。
  被匆匆找来的葛军医,拿出仪器细细检查之后,朝围成一圈的战友解释道:“这是悲伤过度之后的应激反应,外力很难起作用,得靠他本人慢慢调试过来。你们别着急,这血丝不是真的吐血,而是消化道被损伤,带出来的血丝。我们先给他注射一点生理盐水,缓解他电解质失衡的情况。你们找人守着他,别让他冲动之下胡乱动作,免得伤害了他自己。如果他再有严重不适,你们再叫我,我随时过来。”
  文岚把那些旧邮票放进一个新的信封,装进自己的小包包里。
  躺在床上,文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入睡前,李哲闻终于推开了房门。
  文岚瞬间坐了起来,关切地问道:“爸爸,情况怎么样了?”
  “没事,葛医生过来检查过了,灌卢宝城喝了不少水,喂他吃了药。我刚刚去看了,他已经没有再吐了,状态比刚才好了很多。鲁政委回来了,他说他有同学在那边工作,他打算自己陪卢宝城回家处理后事。我刚刚找人帮他们预留了两张明天上午的火车票,行李已经让人帮忙收拾了。好了,这些事情有大人负责处理,你早点睡吧。” 李哲闻把文岚压回床上,盖好被子。
  关博睿把两张写满字的信纸递了过来:“我在山东那边有几个朋友,他们的联系方式,我写在这了。你回头让老鲁带上,以防万一。今年山东那边粮食紧缺得很,你让老鲁他们多带点吃的,免得去到那边慌了手脚。”
  “好,我让老唐把你今天带过来的饼干少入库一箱。行了,遇到这事,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你早点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呢。”说完,李哲闻捡了几件衣物,打算去澡房。
  “爸爸,如果小卢参谋的姐姐真的是被他姐夫打死的,会怎么样?”文岚躺在被窝里,依然放不下。
  “这个,很难说。如果真的是这样,小卢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在农村,关系复杂,大家都沾亲带故的,能够追究到哪一步,实在不好说。文岚啊,你是大孩子了,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舅舅说。你背后有我们,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找我们帮忙,我们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替你撑腰做主的。知道吗?” 李哲闻摸着文岚的头顶,温柔地叮嘱道。
  “我知道了,爸爸。我不会让人有机会欺负我,也不会让人欺负我的哥哥姐姐。爸爸,您放心,绝对不会!”文岚字正腔圆,一字一句地做着保证。
  “那就对了!我李哲闻的孩子,绝对不会让人欺负的!好了,文岚乖,早点睡觉吧。下次爸爸休假的时候,再陪你玩。乖,闭上眼睛,睡觉吧。” 李哲闻拿着衣物,走了出去。
  躺在被窝里的文岚,再一次提醒自己,这是60年代,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
  可是,终究是意难平。
  ☆、开棺验尸
  鲁政委陪着卢宝城赶回村里的时候,卢妈妈已经被移入棺木之中。
  卢宝城的大伯母低眉顺目,把卢宝城引到屋里换上麻衣孝服:“小七,不是我们不等你回来,而是阴阳先生说过了时辰对你不好,那样你妈也会走得不安心的。而且,这人,走得时间长了,就会全身变硬,到那时就穿不上寿衣了。你妈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带大你们姐弟两个,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总不能到了最后连件好一点衣服都不能穿走吧。所以,家里几个叔伯商量好,先帮你把牵头的事情都做了。”
  卢宝城脱下军装,换上黑色布衣,将麻布套过颈部。
  “你放心,你妈的身后事是我亲手打理的,一点眼泪一点污渍都没有染上。温水擦拭全身后,我才给你妈换上最体面的一套衣服,让她去到下面衣食无忧。亲戚们送的盖被已经叠好,礼单让你大伯和魁叔管着,回头你再慢慢看。礼生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等你献了饭,装好五谷,就可以封棺了。”
  “大伯母,辛苦你了,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其他事稍后再说吧。大伯母,我想跟我妈单独待一会儿,你帮忙让其他人先出去,让我跟我妈说说话。” 卢宝城披上麻衣,带上三根白棍组成的孝帽,对着桌子上的镜子绑好白巾。
  大伯母帮卢宝城调整了一下服饰:“行,大伯母知道你心里苦,唉,那你再见见你妈妈吧。你们从部队赶回来,坐了那么久的车,应该也饿了。我去灶上给你们拿点吃的,对了,你那两个战友会在家里住几天吧?”
  “对,他们是我部队的领导,陪我回来给我妈办理后事的。麻烦你帮我多准备一点食物,准备一下晚上住的地方。大伯母,谢谢你,麻烦你。” 卢宝城推开门,边说话,边往祠堂走。
  鲁政委绑好腰间的白带,连忙跟了上去。
  卢宝城把祠堂里的人请了出去之后,揭开了盖在他母亲脸上的盖被。
  这个季节温度不高,他的母亲容颜完好,发髻一丝不苟地梳拢在脑后,宛如沉睡。
  “妈,不孝儿小七回来了。妈,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妈~” 卢宝城见到遗容那刹那,忽然惊觉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不由地悲从中来,一下子跪在棺材前面,抱着棺木,哭得不能自已。
  卢宝城在那痛哭流涕,鲁政委则迅速关上窗户守着大门,留意外面的一举一动。随行的另一位身穿旧军装的中年男子,飞快得揭开盖在尸身上的被子,检查死者的四肢和颈部。他的手指没入头发,然后又回到颈部,查看耳边和下颚的伤痕。
  鲁政委见中年男子检查完毕,便帮忙把东西还原:“庄杰,怎么样,情况可疑吗?”
  庄队把盖被铺好:“没有其他不明伤口,手上和脸上的抓痕都是生前伤口,而且已经开始愈合,应该不是临死之前弄伤的。颈部就一条伤口,没有二次伤,应该是自缢造成的。就目前看来,没有可疑之处。”
  “那就好,辛苦你,庄杰。”鲁政委朝着卢宝城轻轻一摇头。
  卢宝城哭声一顿,戾气顿消,只剩下痛彻心扉的懊悔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