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亭中论战
亭子里的四个人，艾米认识三位。都是龙骑士，从左向右依次是修达、雷诺尔、耶莫达，另外一位老者，艾米并不认识，但是从他高耸的王冠上，艾米猜了出来。
“今天贵方真的是群英荟萃，来了三位王者，幸会幸会。”艾米脸上的笑容如同天使般绽放，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家，而并非是正在杀得死去活来、至亲好友纷纷战死的生死大敌。亭子里的温度似乎也被年轻佣兵王的笑容所加热。
“我给你介绍一下。”雷诺尔站起来，伸手指向高冠老者。
“不用、不用，这位神采奕奕者必定是教皇陛下了。虽然一直没有见过，但是，教皇陛下的丰功伟绩还是深深震动了我。”艾米笑容可掬，搞得教皇陛下都不知道如何应答。
艾米身后三位少年龙骑士互相看了看，暗秋生小声嘀咕了一句：“虚伪……”三位龙骑士都知道，在团长大人心中如果把所有的敌人排个序，雷诺尔都没有资格进入前五，而这个笑里藏刀的教皇则肯定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真难为团长大人现在这种举动。
教皇陛下心底一阵苦楚，不知道什么时候，神采奕奕这样的词竟然被套用到自己的身上，而此时的年龄还不足五旬。
“好久没有见，最近怎么样？身体可好？饭吃得香么？睡得好么？是不是精神焕发？”艾米坐了下来，一刻不停地向雷诺尔兄弟发问。就这几个简单到家的问题，竟然让雷诺尔三兄弟都愣住了，显然，这三兄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雷诺尔呆了片刻，微微叹息了一声，摘下头盔放在石桌上，也就在这时，守护在艾米身后的小佣兵团三位年轻龙骑士才发现：缅阳帝君阁下金色卷发里竟然已经有灰白色，眉目间更是飘动着疲惫神色——雷诺尔和小佣兵团的三位龙骑士此前都见过面，那也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时的雷诺尔和现在一比，状态显然是天差地别。
又呆了片刻，雷诺尔十指交叉：“我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是否会同意。”
哦？艾米依旧笑眯眯的，脸上浮现出非常感兴趣的神色，顺手还挖了挖耳朵：“你说，我洗耳恭听。”
“这一场战争实在太长了，而在这个过程中，战死者也太多了，到了今天，战线似乎已经回到了战争之前的局面，我想，我们和谈吧。”
啊？艾米身后的小佣兵团三位龙骑士同时一震，在来之前，他们对今天有很多预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西帝君集群竟然会提出和谈！
艾米脸上依旧笑容可掬，眸子里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里还是充满兴趣：“唔……这还真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建议，不错不错，有想法，有见地。”
“阁下同意了？”教皇陛下眯缝着眼睛紧叮了一句。
雷诺尔和修达两个人心底一声长叹，既叹息艾米，也叹息教皇陛下，以他们对艾米不算太多的了解，这种表情只不过是他用来压制心底怒火的另外一种手段；而教皇陛下，虽然极力压制自己的语气，但是四五个字里还是透露出迫切。而这种迫切，往往就是交出谈判主动权最明显的标志。
“怎么会不同意呢？”艾米笑呵呵地回答，“如果我这里断然拒绝，那我不就成了抛弃和平的战争罪犯？不过，你们也知道，我就是个小佣兵，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说的事情，我没有最终决策权。只能安排人送往北部联邦请陛下定夺。”
这个家伙还真狡猾得和狐狸没有什么两样，雷诺尔和修达互相看了一眼。最近红石陛下在冰封大陆下达的一连串命令，但凡不是政治白痴者，都明白这任命背后是什么。估计，现在最希望联军和盟军之间爆发战争的，也就是红石陛下还有魔帅易海兰了。
教皇微微一愣，他一直以为，年轻人多冲动，做事多数都只看眼前，像艾米这样手握重兵足以拥兵自重的年轻人，一定喜欢自己拍板拿主意。教皇眼睛微微眯着，很快找到了合适的方向：“唉……我倒忘了这一点。以阁下在这场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丰功伟绩，不客气地说，就算阁下想做‘大陆王’也会一呼百应吧？要不这样，我们就以现在的控制线作为实际停战点，阁下目前所占领的领地基本上都是我神圣教廷的领土，阁下完全可以在这广袤肥沃的土地上，开府立国，建立自己的帝国。神圣教廷会第一个承认阁下的帝国。”
艾米聚精会神地听完，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真的感谢教皇陛下如此好心，倒让我有些不安。我冒昧地猜测一下，唔……是因为小佣兵团在战争中给陛下留下足够的创伤，所以才会有这样好的待遇么？”
亭子里其他七个人听了这样的话，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同为龙骑士的耶莫达羞臊得脑袋都快钻到桌子下面了——但凡有一点点可能，耶莫达都会把桌子掀翻了。可惜……这只存在于假设。
“艾米，现在和谈，应该是你最佳的选择。”雷诺尔插了进来，态度非常郑重，“战争再继续下去，对你，对我们，都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我们也知道最近红石大帝发布的一连串人事调动。俗话说，鸟尽弓藏。如果我们真的全线溃败，你……就是所有势力的眼中钉。反之，和谈，意味着你重新把握了主动权。而且，你现在也有权力代表至少三个国家和我们签订和平协议。”
艾米微微点着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不可能。”
年轻佣兵王的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出来里面所带出来的决绝：“雷诺尔，你记住一点：并非每一次战争的发起者最终都有权力终止战争，比如这一次。有很多死结，你很清楚这些死结都在哪里，所以，不论是我，还是红石陛下，没有任何人，有权力终止这场战争。在没有彻底击败你还有你所代表的一方之前，任何和谈者，都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艾米的手指几乎戳在雷诺尔的脸上。
望江亭里，再一次陷入趋于死亡的安静中，甚至听不到八个人的呼吸声。所有人都知道艾米所说的死结在哪里，而且，所有人也都知道，这死结并非是一个。
“那……最后怎样你才满意？”雷诺尔说这话的时候，额头上隐约跳起了青色的经络。
“亡国灭种，这个条件，你满意么？”此时艾米完全没有了笑意，语气冰冷得足以和池傲天相提并论。
望江亭里又一次陷入安静。
亡国灭种……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条件，那，这次谈判本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人会同意这样的条件。
“难道……真的还要再死几百万民众，才能结束这场战争么？”雷诺尔的视线滑向桌子下面。
“你问我么？”艾米怒极反笑，笑得似乎极为开心，“当初发起战争，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佣兵帝国几乎覆灭，为什么没有想过那时停止战争？雷诺尔，不要让我小瞧你。我说了，这一场战争，早已经超脱了普通的帝国之争，在一方彻底倒下之前，没有任何人有权力终止这场战争。”
“艾米，你要搞清楚一点！并非我们没有一战的能力！只是再打下去……”年轻的缅阳帝王猛地站起来！
“哼……再打下去你们胜算不大，所以不想打！对么？想利用和谈得到时间养好伤口，以后再战，对么？”艾米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今天只是为了说这些内容，那我已经知道了，告辞。”
“等等！”一直没有说话的修达伸手拦住了艾米，“既然和谈得不到您的认同，那……就早日决战吧。”
“好。”艾米似乎听到的不是要决战而是有人要请他吃饭，脸上除了淡淡的笑容，没有其他任何表情，“给你们30天准备，来得及么？”
雷诺尔脸上全是苦笑：“足够了，30日后，就在你的大营前吧。我们这也算是效仿你和海盗王，一战定输赢。”
“如果你们败了，有什么说法呢？”
雷诺尔呵呵苦笑两声：“败就是败，能有什么说法，我想说，如果我们败了，从此退出艾米诺尔大陆，双方停战，阁下认同么？至于你要提出的条件，不用说了，不可能。所以，如果不论谁胜谁败，该砍就砍该杀就杀，千万不用客气。”
确实就像雷诺尔所说，这一场战争，和此前的双王会战、天下擂台完全不同。这场战争，只有四个字：你死我活！
“好哇，这么说是我笨了。”艾米笑呵呵地站了起来，面对望不到尽头的浪沧江，伸了伸懒腰，用力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随手指向一江春水：“真想不到，花语平原南部，还有这样秀丽的山山水水，风水、风水，这里真的是一块风水宝地呀。唔……趁自己现在还有能力选择，不妨也给自己挑个好点的地方。”
艾米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教皇陛下一眼。
离开望江亭一直走出很远，暗秋生终于被自己心中的疑惑击败了：“团长、团长，我就搞不太懂，为什么要和他们发起会战？我觉得，这么多战役下来，会战最累，而且伤亡最大。您看，我们伏击海盗王那个女龙骑士，那一战多过瘾，您的那指挥，真是有如羚羊挂角，兵不血刃，一举毕功。”
“马屁精。”对小佣兵团里这些心爱的战将，艾米有时候会这样说几句粗话。
“我也这么认为。”忽尔都探头探脑地接了过去，“团长，你看池副团长远征的时候，兵无定势，每每千里跃进，把敌人牵得团团乱转，战果辉煌。如果当时池副团长也和敌人打会战，远征军早就全军覆没了。”
“凌云，你也这么认为？”艾米伸手拍了拍若有所思的年轻龙骑士。
“兵者，诡道也，这是您经常和我们说的。会战……好像能诡道的地方不多。不过，我琢磨着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对的。”凌云眼睛里露出疑惑，艾米团长在所有小佣兵团成员心里都是最崇拜的英雄。质疑，是需要勇气的。
“你们三个呀……百战之后，还需要再去读书。”艾米伸手在每一个少年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头盔立刻发出嗡嗡的响声，“兵者，诡道也，这是谁说的，是什么时候说的？”
“兵圣孙子的名言，大概是距今5000年前，古艾米诺尔大陆七国争霸时期的名言。”凌云和暗秋生两个人马上说出了标准答案，“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暗度陈仓都是七国争霸时期的著名战例。”
“那我问你们，在七国争霸之前的5000年，是大陆另外一个鼎盛时期——大名鼎鼎的百国林立。当时有大小诸侯国三百余个，优秀的将领数不胜数。那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总结出这样的名言？更没有类似的战例呢？”
三个少年都愣了，确实如此，在百国林立时代，优秀的将军也是数不胜数，比如大名鼎鼎的狮心王、亚历山大、汉尼拔、李进等等，但是，那个时期记载的战役，几乎全都是清一色的会战。其中诡异的一个战例不过就是假途伐虢，而这个战例实际上还是以会战而告终。
“这里有智慧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条件。七国争霸时期，每个国家的领土已经非常广袤，每一次会战，都有足够的纵深，领军将领可以率领军队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向敌人薄弱点发起致命一击，在敌人调动兵力中寻找新的战机。也只有从那时起，兵家理论才逐渐系统形成。而在此之前，大陆上一直诸国林立，大的诸侯国，方圆不过500里，小的诸侯国方圆不过数十里，兵不过万，正规骑士往往只有百余位，诸侯国不得不在边境地区修建要塞堡垒驻守。诸国的国土面积和要塞林立，就注定，在当时，第一，没有纵深可以搞奇袭；第二，就算偶尔有奇袭，面对一连串的要塞攻坚战，奇袭也就不能称为奇袭。现在的情况一样，我们手里没有诱饵，西帝君的防御面就那么长，任何一场小规模的冲突都可能演变成最终会战。”艾米从战马上跳下来，在地上画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大陆地图，非常认真地给三位少年上课。
“那，团长，他们可以大量修建要塞，等着和我们打攻坚战，这样我们的损失不是更大么？”暗秋生脑子反应快，不过马上又有了新的疑问。
“韩白之勇，非粮不战。”艾米随手在地上又画出了遥远的法诺斯大陆，“大瘟疫爆发，当然，这是托您老人家的福气……”
暗秋生当时又弄一个大红脸。
“那他们是想撤退？”凌云突然在一边插了一句。
“不错呀。”艾米用力拍了拍凌云的肩膀：“他们是想撤退。所以，他们在撤退前必须再发起一场会战。凌云，你说说原因。”
凌云知道这是团长大人在考验自己，嘿嘿笑了两声：“我只是有这个直觉，至于为什么，说不好。”
“就三点原因，你们要记住了，这三点原因归根结底就一个成语：壮士断腕。第一，大瘟疫爆发后，法诺斯本土对于法诺斯远征军必定是敬而远之。根据瘟疫传播的情况，人类和半兽人或许还在法诺斯本土民众接受范围之内，远征军里的其他兽人在法诺斯本土民众和官僚眼中，已经是死人了。他们不会接受这些可能带着瘟疫的兽人再次回到法诺斯大陆。第二，现在教廷辖下还有数十万军队，大部分都并非精锐，把这些军队运送回法诺斯大陆，肯定非常难以实现，如果不撤走，留下来就是我们的俘虏，最终壮大联军的实力。第三，要撤退，就一定要防止追击，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撤退之后，艾米诺尔大陆联军立刻远征——这种可能性很高，尤其是山地矮人王国、神圣沙漠帝国还有小佣兵团，恨他们入骨。一面是十几万士气低沉的惨败之师，一面是尾随杀到的如狼似虎的数十万敌军，法诺斯大陆的所有防线很有可能整体崩溃。那你们说，雷诺尔殿下发起这场会战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艾米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是，就在满天阳光下，三位龙骑士少年浑身都一阵发冷：“您的意思是……他要……”
“对，消耗，不仅是消耗兽人士兵，还要消耗组建未久的教兵——我想现在可能所有适龄的信徒，都已经被编制成军人。更重要的是，利用这个过程消耗我们，让我们在战后短期内无法进行远征——当然，如果能在这一战中获胜，那自然是更理想。再退一步讲，就算西帝君这一战彻底战败，艾米诺尔联军惨胜后也不可能立刻远征。那么西帝君就有一年或者更多的时间在法诺斯大陆组建新的军队，到那时，艾米诺尔大陆联军如果再远征，一万海里的后勤线再加上飓风，等远征军登上法诺斯大陆，面对重新武装起来的法诺斯军队，胜算有多少呢？”
“我的妈呀。”暗秋生伸手挠头却挠在头盔上，指甲把金属头盔划出让人牙倒的尖叫，“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呢？团长，与他们一比，我去放个瘟疫什么的，现在觉得也挺善良的。”
“滚！”艾米再次飞起一脚，把暗秋生踢了一个跟头，“马桶没有刷够么？”
“团长，听您的意思，我觉得他们在这场战争里是不是只会派出鱼腩军队参战呢？”忽尔都资历最浅，一直不好意思插话，看凌云和暗秋生都问完了，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不过，他自己觉得自己问得都有些废话。
啊？艾米听了这两句话，当时愣了一下，片刻之后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团长想起了什么？三个少年都很奇怪。在凌云和暗秋生看来，忽尔都刚才明显说了句废话。
“走，回去了。忽尔都，记着回去提醒我，让格尔苏副团长给你记上一大功。”艾米站起来用脚抹去了地上的地图，显然，也不准备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三个龙骑士少年都知道，团长大人这是准备回去和大青山、池傲天好好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