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洛河洛氏,灵州仙派墨安仙道之二徒——洛银。”
洛银身形略侧,单手撑着眉尾,慵懒随意道:“如你们所言,胡家后人当叫我一声祖宗,这座洛家旧宅,也该是我的府邸。”
她说她是洛银,在场谁敢轻信?
刘浔在外,其实早就猜到了洛银的身份,可听她自己说出来,仍觉得分外震撼。
她便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口气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轻飘飘的两句话,决定了自此胡家的结局。
“不、不可能!”胡老爷终于忍不住,他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洛银道:“你怎可能是洛银?!她几百年前就死了!你敢冒充她的身份,诓骗我们?!”
“是了,你们当是希望我死了。”洛银冷着脸,更心寒,恐怕当初在她娘病重即将逝世时,最希望她死干净了的,当是她爹。
不,那人不配洛银叫他爹,那不过就是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信、心狠手辣的男人。
“这位姑娘话不能乱说。”修梧长老道:“洛前辈的确于五百多年前渡劫失败而故,冒充他人身份不是明智之举,即便过去了几百年,也不是无人可佐证的。”
“你想要何佐证?”洛银笑道:“烈州仙派真是好笑,两面派做得十分到位,我请你主持公道你闭嘴,他才说一句话你便跳起来了。”
修梧长老脸色难看。
洛银问他如步步紧逼:“登仙境的修为,能佐证我的身份吗?还是说要涂飞晔捧着鼎凌阁中我的画像前来烈州,你们才肯擦亮眼睛看清事实?”
修梧长老顿时哑言,心中更骇,她若真是登仙境的修为,普天之下,谁能争锋?
难怪方才他的威压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原来眼前女子非但修为远超他,更是到达了他触不可及,不敢望其项背的地步。
见修梧长老沉默,胡老爷更是不依不饶:“不、一定是假的!洛氏死了那么多年,若她活着,早就来碧水城了!你不过是看我家财万贯,想要骗取银钱!”
“我必能找人拆穿你的谎言!”胡老爷不顾脸上的伤,高昂着声音道:“那就叫涂掌门来!让涂掌门来揭穿你!骗子!贱人!啊——”
一块鲜红沾血的肉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滚烫的血珠从剑锋滴到地面,溅开了一朵朵血腥的小花。
一直沉默的谢屿川就像是什么也没做过,在洛银看向他时,他双手于袖中握紧,眼神委屈又可怜地与她对视,轻声道:“他骂你……”
谢屿川割胡老爷的舌头速度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谢屿川见她不说话,心口跳动得略快,右手颤抖地抓住了洛银的手腕,他的手心冰凉,低声糯糯地开口:“他们这么多人都在欺负你,不信你的身份,不信你的话,质疑你,谩骂你,他们都是坏人。”
“姐姐,胡家人好可恶,先祖谋财害命,后代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没有一个好人。”谢屿川朝洛银的身边缩了缩:“我不想你被这种人欺负,更听不得他们说你一句不好,只有割掉他们的舌头才能让他们安静。”
其实割掉舌头不能,因为他们还有手,能写;他们还有眼睛,能看;他们还有脚,能走。只要身上有一处活着,都不能算是真的安静。
但死人可以。
一室死人,很安静。
谢屿川看向修梧长老道:“他不能明辨是非,偏帮胡家。”
又看向满地护卫:“他们以多欺少,听命胡家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再看向胡夫人:“她眼神狠毒,说话也难听。”
最后落在了胡老爷的身上:“他更是,身为胡家后人,不尊你敬你,还要欺你骂你。”
“他们都是坏人。”谢屿川望着洛银,眼神中满是坚定与真挚:“我会保护好姐姐,不让你在坏人那里,受到一点委屈。”
若委屈已然造成,那就千万倍地……还给他们。
第44章 四十四 洛银:三个要求。
谢屿川说的话很动听, 可做出来的事却让人在场围观的一群人不寒而栗。
洛银在得知当年真相后,的确憎恨胡海中,也为洛嫣惋惜, 她心中有失落、失望、愤怒、不甘, 但事情过去了几百年, 往年的陈怨旧恨不能悉数怪罪在胡海中的后代子孙身上。
胡家主不敬祖宗, 污言秽语,的确可恶, 他被割伤嘴角,割断舌头对洛银而言不痛不痒,她只是对谢屿川有些惊讶。
洛银想,谢屿川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 与她大有关系。
胡家之事解决后,她需得与谢屿川好好谈一谈。
眼下之事未定,她便道:“屿川, 不许再轻易动手了。”
谢屿川如同被主人训斥的小狗, 半垂着脑袋就站在洛银的身后。
他的手指绕着洛银后脑上的发丝,一缕一缕在指腹摩挲, 似是耍脾气, 又似是对接下来的事毫不在乎。
胡老爷的舌头断了,喷涌的鲜血险些呛死他,他捂着嘴血液顺着指缝流了满地。胡夫人声泪涕下,缩在胡老爷的怀中吓得脸色苍白, 不断朝修梧长老的方向看去,恳求道:“长老,救命啊……”
修梧长老尚未开口,洛银便道:“没有人想要你们的命, 只看你们能否听从安排。”
胡夫人抹着眼泪,瑟瑟询问:“姑娘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其实我本没打算找上胡家。”洛银朝胡夫人看去:“令公子在琴香镇闹事时,我并未放在心上,而我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已故双亲上一炷香。”
胡夫人边给胡老爷擦血边道:“供奉先祖牌位的祠堂就在城后安息香堂内,您若不认得路,我差人带你去。”
“胡海中死后有人日日给他上香,后代子孙供奉,还能和心爱的女子同寝同椁,连牌位都放在一起。”洛银垂眸:“可我娘的坟却埋在了黄土之下,破烂不堪,我洛家祖陵长满杂草,一条上山之路都难寻得。”
“你当我稀罕胡家的钱?”洛银一记鄙夷不屑的眼神瞥向流血不止的胡老爷:“我只是嫌恶你们,胡海中入赘洛家前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无能书生,却能享有洛家偌大财产,他竟没叫一人前去除草修坟。几百年的荒山陵墓,我洛家先祖枯骨化灰,墓碑难寻,你们拿着洛家当年的积蓄,做着洛家当年的生意,占尽便宜,耀武扬威。”
她每说一句,都能察觉到胡氏夫妇二人的身体抖上几抖。
修梧长老闻之摇头,他对洛家和胡家当年的恩怨并不知情,更不知洛家陵墓的现状。洛银此番归来,的确有震怒的理由,可胡老爷罪不至死,他口中血流不止,再不传大夫,日后别提开口说话,便是活也未必能活了。
“姑娘是来寻仇、杀人泄愤,还是有何诉求?”修梧长老问。
洛银神色淡淡,并无多少愤慨与仇恨,她身为修道中人,当年连荤都不吃,又怎会做杀人之事。
此番来胡家,她只是想要一个迟来的公道。
“我倒是的确有些话要说,亦有要求要提。”洛银道:“第一,该是我洛家的东西,归还到我手上来,当年的店铺、船只、货物,自然,有你们胡家后代发展的其他产业,我一概不碰。”
“第二,得我洛家恩惠,不但要谨记于心,更要实践于行。综山上的草,我要你们一家三口亲手拔除,我洛家祖上的碑,亦要你们一寸一寸挖出。方亭重盖,坟冢重修,不可假他人之手,何时完工,何时算还清了胡家祖上受我洛家的恩泽。”
“第三,我要世人皆知当年真相,给我娘体面自尊,也将卑劣之人打回原形。胡海中入赘洛家,生是洛家人,死是洛家鬼,尸骨也要埋在洛家的陵墓范围,我要你们把他的牌位从安息香堂内撤下,迁坟至综山。”
“迁……迁坟?!”胡夫人浑身都瘫软了:“几百年了,此时迁坟,碧水城的人要如何看咱们胡家,先祖在天之灵怎能安息?”
“不得安息又如何?”洛银嘴角勾起讥讽的笑:“我想我娘死不瞑目时,他应也是不在意她日后枯骨黄土,能否安息的。”
此话一出,直叫胡夫人哑口难言。
“洛姑娘,老朽说句公道话。”修梧长老道:“你要他们归还家业,却不多要一分,公道;要他们记恩还惠,修葺综山,也合理;可胡家宗陵几百年形成,迁坟不是小事,伤活人心,损死者名,实在是不妥。况且人死一切化为尘土,不如便作尘土去,就此罢辽吧。”
“修梧长老若想说公道话,先站在公道间。”洛银道:“你也说人死化尘土,名声于他而言并不重要,迁坟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这点小事,想必胡家也不会不答应哦?”
她的视线扫过了胡老爷,胡老爷顿时浑身一抖,誓死也要捍卫祖上名荣。
胡夫人却不能和他一般,为了胡海中的名声,毁掉自己的未来。
洛银并非要夺走胡家全部家产,还留有一部分胡家自己的家业在,胡老爷如今口不能言,身子落下了大残,儿子又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她不为胡治岩考虑,谁又能为他考虑?
堂案下所坐之人若真是洛家那名险些成仙的姑娘,想必烈州仙派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了,修梧长老怕她,那般作为之人,今后修道界也只会敬她,所为公道,也只在她翻一翻手掌,是非明了。
“我答应。”胡夫人颤颤道。
洛银总算露出了一记颇为满意地笑容。
胡老爷见胡夫人替自己答应,气得扇了她一耳光,若能说话,他必是对自己往日恩爱有加的妻子口出恶言。
胡夫人泣不成声,抓着胡老爷的袖摆磕头道:“老爷,我不得不为你做主,治岩的未来,你我的后半辈子,不能折在这儿啊……”
胡老爷何尝不知,若洛银当真要与他们计较,他们如何能留得半边家财。他是个商人,可祖上也是文人,知士可杀,不可辱。
洛银必也知道,被洛嫣轻看半辈子的胡海中,富裕后最要的便是脸面,可她仍然用迁坟这种事,狠狠打了已死几百年的胡海中一记耳光。
胡家人没有异议,修梧长老自然也沉默了。
洛银起身时,满屋子逼人的威压才卸去,八门大开的中厅外吹来的凉风叫所有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胡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洛银路过胡老爷身边时,胡老爷终于脑子一晕,倒了下去,人是死不了,可也去了半条命。
洛银被众人围着进的胡家,走时身后却只跟着谢屿川一人。
很显然此时洛银必不想被他人打扰,刘浔便没跟上去,只回头看了一眼胡家厅内抱在一起哭的夫妻,心中唏嘘,事讲轮回,他并不同情。
当年洛嫣得知爱女之死,被人背叛,幽闭小屋内病死时,当比他们如今还要痛苦、绝望。
至少洛银还给胡家留了半边家财,不至于让他们落得一无所有。
从胡家出来后,洛银便一直沉默着,谢屿川跟在她的身后也很安静,只是先前洛银坐在胡家的太师椅上时,谢屿川的手在她的头发上一直没停过,此时金钗下的发丝编出了两股辫子,一左一右挂着,显出了些许俏皮。
谢屿川就盯着洛银的那两根辫子,待走到人少之处时,洛银才回眸瞪了他一眼。
不算多凶狠的瞪,谢屿川顿时将心放下了,甚至睁圆了眼睛眨一眨,不明所以地歪头,等待她的训斥。
“出手伤人,不是我教你的吧?”洛银心里有些无奈。
小狗明明很乖巧的性子,怎能在伤人时眼也不眨,打得她猝不及防。
谢屿川抿嘴,道:“可是,他们是坏人。”
“坏人也不能随便打杀,即便你没有杀人的意思,但我教你剑诀心法是为了让你自卫,而非攻击旁人。”洛银道。
谢屿川半垂着眼眸,像是有些想不通:“可为何他们能那样做,我不行?”
“他们?”洛银疑惑:“谁?”
她忽而想起了那只两次偶遇的狐妖,心中分外担心谢屿川是否在她不知情下被谁带坏了。
“重明探洞时,他们杀那些曾经杀过人的妖,没人说他们做错了,他们是伸张正义,我为何不行?”谢屿川问:“因为我不是人吗?”
他这一问,叫洛银怔在原地。
入冬的街道行人甚少,此地偏僻,小巷中嗖嗖刮来冷风,扬起了二人的发丝,也扬起了一地吹进巷子里的枯叶。
干枯的树叶扫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如小刀磨心,洛银刹那迷惑了。
所以不是旁人带坏了谢屿川,而是她。
谢屿川虽没提她,可她是在重明探洞中助刘家拔得头筹的人,她当着谢屿川的面所杀的坏妖也不计其数。
在谢屿川刚变成人,善恶尚未完全定性时,洛银带他去了重明探洞。他在里面看见了无数妖怪的死,自然也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逻辑——坏的,死了不可惜,谁杀的坏妖多,反而能成为人人羡慕的英雄。
洛银对他说过,人与妖其实都一样,有好坏之分。
人界的坏人,比妖界的坏妖并不少,也有些人惩恶扬善,得了个美名。
所以谢屿川以为……胡家人行过恶,是个坏人,那他像当初在万窟洞天里杀妖的九州弟子、甚至是洛银一样,迅速利落地解决掉胡家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