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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PO文学 > 综合其它 > 再世权臣 > 再世权臣 第114节
  “诸位大人。”
  狗们停住扑咬,摇头摆尾地回到“狗祖宗”身边,接受奖励。
  官吏们狼狈不堪地转头望向看台,不少人脸上涕泪交加,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愤怒。
  “我知道此刻在你们心里,我苏某人简直不是个人。
  “然而在我苏晏看来,你们一个个也不是人。
  “你们——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混吃等死的废物,是监守自盗的蠹虫,是贪婪自私的国贼,是目光短浅的蠢货!
  “你们坐在行太仆寺、苑马寺、两监六苑的官椅上,领着朝廷的俸禄,不思在其政谋其职,反倒尸位素餐。你们自觉所在衙门清贫无权,连累自己也受人轻视,遂一个个怠政误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身为一寺主官,苑马寺卿李融在任三年,每日称病不上衙,辖下官吏甚至从未见过其人其面;行太仆寺卿严城雪无心理政,镇日躲在清水营不务正业,以至于两寺无人监管,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各监苑官吏,监守自盗,偷卖官马以充私囊,所领牧军不堪生活困苦,虐待官马泄愤,以至于草场荒废,战马如殍。
  “你们茶马司、盐课司,畏于将官子弟与勋戚贵族,对其走私行为知而故纵,以至私茶私盐泛滥,有亏国课。
  “你们边关卫所的将领,为图牟利,以军马贩货,又私养战马售于军队,侵吞朝廷拨银,以至骑兵无良马可操练,战力低下,军心动荡。
  “你们勋戚与豪强,占夺草场为庄田,以至草场日益狭窄,马数减少。十三万顷草场,只剩六万,损失了整整一半,四监十八苑皆废,唯存二监六苑。”
  每点明一项,便有相关的衙署官吏或卫所将领面如土色。这些人被戳破了不能见光的丑事,被国法难饶的惶恐击中,一时间汗下无语。
  苏晏猛地一拍栏杆,厉声道:“恶犬追赶,你们尚且知道无马可骑的恐惧,个个哭天抢地。而鞑靼之凶残犹胜恶犬千倍百倍,你们叫那些无马可骑的兵士如何保家卫国,拒敌于关外?!
  “你们此刻的安宁,是那些兵士用自身血肉换来的!你们本该与他们齐心协力,却为何成了挖空堤坝的白蚁蛀虫,自毁长城?难道鞑靼大军破境后,践踏的不是你们的家国河山?杀害的不是你们的自身亲族?蹂躏的不是你们的妻儿子女?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不是不懂,而是心存侥幸,总觉得国家如此之大,财力如此之厚,偷一点没事、占一点无妨,却没想过当白蚁形成不可计数的蚁群,哪怕巍然山体也会被逐渐蛀空!
  “我苏清河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
  苏晏从荆红追手中接过尚方剑,霍然拔出剑锋,砍在看台的栏杆上,将硬木围栏一劈为二!
  “陕西马政,我不仅要清查整理,还要查到底、整到底!只要还有一个官吏在位碌碌无为,还有一块草皮没有退还归复,还有一匹战马被倒买倒卖,我手里的尚方剑就不会回鞘,等着那些冥顽不灵的贪官污吏、叛将骄戚,来给我送人头!”
  场内场外阒然无声,不知是被他一通疾言厉色的训斥,还是被这代表天子意志、先斩后奏的尚方剑所震慑。
  苏晏长出一口气。
  魏巡抚张口结舌,半晌后,缓缓躬身拱手:“……陕西上上下下,敢不从命。”
  第124章 旗子不能乱插
  清水营的赛马会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历经了满场的错愕、哗然与怨怒,最后结束于一片灰溜溜的沉默中。
  参赛的官吏没有一个抵达终点的,人人领了份参与奖的奖品——外壁一圈绘着“以报国安民为荣,以蠹国害民为耻”字样的白瓷压手杯,并要求他们放在官署中使用,不得转手或损坏。若不慎打碎了,须自掏腰包再买一个。
  但凡心里有鬼,唯恐被清算的官吏,看着手里的茶杯,脸色都是绿的。
  魏巡抚本没有份,主动向苏晏讨了一个,正色道:“本官也要引以为戒。”
  ——半年以后,这种杯子开始在大铭朝的朝堂上下与各司官署流行起来,样式差不多,上面的字样略有变动,如“以两袖清风为荣,以贪赃枉法为耻”“以克尽厥职为荣,以玩忽职守为耻”等不一而足,被统称为“荣耻杯”,风靡一时。
  以至于后世的文物市场上,一个品相完好的甜白釉莲瓣胫暗刻凤纹“荣耻杯”,被炒到了88万元的高价。
  当然这是后话了。
  挨了整的官吏们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趁着日暮还有些儿天光,纷纷启程回任职地。
  苏晏挽留魏巡抚在清水营住几日,说是还有后续事宜要同他商量,待此中事毕再一同回府城。魏泉应了,先行离开赛马场,两人暂时告别。
  士兵们在打扫一片狼藉的赛场,苏晏看了看天色,忽然一拍脑门,掏出怀表:“4点50分……马上就要到酉时了!”
  他赶紧把霍惇叫过来,问:“你手上有一千五百两宝钞么?先垫给我,回头盘口里赚的还你。”
  赛马会的消息一传出,民间就开了盘口,赌最终输赢,当然其中少不了苏晏暗中推波助澜,他让霍惇把六队信息泄露出去,又将庄家牢牢控制在手中,让庄家做了官方的暗线代理人。规定若是平局,庄家赔一半,流局庄家吃一半。
  六队中,民众买得最多的是边防卫所队,最不被看好的是苑马寺队与行太仆寺队。
  最后的结果是六队全军覆没,庄家赚了个盆满钵满。
  霍惇说:“有。参赌的多是本地商家,还有异国商贾,估摸着这回庄家能赚一万多两白银,下官都给大人换成宝钞?”
  苏晏摆摆手:“我只要一千五百两。其余的,和官员缴纳的评审费一起,你做个账。将来买种马、修营堡、招牧军……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总不能全指望朝廷拨银。”
  霍惇命人去取宝钞,片刻后亲兵拿来个扁盒子,苏晏打开清点无误后,把盒子往怀里揣,说:“我先走一步。”
  他往马背上一跨,朝着马市疾驰而去。荆红追策马紧随其后,叫道:“大人慢点,来得及!”
  苏晏奔到集市旁,下马四处寻找。
  马市交易已近落幕,买家变得稀稀拉拉,许多商贩也收摊回家了,苏晏穿行于各个摊位,没找到目标,面上不禁露出浓浓的遗憾之色,沮丧道:“还是来迟一步,那老板想必已经收摊走了……”
  他叹口气,正要回头和荆红追说话,忽然见拐角处一个中年货郎正在装车,可不是那个卖武器的老板?
  忙小跑过去道:“老板!你那柄剑卖了没有?”
  老板回头一看他,拍大腿:“我就说了,公子不像是失信之人,说了等你到马市最后一日的酉时,这不酉时过半了么,才开始收拾。没卖没卖,别人开价二百八十金,现钱,我都没动心,就留着给公子呢!三百金,或者一千五百两银,没错吧?”
  苏晏怀疑对方压根就是卖不动,毕竟整个清水营除了他,大概也没第二个傻子,会花天价买一柄西夷剑了,但嘴里仍客气道:“多谢老板。这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人迅速完成了交易。
  苏晏握着这柄剑鞘通体黑色、剑柄螺旋掐银丝、剑锋纹理纷繁如星云的大马士革钢剑,翻来覆去地看,越发觉得钱花得值,问老板:“此剑可有剑名?”
  老板道:“卖剑的西夷人说,他们大师铸造的每一柄武器,都根据质地、风格与灵性起了名字,此剑名为……”他说了一串番语,苏晏有听没有懂,但依稀感觉像是古中东语。老板补充:“翻译过来,就是‘骑士的誓约’,古怪得很。”
  苏晏笑了:“不古怪,很合适。”
  他拎着剑,拱手告辞,转身发现荆红追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声不吭的,去哪儿了?苏晏在人群中巡睃自家侍卫的身影,走了十来丈,到一棵左右无人的大树下,忽然听见背后熟悉的声音道:“大人。”
  苏晏回头。
  树荫下,荆红追站得笔直,腰间佩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手里捏着个物什,长长的银链子垂落下来,此刻正注视着他,脸色冷毅,神情微微透着局促与赧然,目光却很坚定。
  “你跑哪儿去了,也不知会一声,害我好找。”苏晏语气中带了点抱怨,迎上前去,将手中的剑递给他,“喏,说过要给你买的新武器。你腰上这把二次替补的大路货可以丢了。”
  荆红追没有接剑,而是慢慢打开五指,将掌心上的物件送到他面前。
  那是一只火镰,鎏金错银鸱吻海浪纹样,钢条连着白银箍边的皮革小包,表面镶嵌玛瑙、红珊瑚与绿松石,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系带也是银链子,华丽而精致。
  苏晏盯着火镰看,顿时认出来——这是出京前沈柒送给他的,一直当饰品佩戴腰间。后来他和阿追坠谷,在山洞了过了两晚,这火镰派上了大用场。再后来,为了脱离困境,他忍痛用这火镰,与路遇的盐贩子换了匹老马和一皮囊清水。
  “你是怎么……”苏晏张了张嘴唇,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是意外,也是激动。
  荆红追低头凑近,亲手将火镰挂回他腰间,说道:“当时,属下见大人露出不舍之色,猜测此物对大人颇具意义,本想交换后悄悄夺回来,又怕大人嫌我行事卑劣不入流,只得作罢。方才在集市上,不意见到那名卖盐小贩,正把这火镰挂在自己身上,我就花钱买回来,想物归原主。”
  苏晏微怔,内心感慨与感动交织,诚挚地说:“谢谢你,阿追。这东西于我而言,的确不止是个火镰,能够这般幸运地找回,是再好不过了。”
  他用手指摩挲火镰,忍不住微微一笑。
  荆红追迟疑着问:“大人如此看重一件身外之物,可是什么人送的礼物?是亲朋同僚,还是……红颜知己?”
  苏晏失笑:“哪来的红颜知己!”
  荆红追嘀咕:“胭脂胡同里那个?”
  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却又不肯真的收进肚子里,倒像故意要给苏晏听见似的。
  苏晏愣了一下,努力回忆后恍然:“你是说阮红蕉?算不上什么红颜知己,只是还谈得来,我喜欢听她唱曲……对了,你如何知道她的!”
  荆红追侧过脸去,不吱声。
  苏晏促狭地嘲道:“做过人家的恩客?”
  “属下曾说的,‘直到四天前’,大人莫非以为我撒谎?”荆红追面色微沉。
  苏晏哂笑:“开个玩笑,别当真。”笑完又觉得有些恼悻——你是终结了处男之身,可还不是终结在我的肿痛上!身为受害者,我笑个屁啊!
  “当初在京城,属下为逃过卫贼手下兵丁搜捕,藏身马车想要出城,是大人替我掩护,又将我带回家安顿。那些日子我当大人的车夫,大人还记得么?”
  苏晏板着脸点头。
  “那时阮红蕉派侍女来过好几次,想邀请大人前去胭脂胡同,大人碍于冯党未清,怕被人抓住把柄或是趁机下手加害,就没有应邀,大人也还记得罢?”
  苏晏回忆了一下,点头。
  荆红追又说:“属下从大人曾经住过的客栈店小二口中听闻,大人会试前半年多就来到京城备考,结果三天两头留宿胭脂胡同,与那花魁厮混,可有此事?”
  苏晏再次点头:“是有这回事,不过‘厮混’两字未免不雅,我和她其实是——”
  荆红追不敢听答案,打断道:“火镰是她送的?大人将来打算……娶过门是不可能了,毕竟贱籍不能嫁作官员正妻……大人是想纳她为妾?”
  苏晏听这话中酸味甚浓,脸上没绷住,讪笑起来:“如果是,你待如何,认她做主母么?”
  荆红追眼底煞气翻涌,强行压制着,瘫着一张脸答:“我能忍着不杀她,已是顾及大人颜面。她最好识趣些,别总在大人身边挨蹭,否则我早晚要发作。”
  苏晏大笑:“我还以为阿追冷漠,心里只有练功与复仇,却原来也是醋缸子!”他对荆红追随意惯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继续捉弄道:“放心,本官的小妾不是早就迎进门了,小京连主母都当面叫过。只此一个,再没有别的妾了!”
  荆红追定定看他,忽然露出个极淡薄的笑意,“还请大人记得今日承诺。”
  苏晏心里忽生一缕恶寒,像是个大事不妙的预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火镰,犹豫是不是该告诉阿追,此物并非什么红颜酥手赠,而是兄弟送的临别纪念?
  不过阿追和沈柒素来不对盘,三刀之恨未消,见面就要打架,还是先不要提起,以免徒增事端。
  打定主意后,苏晏把新买的剑往荆红追胸口一拍,说:“你还要我举多久,重死了,快点换上。”
  荆红追这才接过来,抽出剑锋头尾端详,最后郑重地挂在腰间,又将那柄大路货解下,随手扔在树根处。
  苏晏看出,他对这柄新剑极为满意和喜爱,自己便也觉得高兴。
  荆红追问:“此剑可有剑名?若无,请大人赐名。”
  苏晏道:“老板说,铸剑师已给取了剑名,翻译成大铭话,叫‘骑士的誓约’。你若是觉得古怪,自行再取个名便是。”
  荆红追沉默片刻,“我不会取名,所以从前惯用的剑叫‘无名’。这柄剑就叫‘誓约’吧,很合适。”他手握剑柄,抬眼看苏晏,立誓般严肃说道:“剑名如剑心。若违此心,剑道则不成,我将终生不再使剑。”
  苏晏知道对于一名诚心剑道的剑客而言,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当即抓住了他的胳膊:“别立fg!旗子不能乱插,知道不?”
  荆红追松开剑柄,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
  苏晏感觉他指节与指根处的硬茧在自己手背摩擦,带来一丝轻微的疼痛与莫名的酥痒,身体深处不由也微微酥痒起来……
  他唾弃着这点来历不明的荡漾,认为自己连正常的接触都想入非非,有些惭对眼前剑意凛然的武功高手。
  结果高手一脸羞涩与凛然地反问:“那diao可以乱插么?”